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64、血色

　　地窖的门吱呀一声响，酒楼的伙计们抬着冰棺走了下来。巨大的冰棺晶莹剔透且寒气逼人，是保存遗体的上好材料。
　　“装棺入殓吧。”熙澜声音低低地吩咐道。立刻有人上前缓缓掀开了叶云染身上的裹尸布。因为地窖寒冷，他没有明显的腐败，只是枯瘦的身躯将他生前所遭受的折磨一点一点都记录了下来。
　　“此次一别，唯有胜利方能再见。待收复京城，我必将你葬于新草漫野之地，看岁月枯荣，年年新生。”熙澜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泪意上涌，他隔着一道冰层躺在里面，容颜温和，宛如生前。
　　“叶姑娘。”熙澜终要给叶家人一个交代，“令兄就暂时眠于此地，朕离开这座酒楼之前必定将他安置妥当。待你与令弟重返京城，再行为他举行葬礼。”
　　“一切全由陛下做主。”叶白瑶与其弟跪谢熙澜，“多谢陛下。”
　　“快起来。”熙澜将他姐弟二人扶起，又转身看向了众人：“各位——”
　　“保重。”
　　众人连忙还礼，“陛下珍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行动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在沙漏的刻度尺指向亥时后，第一组出城的人准备离开。此一别生死未知，众人心中悲壮伤感自是不提。熙澜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最后落到了刘文松身上：“活着回来。”
　　刘文松这次真正恭恭敬敬地向熙澜行了一回礼：“遵旨。”
　　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道别，地窖的门打开又关上之后，世界又重新安静下来。熙澜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无言地坐在原地等待，等着第一组跟出去的隐卫带回消息，等着第二组出发的时刻到来。
　　“陛下，快到亥时二刻了。”玉灵提醒道。
　　地窖里又是一静。熙澜停下自己拧手指的小动作，转头不舍地看向胡苏。“师父……”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熟悉的面容跟他道别，这次一向喜欢戏谑的胡苏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又骄傲又欣慰：“小澜长大了……”
　　“前辈，”城歌也走上前，“多谢您愿意代为照顾我的家里人。如果可以的话，烦请您把他们都送往墨家，您自己也多保重。”
　　“喛，老夫还当是什么事呢，这个你放心，”胡苏也相当信任这个恭谨良善的少年，“之后的路危险重重，小澜就交给你了。”
　　城歌认真应下，“是。”
　　江夫人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在跟江圣阳依依惜别，那边厢严绍衡也在跪别母亲。
　　“母亲，等我一出城就去找你们会合。”他担忧地看了看叶家姊弟，“照顾好他们。”
　　“好。”颖国公夫人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但却足以让人安心。她向来是个严母，多年来还一直肩负着父亲的责任，“即使我们取得这场兵变的胜利，朝廷的动荡也远不到结束之时。你父亲在外醉生梦死多年，国公府决不能在此时翻船，所以……”
　　“我知道了母亲。”严绍衡的笑颜俊朗温柔，他对母亲别样的关心一直都很明白，“我决不会受重伤的。母亲，阿瑶，保重。”
　　倔强的少女定定地看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少年，一双漂亮的杏眼中不觉流露出几分情意。家族的巨变原本让她和他渐行渐远，哪知命运又将他二人连接在一起。即使他们之间尚隔着几重屏障，她也不忍辜负少年的心：“阿衡……你也保重。”
　　少年闻言，眼中迸出巨大的喜意，就连颖国公夫人都为之侧目，“一定！”
　　地窖开门的声音突然响起，护卫第一组人出城的隐卫回来了。
　　“怎么样？”她立刻起身迎接，却见好几个隐卫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刘文松看起来倒没什么事，可他严峻的神色已经说明了外面的危险。他向众人说了自己所遭遇的情形，末了又道：“陛下，第一批的七人里虽有受伤的，但全都顺利出了城。而我们这边，折了一人。”
　　“朕知道了。”熙澜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免不了沉重，“快去休息吧。”
　　“陛下，亥时二刻到了。”玉灵再次提醒。
　　熙澜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挥手，“走吧。”
　　几人无声向她一拜，不敢多做停留就离开了。地窖里空旷了许多，烛影跳跃着，仿佛刚刚的温情只是一场错觉。
　　亥时三刻了。
　　升平大街上，一场诡异的绞杀正在上演。漆黑的夜色中有诡异的笛声幽咽，带起敌人的一蓬蓬鲜血。杀人者不见踪影，被屠戮的人却痛苦地扭曲挣扎如群魔乱舞，这恐怖惊悚的景象无疑成了一场噩梦。
　　不过，这景象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缺口已经被打开了。最后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艰难地睁着双眼，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来得及看到几个黑影穿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人抱着小孩，看那走路的姿态像是女人……
　　女人，小孩……他来不及想更多，就陷入了永恒的黑暗里。
　　“那些人武功都不低，路数也不同，事发突然，卑职措手不及之下还是没能拦住他们……不过还是杀掉一人，已将其尸体带回……”
　　“报——”之前禀报的人还没说完情况，后面又过来的人就打断了他。一道身影飞快地进到这里，声音显见得惊慌：“禀报丞相，升平大街长乐巷口刚刚被人攻破，卑职在街头另一侧听到动静赶过去时那里的人已全部身亡！”
　　“怎么回事！”贺兰闳惊怒不已，“那些人呢？”
　　“卑职过去时并未见到任何凶手，当时是一阵突然响起的诡异笛音把卑职引去的……”那人被贺兰闳震怒的样子吓得不轻，“原本那里第一次遭人偷袭时就已加派了兵力，可就在刚刚那些人都死了……”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都死了，死得好凄惨，完全没有打斗的痕迹……”
　　贺兰闳的脸上早已阴云密布，音杀，他只能想到胡苏。这些天的搜查他一无所获，猎物反倒要先逃跑了，他扭头去问先来的人：“那些人往哪里去了？”
　　许是他的声音太过阴寒，被盯住的那人竟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往，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贺兰闳捏紧了手下的桌角，眼中的精光亮得吓人：“皇宫？以为逃进了皇宫就没事了？皇宫也迟早是我的，哈哈哈哈……”
　　“你，”他的笑声突然停住，一手指着前一个来报的人，“把那尸体留下，回去往城南搜，沿着那些人来的方向给我把那些人挖出来！”
　　“是……”
　　子时，护送第二组的隐卫毫发无伤地全都回来了。熙澜对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对接下的行动也多了一些信心：“第三组和第四组的人，出发吧。”
　　众臣向她稽首拜别，这次护送他们的多了燕倾的手下。江圣阳也在其中，他开口想要跟城歌道别，哪知少年赶在他前面向他行了一礼：“父亲快走吧，出去之后就能和家里人团聚了。”
　　他想说的话就这样被噎回了嘴里，只能赶紧跟着别人离开。城歌神色未动，他看了看地窖里所剩不多的人，俯下身询问熙澜：“陛下，叶世子该安置了吧？”
　　“嗯。”熙澜当然不会忘记，她挥了挥手，还留在酒楼里的伙计立刻抬起灵柩往石阶上走，把地窖的门打开出去了。
　　“陛下，这……”
　　“酒楼里还有一个更隐蔽的小地窖，”熙澜解释，“云染被送进去后他们就会把那里封死，以后再回来才会把它打开。放心吧。”
　　子时二刻，前去护送第三组和第四组的人还没有回来。一股不安的感觉重又涌上熙澜心头，可原计划还要继续执行。“陛下，我该走了。”城歌拿起了自己的长剑，和最后出城的六人向她拜别：“陛下保重。”
　　“嗯。”熙澜也准备出发，她让城歌又带了几个燕倾的人，其余的手下连同回来的隐卫则保护自己。现在她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刘文松，说实话她心里多少也是忐忑的。
　　“走吧。”地窖里剩下的所有人都走了出来，城歌他们前脚离开，刘文松在后面封死了这里。
　　“陛下请随我来。”酒楼的掌柜特意留下来保护熙澜，他带着众人从酒楼后门出来并没有走远，反而一个转头进了酒楼隔壁的布庄里。
　　“这个布庄是主上在他离开帝京之前命我买下来的，”掌柜的带着他们摸黑在布庄里藏好，“之前护卫第三四组的人们快要回来了，我们在此地接头，一是取个方便，二也算是灯下黑。”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隐隐带着迫人的气息迅速逼近这里。不是他们的人！黑暗中的他们心头一凛，紧接着火光闪出，那脚步声就停在了隔壁酒楼的门前。
　　“大人，就是这里。”外面清晰的话音传来，“我们已将此地包围。”
　　又有脚步声响起，这次是一个人的，“给我搜！”
　　“是！”众叛军齐齐一喝将大门一脚踹开，许多人鱼贯涌入里面粗暴地搜查起来，巨大的动静连隔壁的人们都清晰可闻。熙澜大气不敢出地蜷缩着一动不动，耳边的声音折磨着她一直没停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柱香的时间，有人出来向他们的统领汇报：“报告统领，里面没有人，只有一处地窖是封死的。”
　　“哼，难道他们已经离开了？”那统领的声音在熙澜听来犹如恶鬼，“那就把那个封死的地窖砸开，确定他们真的不在再走！”
　　“是！”
　　“嗯？”熙澜的心还没放下就又被提了起来，统领在指派另一个手下：“你去那里看看，我怎么听到那里有动静。”
　　“是。”那人领命带着兵卒过去了，没过几息就响起了他的呼喊声，“大人，他们在这里！”
　　熙澜的呼吸骤然停住，是那些隐卫和燕倾的手下回来了吧！厮杀的声音立刻在不远处响起，统领的声音在其中尤其清晰：“原来是之前往皇宫偷溜的老鼠，看来他们原本是在这里藏身没错了，留下一个活口审问，其余的给我杀！”
　　刀剑刺入腹中的声音响起，那些隐卫和手下们之前就受了不轻的伤，人手也折损得比之前多，眼下被敌人包围住命运早已注定。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冷风传来，厮杀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渐至无声。
　　“大人，没有留下活口，最后一个自尽了。”兵卒通禀的声音冷漠地响起。熙澜听得眼睛一热，泪水顿时无声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