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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完 ...


  •   秋仞山,华国五大奇峰之一,高万仞,地势陡峭险峻,而当中又以千叶峰最为奇险。峰顶终日缭绕在云雾中,莫说寻常人家,纵是那武功修为不错之人,轻易也不踏上这地方,只因那满山峰的奇毒怪虫,以及那防不胜防的瘴气。撇开这一切,秋仞山其实可算是一个赏景的好去处。临峰远眺,千里河山尽收眼底,何其的气势恢宏。光站在上面,就能平添上几分豪气。然则,祈紫辰此刻却没有任何赏玩的心情,望着眼前挡住视线的枝叶,目光里有些许怒气波动。右手轻轻一扬,衣袂翻动间,身旁深棕色的树干被生生从中断开,裂开的地方仿佛被利器所割,切口平整。
      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跑到这深山老林来?就为采一棵药草?孩子是苏薄红的,要来也合该她来。
      连花樱草……该是在这一带了吧。祈紫辰右手遮在额前,墨玉般的眸子扫视一圈,定在一处。崖壁上,一株纤细得只有巴掌大小的绿色小草,在风中兀自招展着。细长的、长着一圈锯齿的绿叶,零星缀着几瓣白色小花,花心带点红,正是那连花樱草。
      祈紫辰轻点脚尖,凌空掠出悬崖外,眨眼之间,手中已多了一抹绿。唇角一勾,祈紫辰想,自己该向苏薄红讨什么谢礼才好?总之定要想个办法刁难她就是了。
      正思忖着,左臂传来温暖的触感,肌肉碰撞崖壁的那一刻,祈紫辰听到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
      崖顶上,那人玉似的脸雪一样惨白,细长的眉因痛哭而微微纠结着,伸出的手紧紧抓着祈紫辰左臂。
      祈紫辰很想用眼刀子狠狠剜对方一眼,或者直接赏对方点毒,然而终是良好的教养占据了上风,她拍掉方才粘在身上的尘土,冷着脸的道了个谢。语气疏而有礼,是杜绝自来熟最好的办法,用这态度,她不知让多少刻意讨好的人望而却步。也只有苏薄红,才会忽视自己的冷漠,那么毫无顾忌的喊着要娶自己。不过也只是儿时,现在,两人倒是越发的疏离了。似乎只有她一人,还在勉强的维持着两人之间脆弱的关系。祈紫辰有时候会想,大概连苏薄红也开始不待见自己冷淡的性格了吧。
      没想到祈紫辰冷,男子比她更冷漠。他始终眉眼低垂着,自是看不到祈紫辰脸上的不悦,对祈紫辰的冷漠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的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喂”之一字在口中打了个转,祈紫辰若有所思地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他走得有点慢,身子在一箭之遥的地方微微晃了晃。脚步如此虚浮,显是身体十分不适,自己是否该帮他治治?罢,倘若他不多此一举,怎会受伤?自己也根本不会粘到岩壁上的尘土,祈紫辰嫌恶的扫了自己身上的紫色衣裳一眼,几个纵身,从悬崖另一边离开。
      该拿这东西如何是好?
      林星衍诞下的小娃儿,相貌上与孩童时的苏薄红十足十的像,祈紫辰见到娃娃的第一眼就喜欢得要紧。自己的孩儿有人如此喜欢,当爹的自是十分自豪,林星衍笑着把孩子抱到祈紫辰怀里。
      身为药师,祈紫辰有许多习惯,其中之一就是与人接触时会第一时间留意对方的脉搏。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祈紫辰便发现,孩子的身子比想象中的弱,大概以后都要抱着药罐子过活。也是那日,苏薄红上山找君、沈二人,她一人闷得慌,思起有连花樱草这么一样药材,心上一动就来到这秋仞山。连花樱草是稀有的东西,本就不报什么希望,所以她也没有思量过该如何处置连花樱草,现在到手了,也烦了。别人是巧夫难为无米之炊,自己则是不知该拿草药怎么办?这病是胎里带来的,没个十年半载怎么调养得好?做成药汤吧,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华国,又恐他人掌握不了火候,药放少放多了一味,分量把握不准,都有可能产生反效果。做成药丸吧,孩子尚小,叫他如何吞咽?在医术上,祈紫辰从来不信任任何人,就连跟随她已经十多年的哑仆,她都放心不下。
      祈紫辰窝在药寮里,连花樱草在手中不停翻来转去。
      罢,先去探望一下小苏桐。
      想起小苏桐粉嫩嫩,如桃子般的脸蛋,祈紫辰就心情就大好。谁能想到,生下来时浑身皱皱,跟猴子一样的孩子会长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呢?苏薄红已经成了娘,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也会被娘亲逼着娶亲吧。
      呃,娶亲……
      祈紫辰不由得放慢下脚步,从一旁阁楼上摔下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楼上,骂声不绝。
      男儿家的,如此没有仪态,成何体统?
      祈紫辰生平最为讨厌的,便是那吵吵嚷嚷聒噪烦人的男子。如果非娶不可,她倒是愿意要一个哑巴做丈夫。
      “老子花了好几千两把你这个贱货买下,居然想对我不利。你这个恩将仇报的贱货,术师说你克父克母还克妻,果真没错。”
      “爹爹,晕了,怎么办?”
      很快的便有几位侍人冲出来,为首那人似乎是头儿,走上前去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男子。
      “泼水,把他弄醒。”
      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嘴里骂骂咧咧着在众人的簇拥下扭了出来。祈紫辰认得这男子,是这求凤楼的老鸨。
      早已有谄媚之人狗腿的搬来太师椅,待老鸨坐下之后,一边为其扇风一边大声喊道。见老鸨满意的朝自己点点头,那谄媚之人更是得意,从一旁菜农手中夺过淋菜的水桶对着躺在地上的人当头一淋。心里骂着,这人也忒不识货,巴上李家千金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居然敢刺伤李千金想要逃跑?胆子未免太大了。想着,又踢了几脚。
      众人口中的贱货缩着单薄的身子,刘海湿嗒嗒贴在没有血色的脸上。脸上的水珠反射着阳光,更显得肤色如出水芙蓉般的白。浓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人缓缓睁开眸子,迅速扑到稳坐在太师椅上的老鸨跟前,明晃晃的刀贴着他脖子:
      “放我走。”
      一句话短短三个字,仿佛是倦极了。男子愁眉深锁,配合纤细的身子骨,活脱脱一柔弱美人,是极适合抱在怀里温柔呵护的。声音倒是比想象中的低沉,为主人添了股英气。
      “你敢!”
      贱货不回答,刀子贴上他细嫩的脖,凉意让那老鸨闭上了嘴,只得听从贱货的吩咐站起身子,跟着他远离众家奴。离开了热闹的市集,男子一掌打在老鸨后背,乘着众人慰问她的当口,捂着胸口飞快的逃离现场。

      “如果我是你,首先是包扎好伤口。”
      冷冷地说着,没有错过男子双眼里稍瞬即逝的惊慌,祈紫辰目指地上,斑斑血迹,泄露了他的逃跑路线。耳后,杂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你……”
      话没说完,男子脸色一白再次晕倒过去。
      这人,似乎挺有趣的。
      当男子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自己的时候,祈紫辰在心里说道。男子润得能掐出水的眸子里带着些许惊慌,却强压抑着,瞳孔深处燃烧着一团小小的火焰,灼灼的逼人眼。
      不理会祈紫辰略带探究的目光,撑起身子,男子视线在药寮环绕了一周,挣扎着要下床,却无奈的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劲。胸口疼痛处,已经被细细的包扎好了,沁人的药草香幽幽窜入。
      这人……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叶静你还真是自不量力。想起那日在秋仞山自己的行为,叶静嘴角勾起极细微的弧度,自嘲一笑。
      清脆的风铃声自药寮外响起,风吹动,为屋子带入阵阵清凉空气。
      叶静微微垂下头,细碎的刘海遮住黑眸子,再抬起时,眼里已是波平如镜,淡漠得如同第一次见面时。
      “谢谢你……待我恢复体力便会告辞,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之后便是一阵沉默。
      男子不说话,无奈,最应该打破尴尬的祈紫辰,却也是个性子极冷的人,可以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也就对着苏薄红,才会比较有点生气,被气得冷静不下来。
      沉默持续着,祈紫辰却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转身端给男子一碗药汤。
      “喝了它。”
      男子依言接过瓷碗,细长的手比那碗还白上几分,只是上面纵横交错着大大小小的伤痕,颇有些触目惊心。
      苦涩的药味还留在唇齿间,男子眉头都没皱一下,轻声又道了声谢。
      想不到这人隐忍如此,倒是一般娇滴滴的男儿家比不过的。
      祈紫辰想着,预备好给他下药的两块麦芽糖便失去了出场的机会,被搁置在一旁。
      “你胸口处的伤并无大碍,只需调养几日便可痊愈。当然,这些都是哑仆做的。”听到祈紫辰的话,侍立在一旁的仆人赶忙走上前来,对男子憨厚一笑。
      “谢谢。”
      听到这话,哑仆咿咿呀呀的说道,配合着手势,男子猜出他是说不用谢。
      “虽则胸口的刀伤无恙,然则你的旧伤……”方才帮男子把脉的时候,祈紫辰就发觉了,这人真气虚浮,她尝试着输了点真气进入,却犹如石沉大海,根据种种症状,她心底有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
      断海神蛊。
      断海和尚倾尽毕生尽力研制出来的毒药,传说中西域第一剧毒,无人能解。而更要紧的是,这毒并不立刻致人于死地,而是从血液慢慢侵入人的五脏六腑,轻者几年,重者数十年毒素才彻底激发。中毒者一面要忍受毒药蚕食身体的痛楚,同时还要承担那未知死期带来的恐惧,所谓的生不如死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吧。想到这,她不禁感到一丝兴奋。
      “无妨。”终于积聚了足够的力气,也许是方才药汤的功效,男子觉得自己力气恢复了点,走下床,张张口道了句:“再会。”
      祈紫辰向来自诩医术,见了这病,医者的骄傲让她不由得想要留下对方,把手一拦,“你这伤如果不治……”
      “会死,我知道。”
      “但是,有我在,想死并不容易。”
      “不必。你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你并不需要对我觉得愧疚。”
      即使高傲如苏薄红,也不曾真的拒绝过祈紫辰什么,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撒下千金就为求自己为他们疗伤,而自己难得发发善心,男子却并不领情。祈紫辰脸色陡地一沉,“你!”,雪亮的剑光一闪,手中如月影出鞘,却只划了个空。
      男子在祈紫辰出剑的那刻已昏厥在地上,苍白的面庞上沁出细密的水珠。
      这人的症状,比自己预想中的更为严重。搭上男子的脉,祈紫辰想。到底是什么恩怨,才让人下那么大的毒手对付他?
      心思转动间,祈紫辰护住他的心脉,抱起男子放回床上,“哑仆你照看好他,有任何状况向我汇报。”说罢,拿起放在木桌上的连花樱草,小苏桐我保证他日一定会再找另外一株给你。
      祈紫辰本就有意留男子,而男子虽然不乐意,但是显然自己并无从选择,于是,哑仆很高兴的接受了这个新同伴。
      “你……”手里端着药汤,祈紫辰顿了顿,自己似乎还不知道男子的名姓。
      “叶静。”叶静说完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祈紫辰。”
      “……”又是一轮无言的沉默,只有淡淡的药草香环绕在药寮中。

      日光熹微,草香浮动。
      “哑仆看好药寮,我今日要再去万仞峰一次。”
      祈紫辰把事情对哑仆交代好后正欲离开,叶静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他身上背着个竹制药篓,墨黑的发被撩到一侧,用浅绿带子粗粗扎着,人显得比刚来时精神。
      “怎么了?”
      “你是否要去采连花樱草?”
      “嗯。”
      “带上我吧。”
      从叶静的装束上看,祈紫辰自是猜到他的用意,然则,她不保证以叶静此刻的身体状况,在环境险峻的万仞峰转一圈还能够活命。
      “万仞峰我比你熟悉。”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我不想受任何人的恩惠。”
      叶静淡淡的说着,态度却是十分强硬。祈紫辰沉吟半响,终是点点头。

      祈紫辰与叶静一前一后走过市集穿过热闹的人群,一路上不发一语缓缓往万仞山走去。每隔一段路,祈紫辰便会停下来,看看摆在街道两旁的小摊,随意捡上几样孩子的小玩具,又或放缓脚步观察周遭环境的变化。市集上叫唤声此起彼伏,山野间偶有闲云野鹤叫着飞过,叶静却没有任何反应,只顾低垂着头往前走,虽然慢步伐却始终一致,走在祈紫辰前面或者落在她后头也无所谓,他自走自己的路。在外人看来,仿佛这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人声渐渐被鸟声代替,触目所及,绿意越发活跃起来。
      到了此地,叶静心情似乎比在市集轻松了许多,沉静的脸上扬起一抹稍瞬即逝的笑。浅浅的笑,羞涩如青涩的少年。
      绿意遍野,空气浸润着各种花香,连呼吸都甜腻起来,风声刮过,枝叶沙沙作响。一只青色的小蛇从草地上滑过飞快的往叶静脚边袭去,猩红的信子丝丝丝舞着蓄势待发,张口准备一咬,却猛地一顿,仓皇而逃。
      悄无声息地收回暗器,祈紫辰看着叶静的目光多了些赞赏的意味。
      “兰环?”
      “嗯。”
      “想不到兰环居然有此妙用,这次祈紫辰甘拜下风。”
      “机缘巧合罢了。”叶静淡然一笑。“很多时候,无心之举可以创造出神奇的效果,像海月草和龙血,明明是两种剧毒,见血封喉,但是放在一起,却是治心病的圣药。又如这随处可见的小草……”叶静摘下脚边一株不起眼的小草放入药娄,“加上一点雷公根又是一治疗头痛的好方子。”
      “确实如此。”
      祈紫辰点头,却见叶静一愣,眉头舒展开来,竟是笑了。
      “看。”
      顺着叶静所指的方向,笑容爬上祈紫辰脸庞。人都说连花樱草难寻,他们却在差不多的时候,同一处地方,发现了两株。
      这算是幸运否?
      祈紫辰轻盈一掠,一个旋身,不费吹灰之力将崖壁外的连花樱草摘下。夕阳在紫色的身影上投下艳丽的光芒,人仿佛被镀上一层金光,柔和模糊。
      叶静不由得闭上双眼,干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水浸润过一般。
      “怎么了?”
      祈紫辰不知何时已然走进叶静身旁,带着关切的询问着。从早上走到现在,绕是正常人都会累,何况是重伤在身的叶静。祈紫辰有点后悔,自己不该答应带他来的。
      “无妨。”
      叶静低声说道,还欲解释些什么,抿了抿唇角,终究只是默默地任由祈紫辰手搭在自己手腕处。祈紫辰手指纤细修长,许是药师的缘故,指腹没有练武中人的粗糙,却有着一般文弱药师所没有的暖意,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仿佛可以把一切都交付给眼前的人。
      “走吧。”
      “嗯。”叶静应着,手不由自主的伸了出来。似省悟到自己的失态,叶静复又低下头,任细碎的刘海遮住双眸。
      祈紫辰怔了怔,握住叶静滞在空中的手,温柔的化解尴尬:“我带着你速度较快,时候不早了。”
      说罢握着叶静的手把叶静往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拦腰一抱,几个纵身,两人已然到了半山腰。
      风吹起衣角,带着山间荒野微腥清凉的气息,不时有归巢的倦鸟在视野内飞过,祈紫辰目光在叶静身上轻轻一扫,双眼望向远处幻化多变的浮云。落日的余晖把整个秋仞山都染红了,祈紫辰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和苏薄红避开护卫的守护,偷偷爬上那祁阳殿顶。底下的人越呼唤,越把世界弄得人仰马翻,两人就笑得越高兴。笑累了,便会双双躺在高高的殿顶,从指缝中看那天边的云霞。那时候,她不是林星衍、君拂羽、沈君筱的妻主,她也对什么是当归将离毫无兴趣。如今,她是那华国的太女、他人的妻主,而自己,也早已成了众人的药师。
      “片片飞来静又闲,楼头江上复山前。”叶静也被眼前的景致所折服,低低吟颂道,“飘零尽日不归去,点破清光万里天。”
      飘零尽日不归去,点破清光万里天。
      飘零尽日不归去,点破清光万里天。
      小小的孩童单手叉腰作豪迈状,粉嘟嘟的撅着的水润亮泽的唇,稚气地对自己甜甜一笑。
      “苏苏……”
      不知何时起被遗忘的称呼,从祈紫辰嘴里滑出。
      感觉到祈紫辰身形一滞,叶静抬头,“怎么了”三个字被卡在喉咙,丰润的唇瓣已被含住。

      “对不起,我……我会负责的。”
      祈紫辰放开叶静,一时尽不知该如何面对叶静,嘴里生涩的说着些平日在戏文里听到的对白。
      “对不起。”
      静静的听着这三个字,叶静瞳孔深处有暗流涌动,看不出是喜是怒。“你不用自责,也不用担心,我不需要任何人负责。”他垂下头,细碎的刘海遮住脸庞,让人看不真切,“城门快关了,走吧。”他抬头对祈紫辰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往药寮方向走去。
      祈紫辰目光紧紧的锁在那白衣黑发的人身上,内心有种想把那人紧紧的箍进怀中的冲动,想要抚平他那紧皱着的眉。然而她终是握了握拳头,不发一语的尾随其后。他没有愤怒得甩袖离开,就好了,祈紫辰想。
      叶静住了有一段时日,然而同是不爱说话的人,还有想说话而不得的哑仆,因此除了桌上多双筷子外,药寮依然是那个静谧的世外桃源,直到小苏桐的加入。
      由于早产,苏桐的身子并不好,林星衍是个明白人,虽然万般不舍终是狠下心把刚足月的苏桐送到祈紫辰处,交给她照顾。林星衍内心里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苏桐能够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却断没料到,自己的孩子给冷清的药寮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变化。哑仆自是不说,每天尽心尽责的照顾着小苏桐。而祈紫辰炼药之余,去得最多的便是小苏桐的房间。叶静着哑仆给他带了几本祈紫辰书房里的医术,镇日埋头苦读,还主动承担了照顾药园的任务,不是读书就是拿着小锄头给园子拔草、给草药浇水,或者帮着哑仆洗衣做饭,苏桐的房间,却是一步也没有踏入过。
      暖暖懒懒的夏日午后,只有细微的风偶尔吹过,挂在屋檐上的风铃静静的,不像往日那般不时发出一串脆响。叶静抬起手背擦擦额上细汗,正欲继续为那奠柏树修剪去依附在柔软枝条上的毛毡苔时,顿感眼前一黑。
      绿色滚边纸伞,在叶静头顶撑出一片清凉的天空。
      “回房歇去吧,伤了就补不回来。”
      “不会伤到奠柏的,你放心。”
      祈紫辰抿抿唇,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僵立在原地默然看叶静一步一步远离自己。就在这时,趴在她肩上睡得香甜的苏桐突然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
      祈紫辰第一时间为苏桐把脉,并不曾发现有何异常,但眼见苏桐一张小脸哭得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顿时晃了手脚。她宁愿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想面对哭泣着的孩子,好吵,耳朵好痛。
      “他饿了。”
      叶静放下剪子,从祈紫辰手中接过苏桐抱在怀里,左手护着苏桐,右手轻轻地拍着苏桐的背,柔声哄道:“苏桐乖,别哭了,马上喂你,乖啊。”叶静的手、声音仿佛施了魔力,哭声渐止,苏桐乖巧的窝在叶静怀中,张开圆圆的眼睛对叶静露出可爱的小乳牙。当鼻子嗅到熟悉的甜香时,苏桐笑得更欢了,眼珠子紧跟着盛满果汁的调羹转。
      两人被孩子天真的神态逗乐了,同时扑哧一声笑。
      盈盈笑眼弯成月牙状,叶静嘴角噙着一抹笑,梨涡浅浅,风流婉转。
      祈紫辰目光从孩子移到叶静身上,有片刻的动容。
      苏薄红是否正是因为如此,才甘愿被一纸婚书束缚?
      只是这样的日子,是否能够永远拥有?
      苏桐终要回到双亲身边,而叶静……
      “叶静。”
      “嗯?”
      “你……”人出生后学会的第一个本领,便是说话,可是祈紫辰对着叶静,话在肚子里憋了半天,终是化为一声轻叹。
      “如果没事,我出去了。”
      “等!”情急之下祈紫辰抓住叶静的手,“留下来。”
      “苏桐已经睡了,留下来也无事可做。”
      目光定在被祈紫辰抓着的手臂上,叶静眉头紧锁。挣脱或者不挣脱?
      “我是说,留下来……留在这药寮里……”
      “……”
      “如何?”
      既期待又害怕听到叶静的回答,祈紫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很抱歉。”
      转过身子,目光在卧房的每一角流连,此刻,竟是万般不舍。双目闭上,叶静深深吸了口气。能够与汝相交,叶静已得到此生最大的福分,“珍重。”
      残月斜挂在天幕中,远处的山被黑夜笼罩,模糊了轮廓。只能靠着头顶星光,依稀辨认出前方的路,拨开遮挡视线的枝叶,叶静微微弯下身子。轻飘飘的行囊里,除了一件换洗衣物和几本医书,还有祈紫辰送他的白色小瓷瓶,瓶里的药早已吃完,舍不得扔掉瓶子,更是舍不得赠药之人。
      黑色的影子从眼前飞速掠过,呀呀呀嘶哑的叫声惊扰了静谧的夜。
      祈紫辰,是还在睡着,还是已经知晓自己的离去?她会想念自己,如同自己一样的想念她吗?抑或是怪自己不告而别,怪自己不识抬举?
      叶静……
      白色的宣纸被紧紧捏在手心,“珍重珍重……病还没有治好就逃跑,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珍惜的人,有何资格让别人珍重?!”随手拿起桌上的东西往地上摔,却在落地之前运气将紫砂壶救回手中细细抚摸。暖暖的,如同叶静的手。不止紫砂壶,这桌,这椅,这房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刻下了叶静的痕迹。
      “哑仆,你照顾苏桐,我去找叶静。”
      叶静要走,祈紫辰不能阻拦,否则以他的个性终会闹个鱼死网破。然而,自己用什么理由留下他?喜欢?喜欢他么?
      胸口一滞,祈紫辰记起师傅说过的一句话。爱一个人,每当想到他时,便如同喝了一坛子上好的烧刀子酒,心会扑通扑通撞击着心房。
      手抚上胸口左边,手心传来心脏的跳动。
      夜风吹拂,冰样的触感滑过肌肤,引起背脊一阵发麻。
      “纱门天树?”
      为何此处会有纱门天树?黑暗中,望着往下滴水的白色枝条,叶静面上渐露疑惑之色。金乌从簇簇高树中飞升起,金色阳光射穿层层白云,照亮眼前一切,湿润了叶静的眼。
      “娘……爹亲……”
      叶静脚下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顺着左边湖畔曲曲折折往前方延伸。落叶坠入湖面,激起圈圈涟漪,驱散了投落在湖中的倒影。
      和叶静十足相像的男子,温柔的唤着他的乳名。
      许久没曾听过的字眼,此生不敢奢望的景象,真实的显现在自己眼前。叶静早已红了眼眶,张开双手投向男子的怀抱。
      “叶静!”
      谁在唤我?
      “叶静!”
      祈紫辰,是你吗?为何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的心如火灼?
      “叶静醒醒!”
      迷茫的双眼渐渐恢复清明,叶静能够感觉到腰间环着的手,温暖有力,耳朵贴着的地方,一声一声剧烈的跳动。胸口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你的心跳得如此厉害,是为了我担忧吗?
      “你欠我一个解释。”
      祈紫辰笑着说道,熟料这一笑牵动身上的伤,一丝猩红的血从嘴角流出。
      “你不该来的……”
      祈紫辰左手护着叶静,右手紧抓崖壁上突出的一块石头,手腕处一道明显的刀痕,因用力正往外渗着血。
      医书有记载,罗廷山的迷幻森林,丛丛簇簇开着能够引起幻觉的曼陀罗。步入森林的人,终将在美好幻觉中无知无觉地迈向死亡。
      从见到纱门天树时,叶静就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误闯入了森林。见到娘和爹亲的那刻,理智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因为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然而,自己这样的人留在人世又有何意义呢?爹亲温暖的怀抱……能够这样死去,也不错。
      “这又何苦。”
      祈紫辰手腕处鲜红的伤口,刺痛了叶静的眼。
      “我说了,你欠我一个解释!”
      温热的血滴到脸颊上,叶静缓缓吐出六个字:“三大限,七大劫。”
      “什么?”
      “我出生的时候,叶家因卷入官门争斗被查封,爹亲受刺激难产而死。五年后,娘骂了欺负我的知县县官的女儿,被抓去县衙,为一句‘泼孩子’生生断送了性命。两年后,收养我的师傅上山给我抓药,坠落悬崖至今找死不见尸……算命的曾经给我算了一挂,一句话道出了天意……克父、害母、断六亲、损师、折友、绝恩义、一生无爱。”
      一字一字地说出,仿佛用尽了叶静毕生的精力,祈紫辰环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加重加重再加重。她多想把他狠狠的揉进怀中,永远也不分离。
      “放开我吧,以你现在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支撑太久。把手放开吧,须知天命不可违。”
      “哈哈哈哈……天,你真不可违吗?如果天命真不可违,我祈紫辰也要逆天转命!”
      祈紫辰凝神运气,双足贴紧崖壁,借力生威凌空飞起。

      无声的冷风,撕破过去。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叶静抱紧跪倒在地的祈紫辰,泪珠满容。
      “别哭了,我没事。”祈紫辰睁开双眸,强撑起手的为叶静拭去颤动的泪珠,“你的脸,更适合笑。留下来,可好?”
      过去消散,叶静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眼前的女子。
      心动,总是无来由。
      不知道谁先颤抖着吻上谁的唇,只记得那夜两人的抵死缠绵。
      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装了一抹寂寥的身影?是千叶峰的奋身相救,市集中的拼死挣扎,还是长久相处中的情愫暗生?
      手轻柔抚摸着叶静的脸庞,沿着唇瓣细细描绘,划过丰润的唇,秀挺的鼻,扇贝般纤长的羽睫,停留在紧皱着的眉间。
      怨念苏薄红遗忘了自己,但是,祈紫辰,你这唱的又是哪出戏?也许,只是单纯的不希望见到这张脸上显出凄惨的神情罢了。
      “哇哇哇哇……”
      苏桐的哭声飘入耳内,祈紫辰收敛心神,恶作剧般捏捏苏桐鼻尖。
      “饿了么,还是想家了?不过你娘现在忙着和七世子的婚事,哭也没用。”
      “哪有人这么哄孩子的。”叶静把苏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手在孩子屁股上一摸,莞尔一笑,“我去帮苏桐换尿布去。”
      “叶静,等等。”
      “怎么了?”
      “你抱着苏桐从柴房的地道上离开,到太女府找苏薄红。”
      规律整齐的脚步声传入耳内,顷刻间,小小的药寮被数百名黑衣人包围得滴水不漏。
      “我不走。”
      手扯住祈紫辰紫色的衣角,叶静脸上写满坚决。
      “你并不懂武功,留在这只会碍手碍脚。有我跟哑仆殿后,纵使敌他不过,我们逃,也逃得快点。”
      “要走一起走。”
      “你!”祈紫辰叹了口气,牵着叶静的手走向柴房,布满烟尘的石壁显出只容一人通过的洞口,“不走可以,但是你要在里面等我。”仿佛怕叶静不答应,祈紫辰又加上一句,“有你在一旁,我会分心。”
      “好。我在里面等,你莫要让我失望,祈紫辰……”
      “我还没有娶你进门,还没有让苏薄红见见你,是绝对不舍得死去的。”
      沉闷的石门落下,激起一圈厚重的尘土,祈紫辰收敛心神,燕支匕在手,旋身飞出。
      “来者何人?”
      苏薄红,我看你怎么赔我!
      眼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余光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祈紫辰费尽心血的药园业已被火海吞噬干净……

      灰色……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惨淡的灰……腰间、肩上的伤口往外疯狂喷着血,祈紫辰却来不及为自己点穴疗伤,不能停……叶静,苏桐……纵然死去,我祈紫辰也要保你们周全!最后一枚暗器飞向欲闯入药寮的黑色身影,在杀手应声落地的同时,祈紫辰膝盖结结实实被砍了一剑。
      苏薄红……
      墨黑的瞳仁内映出一抹疾飞的白色,力气被抽空,支持她的只有那不挠的信念。
      “你……无恙否?”苏薄红身形有片刻的停顿,脸上笑容不去,眼里的忧伤、嘴里所问的话却让祈紫辰几乎失笑。这就是当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女?苏薄红,你的问题恁傻。
      “……真是蠢话。”
      绷紧的神经终于断掉,祈紫辰身子一软,倒入苏薄红怀中。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苏薄红沉声问道。
      在苏薄红心底,她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血腥的场面中,紫色才是最适合她的。放心山野,过着隐逸出世生活的祈药师,才是名副其实的祈紫辰。
      “并非为你那……”祈紫宸笑道。同样的白衣飘渺、同样出尘绝世的容颜,我原以为……他,终不是苏薄红。“告诉他,今世如此,来世再待。”
      双目始终紧紧锁在叶静身上,祈紫辰的心一阵阵抽痛。
      对不起,此生,我保护不了你了……
      “这种话,该由你亲自来说。”从两人贴合的手传过去的真气逐渐没了响应,苏薄红的眸色越见沉黯,心知若连祈紫宸自己都放弃了努力,那结局……即使只是徒劳的言语,苏薄红也愿尝试,赌她对叶静的爱。
      祈紫辰你给我振作起来,我苏薄红岂是任人差遣之人?你自己跟他说,你还要保护他,不是么?
      “我?”祈紫宸的眼神涣散,一边笑一边从唇角溢出朱红,打在紫色的衣襟上,散开恍若点点墨梅,“终于此处为我之天命……我心惟愿他……与你之半世安康……福寿具享…叶静……”
      似叹似惋的一声最终消散在空气中,付与烟尘。
      祈紫辰的身体早已冰冷,抱在怀中感受不到一点暖人的温度。叶静谢绝苏薄红的帮助,裹紧她一步一步往药寮里蹒跚而去……

      “念紫,爹亲,快看快看!”
      “思辰,莫要大声嚷嚷,打扰爹亲午休。”
      被唤作思辰的娃儿不满的嘟嘟嘴,正欲与自己的双生姐姐辩驳,眼角飘进一只翩飞的蝴蝶,眼睛一弯,笑着跑着追蝴蝶玩去了。
      “思辰,小心点,别踩到我的茵陈草!”
      药寮外的紫藤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又是一季暖意融融的初春,叶静独自一人躺在竹制的藤椅上,静静的看着一双活泼可爱的孩子在药园里嬉笑打闹着。
      紫辰,大家都说,念紫和思辰长得像我,跟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却觉得他们更像你,尤其是念紫,才多大的奶娃儿,却异常沉静内敛,跟你一样眉宇间总有股清冷的气质。还有,念紫最喜欢弄些花花草草,整天都喊着要像娘一样当天下第一药师呢。我准备让她和思辰一起到你师傅那学医,你说可好?
      还有思辰,思辰可真淘气活泼,小脚没半刻歇息,嘴角总是挂着一抹甜甜的笑。你说我笑起来好看,那么,你一定要等我,我想在你面前,开心的笑出来。
      紫辰……
      暖风吹过,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叶静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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