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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陆安迪往事 ...

  •   回到市区,已是黄昏。

      延庆路是一条长满法国梧桐的小路,璀璨的黄叶在斜阳中恍若镀金,两旁建筑充满异国情调的,有一个世纪前修建的西式花园住宅,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犹太富商宅第,也有民国特色的老式公寓,虽然经过岁月的无情洗礼,却依然低调地散发着一种优雅气质,

      但走入真正的里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狭窄的小巷,老旧沧桑的两层砖木建筑迫面而来,稍微转身,就会对上一扇窄小紧闭的门。很多房子明显已经无人居住,显出一种凄凉的破败。

      穆棱忽然停住脚步,因为在这寂静破旧的小巷中,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古雅又清悠的乐声。

      是琴声。

      古琴。

      在这样幽深破败的小巷里,居然会有人在弹古琴?

      他侧耳倾听,然后快步而准确地拐入旁边一条更隐蔽的巷子,在一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前停下来,琴声就是从里面传出。

      弹的是古曲《鸥鹭忘机》。

      渔人喜欢水鸟,每次出海时,都会与水鸟一道戏耍游戏,常常有上百只水鸟飞来与他共游,其父想要这些鸥鸟,“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渔人有了机心,次日再至海上,鸥鸟仿佛知机,舞而不下。

      而这曲《鸥鹭忘机》,弹的正是渔人初心未失,鸥鸟自由翱翔之时的自然忘我之态。

      琴是好琴,弹琴的也是个高手,意境空泊淡远,在这黄昏的僻巷里,却使人联想到海天一色,人鸟忘机相游的画面。

      穆棱就这样垂目凝立门前,抬手而不扣,竟不愿意错过一弦一音。

      一曲既尽,余韵绕梁三匝,终于像轻烟般袅袅散去,他才抬起头,歉意地对陆安迪说:“抱歉,我们继续走吧。”

      “其实我们可以坐到里面,一边喝茶,一边听曲。”陆安迪说,“其实除了这一间,这条巷子其他房子都差不多,前面是个死胡同,也没什么好走的了。”

      穆棱很惊讶:“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因为这就是我老师家,弹琴的是我师母啊!”

      穆棱正在愕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推门而出,清癯红润的脸上带着清风一样的笑容:“阿芹,你有知音来了!”

      这就是陆安迪的老师方文清。

      走入不起眼的木门,里面有个小院,院中花木扶疏,中央有一个琴亭,一个穿着墨绿色香云纱的女性坐在琴台前,那就是陆安迪的师母蒋芹了。

      想不到一条老旧破败的小巷中,竟然也有这样的雅致。

      穆棱忽然觉得,自己在上海确实走得太少了。

      方教授夫妇果然十分随和,礼节性的相互介绍后,穆棱便被请到琴亭坐着听琴,陆安迪沏了茶,蒋芹笑问:“刚才穆先生在门外站了三分钟,不知有何感受?”

      她是方文清的结发妻子,年纪已经不轻,但气质娴雅,看上去依然眉目婉秀,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穆棱端容直腰:“蒋老师的琴声,让人身处僻巷,却感受到天地忘机的神韵,一时物我两忘,神游驰骋。”

      忘我的投入,固然有他一直紧绷的心态骤然放松的原因,但对方确实也琴艺高超,让他有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尊敬。

      “何为神韵?”

      “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形可欺,神不可欺,此为神韵。”

      穆棱不吝赞美,蒋芹含笑不语,方文清拍手起身:“哈哈,今天安迪带来的朋友很有趣!知音难得,那些煞风景的客套话就省了,穆先生,你随意听琴喝茶,我继续去拔草剪枝。”

      老师到院中伺弄花草,陆安迪也打了一声招呼,跑到厨房准备食材。

      蒋芹乘兴弹了几曲,《高山》,《酒狂》,《广陵散》,交谈几句,天色向晚,茶温微凉,也微笑着告辞到屋子里做菜去了。

      好的气氛就像好茶一样,意犹未尽,适可而止,这个道理穆棱懂。

      令人意外的是,他也跟着脱了西装外套,走到院子里:“方老师,我来帮忙?”

      方文清抬起头来看他,颇感惊讶,穆棱解释说:“我读书时,选修过装饰园艺装饰,所以栽花种草这种事情,难不倒我的。”

      挽起袖子,拎起一把花剪,果然姿势专业,动作熟练。

      学建筑的学生刻苦勤奋的很多,有耐心栽花养草的却很少,方文清又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听安迪说,你完成过许多独立项目,年纪轻轻已有一批成熟作品,在一线大公司里地位超然,安迪能有你这样优秀的上司,我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穆棱却笑了笑:“方老师谬赞了,GH里有年纪比我轻,地位比我高,作品也比我更优秀的人才。”

      没错,他说的是洛依。

      而且恰巧,洛伊也算是陆安迪的上司。

      “安迪除了说你,从未跟我提过其他人。”方文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她不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却是我最挂心的学生,我没有女儿,有时看她就像女儿一样,碰到特别优秀的年轻男士,就忍不住想夸她一下,所以呢,你愿不愿意听我这老人家唠叨几句?”

      穆棱风度上佳,当然不会拒绝一个老人家的要求,笑了笑:“愿意洗耳恭听。”

      “她是从南方偏僻山区考来我们学校的考生,开始读的是经管系,会计专业,经管系的学生很少来建筑系,但我经常看见她,因为她喜欢跑到画室看我的学生画画。”

      那时的陆安迪,还非常腼腆,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别的老师同学注意到。

      但当她一旦开始看着别人画画,却总是目不转睛,仿佛宇宙静止,眼中再无他物,正因如此,方文清才会特别注意到她。

      “后来她跟我的一个学生成为好朋友,偶尔也会出现在制图室,跟她一起画方案,做模型,而我一向认为跨专业之间的学生交流是件好事,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陆安迪的好朋友,就是方睿姿。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忽然跑来旁听建筑学的课程,不是一门,而是所有课程,笔记做得比专业学生还认真,当时我还对学生说,你们都跟她一样,日后建院就不会是今日的声誉了……不久后,我就听说她去找了经管系和建筑系的系主任,申请从会计专业调到建筑学专业。”

      “换一个专业没那么容易,何况这两个专业又差得那么远,这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决心和勇气,居然说服了建筑系的系主任,只要她参加建筑学一年级的课程考试全部通过,经管系又愿意放人,就同意将她调到建筑系。”

      “于是那半个学期,建筑学专业中有学生补考的科目。”

      方文清小心地拔去花盘中的杂草,“说实在的,我也觉得特别佩服,一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小女孩,是如何能够说服我们那个固执的系主任的。”

      穆棱帮他将杂草扔到旁边的桶里,笑着说:“有志者事竟成,搞建筑的人多少有些感性,遇到执着又有灵性的学生,可能就会被感动。”

      “哦,这么说,也有道理…… ”方文清笑了笑,“我听说她在GH的面试并不顺利,开始根本没有人愿意给她机会,是你在最后一刻收留了她。”

      这温厚的老者转过头来,目光中颇有意味,“你也是被她感动的吗?”

      刚才是玩笑,这个问题却是有实质内容的。

      “你知道,她的画很有灵性,对光线的理解近乎本能,这一点,许多建筑专业的学生都做不到,这是我愿意接受她的原因。”穆棱淡淡说,“当然她的缺陷也非常突出,结构基础薄弱、对尺度缺乏敏感、细节欠准确,想要成为优秀的建筑师,这些几乎都是致命弱点,这些我相信方教授也很清楚。”

      “你的目光专业犀利。”方文清点头,这个评价虽然有些苛刻,但也很诚实,“不过作为她的老师,我想说,陆安迪的确有很多不足,但那并不是她的缺陷,她需要的也许只是时间。”

      穆棱挑了挑眉:“哦?”

      “你也知道,建筑学本科通常是五年学制,但我们这个学校只有四年,而陆安迪真正学习这个专业的时间,还不到两年。”

      “两年?”穆棱非常惊讶。

      建筑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科目繁复,他从没听说过哪个学校的建筑系学生可以两年就毕业。

      “她通过了建筑系所有补考,不过可惜,经管系主任却怎么也不肯放人……这件事后来闹腾了很久,一直闹到校长那儿,她差点被学校开除,因为她一心向着建筑,本来的专业就拉下了,她的系主任以影响学风为由,想杀一儆百,以杜绝其他学生以自由散漫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本专业。”

      穆棱倒是想不到会如此严重,微微愕了愕:“后来呢?”

      “后来经过校方的协调,陆安迪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在一年内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如果顺利通过,经管系同意放人转系;如果通不过,直接开除学籍。”

      穆棱吃了一惊,全世界的CPA都不易考,何况陆安迪还有那种容易认错数字的毛病!

      “即使这样,学校还是要求她的保证必须有一个担保人。”方文清拍开杂草根上的泥巴,“这个担保人,就是我。”

      “方老师是个热心人。”穆棱看着那盘淡紫色的洋桔梗,却想到小商山洁白的雏菊,“替她担保,是因为方老师相信她可以做得到?”

      “不,是因为一个女孩子为理想如此孤注一掷,连我都感到震撼。”方文清微微叹息,“她的身世也很特别,父亲早逝,母女相依为命,母亲是村子里唯一的小学老师,已经教了快二十年书。你知道那种地方考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么不容易,万一真的被开除学籍,那不是前功尽弃,天大的遗憾!”

      那种地方,唯有知识与学历能改变命运。

      “她做到了?”

      “她做到了,拿到那个证书,就算在上海,也足够找一个不错的工作了。但是她告诉我,她并不喜欢做会计,那些数字会让她崩溃,就算真的要当会计,她也会选择回她家大山外的那个小镇,那里离她母亲更近一些,但她铁下心肠,只想成为一个建筑师。”

      方文清说,“你说,这样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够不帮她?”

      穆棱突然不知道说什么,陆安迪的履历表,根本没提过会计专业和CPA。

      方文清终于把杂草清理完毕,拍掉手上沾染的泥灰:“好啦,我这老人家唠叨了这么多,其实只是希望你了解她多一点。她一直很努力,如果仍然做得不好,也希望你能多点宽容。”

      其实方睿姿才是方文清的堂侄女,跟方梓君还是亲戚,但他推荐到GH的却是陆安迪,可见对这个特别的学生,他有多上心。

      穆棱看着他鬓边斑斑白发,只觉为人师长,真是用心良苦,又想起类似的话,好像自己也对洛依说过,不觉心里一哂:难道我也开始老了吗?

      他对陆安迪,其实也不差。

      点了点头,说,“好。”

      穆棱说“好”的时候,蒋芹正在厨房窗边切菜,看到这个年轻才俊弯腰帮自己的丈夫搬起一个沉重的花盘,丝毫不介意衬衣上落下的泥灰,她转头笑着对陆安迪说:“安迪,这是个好男人,素质高。”

      陆安迪正在洗菜,水声哗啦啦的听得不清楚,关了水龙头问:“师母,你刚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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