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有礼》一泓月

21、明珠栖于瓦砾

　　赵钰起身微侧回避，应该是遇到闵县令的内宅女眷了。“在下赵某，应县尊邀请来府上做客，冲撞姑娘实在抱歉。”

　　少女掩袖捂嘴一笑，眉眼弯弯：“我又没怪罪你，你干甚么道歉？”她见他玄衣素服，头戴四方巾，身姿峻拔，衣饰简单干净整洁，为人有礼，心下顿生好感。

　　想起才子佳人的话本，她把腰间挂着红穗的绿萧取下，又道：“你不是道歉吗？若吹上一曲让我满意，我就原谅你。”

　　“姑娘我不会。”男女有别，何况此女子举止打扮还是云英未嫁，自己若给她吹了实在孟浪出格。

　　“真是……”少女将萧别回纤腰，在话本里闺阁小姐遇到的书生不仅相貌好而且极有才华，可是这人连萧都不会吹。她默默叹了一口气，失落地离开，如何才能遇到自己的有缘人？

　　半个时辰后，赵钰重新见到了闵睿诚，他朝自己拱拱手道：“赵兄久等了。”

　　现在自己仅仅是个小秀才，家世低微，闵睿诚却对自己谦虚有礼，闵县令不仅会做人，还会教导子孙。

　　或许隔世重生，又或许实际年纪大了，他偶尔会想到自己真正的少年时代。父亲对他甚为苛刻，却又宠厚二弟。他知道以自己身体应是弃子，是父亲硬生生将他变活。

　　大卫很多人家的长子都是得到父亲看重，而不得亲近。

　　赵钰纵是不怕生死不怕鬼神，但是他害怕回忆。回忆代表存在也代表飘渺。

　　“赵兄怎么了？”

　　听到闵睿诚的呼喊，赵钰很快清醒，道：“在下失礼了。闵兄你招待甚为周到，在下无半分不瞒。”

　　闵睿诚踱步回首，望着前方的河水扁石绿柳繁花，脸色似笑非笑，陡然问道：“赵兄在这儿可见着什么特殊的景致了？”

　　他问出这句话后，空气有些胶着凝滞。

　　直觉让赵钰觉得与那名少女有关。

　　女儿家的名誉何其重要，那少女穿着打扮富贵，举止烂漫，气质特殊，在这种地方绝非普通侍女。他不会花精力给予多余的关注，更不会与她扯上关系。

　　赵钰平静地说：“看了会儿周围的景致，后来又坐在凉亭里看棋盘。其他倒没怎么注意。”

　　闵睿诚脸色恢复正常，亭内气氛缓和，两人接着说了些制艺和朝政的事。日头逐渐西移，闵睿诚和赵钰交谈完后，神色愈发谦和。

　　“赵兄绝非池中物！”闵睿诚感叹，“他日得遇……”

　　“少爷有人找赵公子。”小厮行礼，恭敬道。

　　“哦？”闵睿诚吩咐小厮道，“叫那人进来。”

　　闵睿诚对赵钰笑道：“赵兄多住几日，也好与切磋一番，互相促进。”

　　这是别人家，何况县令公子是个处事周到的人物，并不说明他二人的交情到了那种程度，冒然小住会遭人轻视。

　　赵钰原想拒绝，待求见他的人说了家里情况后，他是一夜都待不得了。“闵兄，在下无礼先告辞，还望代我向县尊大人告别。”

　　闵睿诚看着走远的赵钰，叹道：“赋有才华，气质不凡，就更如明珠蒙尘，栖于瓦砾之中。”

　　“他母亲和嫂子倒是有趣，多次给他找事做。”

　　赵钰饭未吃一口，水也未饮一口。从落霞满天坐车到披星戴月，亥时到了家。

　　马氏听外面有人敲门，心里七上八下，怕又有贼人亲掠到家门口，披上一件外衣，抄起院子里的木棍。头贴在门上喊道：“你个贼人别想作恶，周围全是人，老身喉咙一喊，你看不都打死你！”

　　“母亲是我，二郎。”

　　马氏听到熟悉的声音，丢下棍子，打开门。见着赵钰，一嗓子哭出来：“我的儿呀，你老母亲都快被吓死了。”

　　她又疑惑道：“大晚上的，老父母也不留宿你？也太吝啬了。”民间百姓多以老父母称呼县令。

　　赵钰见她大悲大喜，又能跳脱，心下松了口气回道：“儿子听闻家里出事，担心你和大嫂，所以就急忙回来了。”还有一个原因，他非要彻底惩处进才，此人擅嫉妒爱虚荣，阴险狡诈几次招惹他。

　　马氏插上门，拉着儿子的手就说：“儿呀，陈氏就是个祸害。若非她怎么会引起祸事。”

　　“母亲你把陈氏……”赵钰站在月下，声音冷淡，容色冷淡，让马氏心里一怵。

　　“大郎我就小小……惩治了下她……”马氏不知为何到怕了自己儿子。

　　赵钰闯进马氏的房间，她把陈皎锁在里面后，就没再进去。

　　“水……”陈皎蓝衣罗裙缩在地上，纤长瘦弱如干枯的花瓣、干渴的鱼。赵钰掀开袍子蹲下，扶起她的上身，脸色苍白，额头密汗，两腮红若涂了胭脂。

　　“嫂嫂。”

　　陈皎觉得置身在沙漠和冰天雪地两种环境里，她浑身无力神识灼热，仿佛放在沙漠的太阳下考炙，周身又时不时冷得打颤。朦胧中她看到一双黑漆冷峻的眸子，有人在耳边唤她。

　　“小叔叔，我渴。”泪水从眼角流出，她的精神从那晚就紧绷着，见到赵钰却仿佛旅人归家，久旱逢甘露，异乡遇同友。

　　赵钰摸摸她额头，滚烫似火炉。横抱她躺到马氏的床榻。到堂屋里倒了冷茶。冷水残茶的味道平常并不好喝，现在对陈皎无异于琼浆玉露。

　　又甜又清。陈皎强忍灼热烘烤的倦意，睁开眼：“小叔叔，你回来了。”说着两行泪水又流下，她一贯会演戏，此情此景却也有几分真情切意。

　　“莫怕一会儿就带你就医。”陈氏的年龄就让他无法把她当所谓的大嫂，越看越像他二弟的小女儿，她现在也该这个年纪了。

　　民间实行早嫁女，减少家中碗筷。权贵之家却是在正常年纪出阁，此时五娘仍待字闺中，纯真不知世事。而民间之女却要早早面对尘俗的是是非非。

　　陈皎昏昏然又闭上了眼，睡前却抓住了赵钰的手，指腹略有薄茧，干燥修长。“皎皎好怕，有黑又冷。”

　　赵钰皱眉，欲挣脱，只听那边又说：“父亲皎皎好想你。”赵钰颇有点五味杂陈，轻轻挣开，站起身回首一看马氏站在门口。

　　“二郎我现在去请医士？”

　　“天黑风疾，恐有危险，还是我去吧。”谢流云回了县城，只能找周围的乡土医士，赵钰感觉陈皎是风寒高热，这个病不稀奇，医士都该会治。

　　他半夜吵醒睡觉的老医士，又用贵平日价三倍的钱买了药。又返回去煎药熬药，天都有点亮了。

　　“母亲我来吧。”看马氏不情愿的样子，赵钰接手了汤药。

　　马氏打着哈欠：“儿呀，你快去睡吧。读书人咱们可熬不起再把身子熬坏了。”

　　赵钰道：“母亲这就好了。您先去睡吧。”

　　马氏年纪大了也不经折腾了，她裹紧衣服回了陈皎的房间，她把陈皎关在自己房间里，她就住陈皎的房间。在她心里陈氏是赵家的人，小儿子就是赵家的当家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钰见陈皎还是冒汗，调好温水，以毛巾擦拭她的额头。

　　她的眉目已经慢慢张开，以前是显稚嫩的清丽，如今却多了几分秀色媚色。赵钰从前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的照顾，到自己照顾自己，再到照顾别人。这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世上之奇事，原就是人想都想不到的。

　　长睫欲飞，几次扇动。梦魇逐渐消失，陈氏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鸡鸣狗吠响彻云霄，赵钰为陈皎掖好被子，关上屋门，在到书房小憩，混睡中记得她叫皎皎。

　　女子闺名甚是私密，唯有父母和丈夫知道，兄长都未必知道。

　　在书房的书桌上伏睡了一两个时辰。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肩膀覆上了一层外袍，桌子上一碗已经冷掉的红豆粥。

　　是夏天冷得东西可以不必忌讳太多，赵钰三两口喝掉。他是真饿了，回来照顾陈皎，只喝了水。到底是有丫鬟仆人照顾会好些。

　　“叔叔，再等会儿吃就好了。”陈氏云鬟妥帖，罗衣粉带，脸色虽还苍白，无风欲坠，整个人却有了生机。她把提盒里的饭菜端出。

　　“夏日炎热，但生生吃冷的也不好。”陈皎一截皓腕从长衫里露出，白中泛着微青，仿佛可以看到里面的血管。

　　她端出一盘茄子，一盘青菜，一碗米饭。菜式简单，单看卖相却十分清新。

　　赵钰饿极了，却知一下子多吃对身体不好，他克制住细嚼慢咽。

　　陈皎走到书架上，拿出谢流云给予她的医书，看不进心里去，此时却给她平静安稳。

　　马氏苛待儿媳的习惯深入骨髓，不可改变。更多的是她泼辣孤独的性格导致。

　　马氏因为昨晚忙腾比平时多睡了会儿。她想起这个月野菜旺盛，儿子辛苦来回奔波。她提着一空篮子就赶快去溪水村的后山挖野菜了。

　　那些女人可是狠，去晚了估计都被采光了。

　　去的时候后山的人并不多，两三个妇女，还都装满篮走了。自己来晚了，马氏一摸自己连小锄头都忘了带，气得慌心。

　　“马家大嫂，莫走。用俺家的锄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