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86、蝉

　　城歌回头看她，她正拿着细绢布给熙澜擦拭额头的汗，动作轻柔小心，无一处不妥帖。他想起昔日胡苏前辈和外祖父说过的话，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好，早膳先给你留着，别忙太久啊。”胡苏大约知道她心中所想，便由着她去了。
　　早膳过后，城歌看着襄雪还没出来，便悄悄拉了胡苏衣袖去了别间屋里。
　　“前辈，我记得您跟祖父提过一次，说您有个徒弟是落难的官家小姐，先皇在位时期受奸人蒙蔽屠杀忠良，她全家被杀又不得平反，说的是不是襄雪姑娘？”
　　城歌说话少有这么急促的时候。胡苏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皮儿一抬上下将他看了个遍，直把他看得心头不安才开了口。
　　“不止。老夫说过她是落难的官家小姐，可丙丰十二年的那场冤案牵连甚多，阖家被诛杀的更不在少数。而她的家族，可不仅仅是这个下场，盖因他们成了奸人屠杀残害忠良的引子，首当其冲，以致被株连九族……”
　　这四个字甫一说出来，城歌不禁打了个寒颤，丙丰十二年被株连九族的，是以刚被贬官的刑部尚书为首的，韩家。
　　他当时年纪尚小，不知朝堂事，如今却也知道韩家当年是拥戴皇族的，是陛下名义上的父皇的左膀右臂，一朝被构陷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灭门九族，这是血海深仇，哪怕这个襄雪当时年幼，也依然不可能事了便作无痕。而陛下作为灭门仇人的继位者，她难道不会恨吗？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坐也坐不住，哪怕知道这种念头对胡苏和襄雪多有冒犯也停不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来，“前辈，我先出去了。”
　　“嗯。”胡苏也不问他待如何，只微阖了眼睛要休息。城歌向他抱拳一礼，转身匆匆出去了。
　　短短一段路城歌越想越心慌，再回到熙澜休养的卧房看到襄雪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急急喝止住了她：“韩姑娘！”
　　襄雪掖被角的素手一顿，一旁的叶白瑶茫然不解地看向他：“江大人？”
　　城歌自悔失言，他看着襄雪轻轻转过双眸，之前的一泓清水变得如同清冷琉璃，不见半点怒色：“你都知道了？”
　　城歌不知该如何回答，襄雪却起身径直经过他走出去了。他呆愣片刻，待反应过来赶紧跟了出去，只留下了原地茫然的叶白瑶。
　　庭院通往外面的门户紧闭着，襄雪站在院内的一架尚未开花的紫藤萝前，芽叶被日头映照出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城歌走到她身后，她纤弱的背韧直如竹，身姿傲然却孤寂。
　　“韩姑娘，”他犹豫一瞬还是开了口，“陛下她是无辜的，她在位的最后一年多时间里，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她其实过得很艰难，但就是在这种境况下也不曾负了谁，你——”
　　“我知道。”襄雪忽然转过了身，目光定定，“我是她师姐。”
　　她只有这一句话。韩家的事与熙澜无关，再大的血海深仇也算不到熙澜身上，若说报仇，朝中奸佞的接连倒台已让她无仇可报。那个姑娘是她的小师妹，只要她还叫自己一声师姐，自己就必须照顾好她。韩家的女儿不会多说，家风遗训从不敢忘。
　　皎皎贞素，侔夷洁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她本名韩节，是父亲为她取的名字，亦是对她的要求和期望。
　　人生忽而坠泥潭，然此心不变，敬重心怀苍生之人的情不变，她想亲自守护那个小姑娘醒过来，为情义，为气节。
　　城歌忽而生愧。他执双手向襄雪行揖礼，声音朗朗，掷地有声：“江城歌无礼在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此向韩姑娘赔罪，护佑之心，万望见谅！”
　　襄雪怔住了。素闻星辰少宗主光明磊落，是胸怀坦荡的男儿。她缓缓露出了笑意，如春风吹开了涟漪，亦庄重回以揖礼：“少宗主客气。”
　　暮色四合，人烟稀少的山谷里湿冷湿冷的，想点着一根树枝都不容易。褐衣人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失败了，渐渐失去耐心，终于忍无可忍地将树枝堆一脚踢翻。缩在一旁装老实的贺兰闳吓了一跳，只能尽量减少存在感。
　　今日是三月十六，他出逃奔波的第五天。他拖着这副衰老残破的身子骨一路颠沛流离，生死都由人掌握。那日他虽一开始就照实招了且表明了忠心，但也不知这侍者究竟信了没有，信鸽往来得愈加频繁。
　　他现在就像只被蒙了眼的苍蝇，得不到任何消息，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惴惴不安。画押卧底之事非同小可，但只要贺兰家有心相救亦可无虞，只怕的是……他们不肯相救。
　　不肯相救便是将他当做了弃子，你不仁我不义，就看谁踩着谁能活了。贺兰闳藏起了眼底暗芒，那边褐衣人又试了几次终于点着了火堆。
　　火花噼里啪啦地蹦开，贺兰闳挪着身子小心地凑过去，却听褐衣人说道：“明日我们就能改乘马车走快点儿了。”
　　贺兰闳心中一动。他虽然激动但到底定力还在，只将兴趣展露出七分：“那真是太好了，不知马车在哪儿？”
　　褐衣人看了他一眼，伸手拿树枝拨了拨火堆，“此处山谷有一个隐蔽出口，从这里出去就是云中郡的一个小镇，到了镇子里，自然会有马车来接应我们。”
　　“原来如此。”贺兰闳心里暗暗思量，想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即便如今败得不能翻身，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若他动用自己残余的势力，亲自派人送信，向耶律皇帝说明情由。
　　他在脑中搜寻一番，从云中郡向西祁的一路上还有什么地方留着他的人？有了，就在云中郡西边的玉蜀镇，只不知道是否经过那里。
　　这事儿需要好好谋划谋划，想避开褐衣人的耳目写信并送出去，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第二日天一亮，贺兰闳在寒冷中瑟缩醒来。虽是阳春三月，可还是受不了这么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他只能就着侍者给的酒嚼了两口干粮就算完。
　　“简单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出发。”褐衣人背起简陋的行囊一手架起了他，便继续匆匆赶路了。一路上贺兰闳自己走不快，被褐衣人连拖带拽地往前，唇焦口燥之下连气儿都没剩多少了。
　　出了这座山谷已是晌午，眼前依旧满是绿枝树桠，就是从外面看来这也是个隐蔽的地方。贺兰闳一张老皱面皮被树枝刮得生疼，有时碰到伤口处就愈发受罪了。
　　他痛苦地哼哼着，褐衣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带出来。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土坡路，放眼望去不见人影，再往远看却能瞧见坡下的镇子，一缕缕炊烟自屋子的烟囱升起。
　　贺兰闳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火烧一般疼。此时是该烧饭了，他颤颤地转过脑袋，目光里满是恳求，“……侍者，老朽已走了这许多路，可否歇、歇息一下……吃点儿干粮再走？”
　　他声音干哑得厉害，人也着实可怜，可惜褐衣人心硬得很，丝毫不为所动：“一出了山谷此处就是开阔地，站在这里就是活靶子，你是等着被那些人追上来杀？”
　　老人眼里迸出痛苦的水光，却又匆匆低下头去。他享了大半生尊荣，如今却被折辱至此生不如死，若不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何苦受罪！
　　“好……”他有气无力道。褐衣人摘掉他身上刮住的叶子，略给他整理了仪容，看着没什么问题了便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日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他们头顶上，让他们又多一份煎熬。
　　通往小镇的路看着挺短却走了很长时间。他们进镇的时候早已过了饭点，贺兰闳垂着头任由褐衣人搀扶着，身上穿着出宫那日就换上的粗布衣裳，头发脏兮兮乱糟糟，看起来就像从周边村落过来的赶路人。
　　路边有得是茶摊，一文钱就能换上一大碗粗茶。褐衣人搀着贺兰闳在草棚里坐了，坐下去的那一刻贺兰闳腿软脱力差点儿摔倒。茶摊主人看他们一眼，摆上两个粗瓷大碗倒上了茶。
　　褐衣人拉低了头上的草帽，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四周，斜对面脚店门前停着不少青布马车，窄窄小小的，毫不起眼。马夫们大都坐在路边的阴凉地，要不就坐车沿上，打瞌睡的打瞌睡，唠嗑的唠嗑。也有车夫不时看看茶摊这边，举止虽松松垮垮，眼神却不懒散。
　　一碗茶很快就见了底。褐衣人扔下四文铜钱，给他和贺兰闳再要了一碗。这时对面脚店里走出一人，跟一个车夫谈妥了价钱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走动起来，没走出多远，褐衣人一口喝尽茶水搀扶着贺兰闳走出了草棚。
　　马车在前面走着，褐衣人他们在后面慢慢地跟。突然马车掉转车头拐进另一条街道，褐衣人也不慢，拉着贺兰闳进了跟前的小巷。
　　午后的小镇本就不算热闹，褐衣人进去的又是偏僻之地，狭窄的小巷里阴凉无人。褐衣人加快脚步，堪堪走到巷口，那辆青布马车也从邻街绕了过来。
　　巷口这边的街道清冷寂静，本就是小镇的边缘处。贺兰闳也壮起胆子抬头看那马车，见那车上下来一人，正是方才脚店里走出来的那位。他走到褐衣人面前恭敬道：“侍者，请。”
　　褐衣人满意点头，正欲拉着贺兰闳走，街道两旁的屋子里突然跑出许多蒙面人，迎面就是杀招。
　　“侍者快走！”那人急忙扶着贺兰闳二人上了马车，那边车夫正好被一剑捅了个对穿。他白了脸色，从腰间拔出匕首狠狠扎进马臀，马儿吃痛立时嘶鸣着撒开四蹄向前狂奔了出去。他把后背完全暴露在了那些人的刀剑下，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在下一刻来临——他只是被扭着双臂制伏住了。
　　马车跑出了数十米，疯起来的马儿被褐衣人死命勒慢了点儿，他终于空出瞬息的时间回头，正看到了这一幕。马车里，贺兰闳早在马疯跑起来的那一刻撞在车壁上昏了过去。车后，蒙面人如跗骨之蛆丝毫不停地追着，他们几次被赶上来，险象环生。
　　越往前就越是镇中热闹所在，褐衣人心头一凛，将马臀上的匕首一把抽出，扬起鞭子照着伤口狠抽了下去！
　　“咴呦呦——”马儿当街一声长鸣，下一刻狂奔而出，小小的青布马车在街上竟有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街头百姓们几乎被吓破了胆，纷纷躲向两边。蒙面人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露了形迹，倒都藏到了隔街屋顶上。
　　褐衣人丝毫不敢懈怠，短短一炷香时间就冲出了镇子，沿着蜿蜒的小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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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皎皎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蝉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