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8、罗衾不耐五更寒

　　寅时一刻，宫中东北角的晨钟被当值的宫人敲响，庄重悠扬的钟声开始在帝京上空回荡，一波一波唤醒了城中还在睡梦中的人们。
　　“陛下，早朝时辰已到，您该动身了。”于孟连不知何时站到了熙澜身后出声提醒。雪下了一夜还未停，他身前那个人的衣袍眉眼也早已被雪遮盖得几乎看不清原样。她的身影几乎一动未动，站立的姿态依旧是昨日那般模样，就连现在听到他的声音也一直无动于衷。
　　就在于孟连以为她不会有所回应之时，熙澜眼中的焦距终于从虚空中落到了实处。“传我口谕，朕因怀念大长公主，忧思过切，悲痛难当，故而龙体抱恙，须得静养几日方可好转。自即日起，罢朝三日，诸位臣工悉数跪安即可。”
　　她的话音一出口就消散在了风雪中。于孟连早猜到是这般结果，当下也并不如何惊讶，自是退下传旨不提。天还未大亮，熙澜在外面站了一夜身子早已冻僵，她艰难地迈动步子回身想要回到殿中，陪她守了一夜的江茉见状赶紧从殿中步出搀扶着她进殿，一边又吩咐宫女把早已备好的早膳摆上来。
　　“陛下快先换过衣服，让玉灵她们服侍您净面。”江茉刚扶她回到殿中就立刻有几个宫女为她解衣去带，为首那个姿容小巧的便是玉灵。
　　熙澜从冰冷的环境中回到暖室还有些浑浑噩噩，身体在渐渐回温，她被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还有些糊里糊涂就被带到了餐桌前。这顿早膳不同于昨夜的那顿，昨夜的只是几样精致小菜，今日清晨却是满满一大桌，菜色精美繁复自不必言，光是档次就不知比前者高出多少。
　　“以后不必准备这么多，只需几道汤菜即可。如今国库空虚，今年都开春了还没断炭火，这些花在铺张上的银子还是能省则省。”熙澜是个很重享受的人，但她现在一无享乐之心，二不喜铺张浪费，所以在看到面前大大小小不下一百道菜色时除了惊叹并无欣喜之意。
　　“陛下真是时刻为朝廷着想，奴婢自当遵令，不过既然连您都做出了表率，那么六宫也自当跟随才是。”江茉觉得她愿意有所行动就是一个好的开始，哪怕她做的只是件微末小事。
　　“具体该如何行事你看着办，”熙澜知道她的意思，“朕就交由你全权负责，回头节省下的账目报与朕知晓。”
　　如今在人前她事事都要注意，即便这些宫女是自己的人也不知皇帝调包的事，更恁论其他人。不过熙澜对这一套改变倒是很容易上手，装叉而已，不过尔尔，难的是一直装下去。
　　“奴婢遵旨。”江茉躬身向她行礼，她也懒得回应，如今她只想睡觉，外间的事连带让她没有胃口，假装平静不代表已经接受了现实，她还想再消极怠工那么一会儿，正好她也累了，不如一觉睡死过去算了。
　　熙澜挑着就近的菜胡乱吃了几口又喝了点汤就当交差了事，接过玉灵递过来的茶水漱过了口她就起身摆手赶人：“都退下吧，朕就寝时无需有人随侍。”
　　玉灵闻言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江茉，后者点点头，她们便也无需再问什么：“是。”
　　她们在这边低头称是，待行礼起身后才发现她们的皇帝陛下已经走远了。
　　“你说她裁减后宫用度？”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整个后宫都还不知道的事情已经进了舞阳宫主子的耳朵，“先在雪地里站了一夜，今晨又下旨罢朝三日，现在还要裁剪后宫用度，做事如此随意，倒也是个妙人。”
　　“都是界限内无足轻重的小事，算不得随意。”侍卫陶枫的声音干巴巴的，他长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一说话却总是寡淡无味。
　　“说说？”靠在榻上的燕倾眼珠一转，竖耳倾听自家不算讨喜的侍卫分析陛下的举动。
　　“而且她很懒。”娃娃脸配着干巴巴的声音怎么看怎么别扭，可燕倾就是觉得自家侍卫这模样顺眼，“来这里都已经一日了，她还没有打起精神好好谋划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家小枫看人总是这样准，这位新来的陛下委实是懒了些。”燕倾眼里蕴着淡淡的笑意，刚来一天就能完全接受并迅速投身于角色，这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放心，她总归是要打起精神的，因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朝政变动容不得她懈怠。”燕倾的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虚空，流光溢彩的凤目之下掩藏的情绪莫名。
　　熙澜果然实现了自己一觉睡死过去的愿望，整整一日夜，她中途没醒来过一次。宫人们没得了吩咐也没敢叫她，任由她睡到自然醒。等到她终于睡够了被玉灵等人扶进浴池里时，竟已是另一个清晨。
　　这一觉委实睡了很久，熙澜大睁着无神的双眼脑子放空，池里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不过她还是能看到几个身形曼妙的年轻女子裹着一层轻纱滑入池中向她游来。那些女子转眼间就游至她身前，她们丰满的胸脯看得熙澜眼皮一跳，再细看一眼才发现，站在她身前的女子不正是玉灵么！
　　玉灵清丽小巧的脸蛋也被水汽蒸得粉红，她淡淡一个眼风扫过，其余几个女子便立即会意和她在熙澜面前游成了一排。看着眼前这阵势，熙澜有一瞬的无措，却见她们在水中弯身向她盈盈一拜：“奴婢们侍奉陛下沐浴。”
　　熙澜表情呆滞地眨了眨眼睛，内心早已受到了惊吓。侍奉沐浴？还是算了吧。“咳，不必，朕自己来……玉灵，你们出去吧。”
　　玉灵面有不解之色，“陛下……”
　　“出去吧。”
　　“是。”
　　等到熙澜从浴池里折腾出来又随意用过早膳，于孟连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出现，他面色严肃，躬身向她平平稳稳行了一礼：“陛下，户部尚书大人求见。”
　　熙澜正用手帕擦拭自己手上的水珠，闻言眉头皱起转身向他看过去：“户部尚书？江圣阳？他想见朕做什么？”
　　江圣阳掌管着朝中户部，属于皇族这边的重要势力，也就是说，一国的田地赋税及人口户籍都归他管，没有他，皇族就没有财政来源，因而说他是自己的股肱之臣也不为过。
　　“江大人说他所进言之事须得面圣才可告知，故而奴才也并不知晓。”于孟连确实不知道江圣阳在这时候过来能有什么事，不过户部尚书是自己这边的人，一时的不清楚也不会有何不利。
　　“朕知道了，如今他在何处？”既然是有要事那便不适合推脱不见，熙澜决定去会会他。
　　“回陛下，就在御书房里候着呢，等您收拾妥当了奴才就带您过去。”于孟连虽然不是个讨喜的，但办事一向稳妥，所以熙澜在一些事情上倒也愿意信任于他。
　　因是在丧葬期间也不算去正式场合，熙澜换了一身素白的常服接见江圣阳，虽衣饰简单，但袖口衣摆上皆绣有精致优美的流云纹，这样见他绝不算怠慢。一切妥当后熙澜便在宫人的拥簇下往外走，刚走出宫门几步她便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熙澜抬头望望天，这些天落雪一直不断，她用大氅把自己裹成一个球迅速地窝进软轿里，双手抱着一个小暖炉没骨头地靠着轿壁，听着外面软轿被抬起的声音，开始好奇地打量起这个软轿的内部来。她一直都很喜欢古典的东西，尤其还是这么精致贵气的摆设布置，这让她沉寂了几天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
　　大约行进了小半个时辰，软轿终于在一处地界儿稳稳地停下。感觉到软轿落地，熙澜立刻把大氅拉紧，于孟连的声音就在软轿外面响起：“陛下，御书房到了。”
　　“嗯。”熙澜的话音刚落，轿帘就被人从外面掀起。白雪银光乍然照进，刺得她微眯了眼，待到她稍稍适应，再定睛一看，轿前不远处的御书房正伫立在一片冷峭风雪中。
　　有些不舍得下了软轿，熙澜一出现在人前就立刻挺直了脊背。快步走进御书房里，早已等候在此的户部尚书一见到她俯身便拜：“微臣参见陛下。”
　　“江大人请起。”熙澜半弯身子双手虚抬扶起了此人，江圣阳好歹算是朝中元老之一，在他面前自己算是晚辈，一直以来自己又多倚仗于他，对待股肱之臣自然是要礼遇一些。待两人都直起了身子，熙澜这才得以正式瞧了对方一眼。不错，果然能和记忆里的美大叔重叠，看年纪是三十开外，白净的面容斯文俊秀，双眼精明中透着几分儒雅，只是此刻他眼里流露更多的是悲痛与担忧。
　　“陛下近日……可还好吗？”江圣阳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天，还是问出了这话。
　　他生怕戳到自己的痛处。熙澜如是想，面上却愈发沉默了，她真正的痛处不能为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