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102、三生简

　　小木屋的地下层里，熙澜盘腿坐在胡苏对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襄雪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小瓷瓶递给熙澜，胡苏示意她拿掉瓶塞，“这是无根水，你把它喝了。”
　　熙澜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了，这雨水还挺清甜，隐隐有竹子的味儿。
　　“现在沉心静气，心绪跟着为师念的咒文走。”胡苏敛去了平日的嬉笑玩闹，“小雪，把离魂香点上。”
　　这里俨然成了一座道场。一片庄严肃静中只能听到胡苏念咒的声音，袅袅香烟被熙澜无声吸入，她的心处在一个奇妙的境界里。念咒声突然抬高，胡苏猛地捏起桌案上的一张符伸到香上任其被点燃，气氛愈加诡异沉肃。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胡苏念咒声渐停。襄雪好奇地转头看向熙澜，正看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如古井无波，不带丝毫感情，连眼珠都不曾动一动。正当襄雪担心她是不是魇着了，她又突然转过头整个人变得生动起来：“师姐，我没事。”
　　襄雪还是有些不确定地多看了她几眼，她总觉得师妹有些变了，再仔细一看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这确实是大实话，除了对燕云归，她对其他人的感情没有任何变化。刚才她与那人的过往如走马灯在她眼前匆匆过了一遍，睁眼的那刻她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和燕云归的过往。总之，与她无关。
　　“咒术成功了。”胡苏看她的反应松了口气，“不过这咒术只管忘情，可管不住你再次生情。若是你又对他动了情，为师便只能给你再施一次咒术了。”
　　“不会。”熙澜从席子上站起来，淡淡的反驳却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听你们说已经过去十日，我上去沐浴了。”
　　等她穿着洁白的里衣走出净房时，襄雪已经等在她屋里了。“你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息？”
　　“不用，我感觉自己已经睡了很长时间。”熙澜径自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况且，师姐像是有话要和我说。”
　　“你已经知道，为你施‘忘情’咒术是在师父计划里的。”襄雪开门见山，“他决定在你忘情之后，将修习师门功法提上日程。如今，就是决定你修习方向的时候。”
　　“也就是说，我已经可以自选主修兵器了？”熙澜双眼一亮，这才是她最期待的事情。
　　“是这样没错，但师门的其他功法学问也要跟上。”襄雪看她的态度是欢迎的，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除了必学的轻功和音杀，你还必须要挑至少两样来学。易容、口技、医术、兵法、奇门遁甲，还有咒术，你都可以有所涉猎，也可以精选两门来学。”
　　“易容我必须会，另外奇门遁甲我也很感兴趣。”熙澜瞳孔光亮幽微，“口技和医术可以涉猎，学兵法我用不上，咒术也不想碰。”
　　襄雪心里低呼不妙，面上却不显，“你之前不是想学医术和兵法吗？且奇门遁甲学了多用于打仗，你不懂兵法学了它来做什么？”
　　“那也没什么，兵法我也学着就是了。”熙澜从善如流，不知道襄雪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那音杀呢？你打算用什么乐器？我看你一直用短笛，不如就选这个吧，也便于随身携带。”襄雪对她总是操不完的心，“若是练到一定境界了，你我还可以笛箫合璧，用音杀合击呢！”
　　“短笛啊……”熙澜倒是对她所说的合击十分向往，不过她此刻想起的是另一件事，“城歌曾送了我一支短玉笛，在我坠下城楼时被摔碎了。”
　　襄雪愣了愣，随即没当回事地笑开：“这有什么，师父定会给你一支比他那还好的。短笛嘛，不一定非得是玉的，我记得师父有一支骨笛，是用鹫鹰翅骨所制，音色悠扬，高亢嘹亮，更适合音杀。”
　　熙澜听得隐隐激动，两手不由得搓了搓，“师父还有这等好东西？”
　　“当然，只要你想用心学，师父没理由不给你。至于你的主修兵器，你还是听听师父的建议再做选择，我走的是灵巧路子，师兄当年选青离夙玉剑也是因为他各方面水平都比较高，而你，注定与我们都不同。”
　　我与他们不同在哪里？
　　熙澜思索半日仍不得要领，最终在竹林里截住了正要伐竹的师父。
　　胡苏非常满意她的身体素质，事到如今也该让她对自身习武的情况有所了解。“你体内经脉异于常人，这种差异与其他女子比起来还要更大。你原本畏寒，可自经脉改变之后，你气血变得很是充盈。而这意味着，日后你武功越是精进，内力越是浑厚。”
　　“浑厚？”熙澜第一次听用这种词来形容女子内力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相信，“难道我以后走的是……刚劲猛烈的路数？”
　　“刚劲猛烈与柔韧敏捷兼有，既需强大内力支撑又要奇门遁甲辅助，这般独一无二的兵器，世上恐怕只有你适合了。”胡苏越说越激动，干瘦的手抚上身旁的竹子，“你有没有想过，用竹简做兵器呢？”
　　熙澜睁大了眼睛。
　　“老夫早些年就有了这种设想，可惜苦于无人实现。”胡苏一直引以为憾，“以内力驱使竹简，内力刚猛则竹简强悍，内力纯熟则竹简灵活；若用此兵器之人精通奇门遁甲，则竹简飘忽莫测。”胡苏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期待，“这听起来很复杂，但万变不离其宗，兵器也一样有迹可循。它可以是枪，是剑，是匕首，也可以是长鞭。”
　　熙澜听得呆住了。这样的螃蟹，她想做第一个吃的人。
　　“竹简一共有八支，分别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说是八支，也不止八支，若能内力化形，便能凝结出更多竹简，如同召唤千军万马。”胡苏定定地看着她，“道家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此，我将其命名为——”
　　“三生简。”
　　…………
　　“昔黄帝始创奇门，四千三百二十局法，乃岁按八卦分八节，节有三气，岁大率二十四气也。气有天地人三候，岁大率七十二候也……”熙澜没想到奇门遁甲一上来就这么艰深晦涩，将师父所讲内容温习一遍下来头都大了。可万事开头难，若她一开始就喊苦喊累想放弃了也未免太不像样。学习还是打好基石最为要紧，温习一遍没吃透那就再来一遍！
　　隔着木窗，有两个人在悄悄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切。“怎么样？”
　　“心性还不错。”答话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自有一派文士风流。他看着那个与自己有六七分像的女孩子，貌似温和的声音里却藏着一股暗流：“难怪我徒儿看中了她，可惜，却被你给分开了。”
　　胡苏惊得头发一竖，“这……他们俩还小，以后总还有机会不是？”
　　听到这话，中年男人侧首漫不经心瞥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她下了‘忘情’。”
　　见自己被戳穿，胡苏也不装了，他“啧”地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小澜这孩子资质上乘，日后成就不可限量，你就这么让她把才华埋没在云归那小子身边？要她帮云归可以，可不能让她帮到后宫里去！她还是你亲侄女呢，你就不为她着想？”
　　男人轻笑一声，“只有躯壳是。”
　　听他这么说胡苏也恼了，“你就说你到底帮不帮这个忙吧，不帮也别在这里说风凉话！她流落到这世上经历这么多坎坷还不是你害的！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当中实情告诉你！”
　　“帮。”陆机不想再招惹这个坏脾气老头儿，“况且我方才还有话没说完，论起心性为人，还是她比陆瑶更像我侄女。”
　　“这就对了。”胡苏瞬间转怒为喜，连忙对屋里的熙澜扬声招呼：“小澜快出来！”
　　什么？熙澜放下书匆忙走出，猝不及防看到了眼前的男人。甫一见面她就感受到浓浓的熟悉感，但她又很确定，自己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这人的容貌乃是天人之姿，又跟如今的自己有六七分像……
　　胡苏笑眯眯地把她往陆机面前一带，“小澜，叫陆师父，他就是日后教你兵……”
　　“你是什么人？”熙澜眼中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还真是个特别的小姑娘啊。”陆机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可惜不包括熙澜。“我是你父亲陆词的兄长，是你的伯父。我叫陆机。”
　　熙澜的眉毛高高扬了起来。
　　“你我之间的渊源你师父最近才告诉我，也是他请我来教你兵法。无论是称为伯父还是师父，你都该向我行礼，小丫头。”他很少对晚辈表示亲近，可惜熙澜并不领情。
　　“弟子宁熙澜，拜见陆师父。”熙澜退后一步向他敛衽行礼，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胡苏看出气氛有些尴尬，拍拍熙澜肩膀：“行了，先回去继续温习吧，晚饭时候我们再聊。”
　　“是。”熙澜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她对两位师父又行一礼便回去了。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胡苏的笑声难免带了些幸灾乐祸：“看来我这小徒弟并不待见你啊。”
　　陆机不生气也不反驳。“你的徒儿倒都是敏锐之人。所以，你的真实意图恐怕藏不了多久。我教她兵法会对她要求很高，她定会怀疑本是作为辅助所学的兵法，怎么却要用最大的心力去学？”他看着胡苏渐渐失了笑容，“到时候，你该怎么解释？”
　　“唉……”胡苏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到时候只能跟她摊牌了，所幸的是她已忘与云归旧情，只要对她晓以大义以情动人，她总会答应的。”
　　陆机不置可否。“但愿如此。”
　　晚间的时候，熙澜和襄雪把饭菜端到院子里来，对于突然出现的客人，襄雪乖觉地什么也没说。
　　“你虽不是她正经师父，可简单的拜师礼还是要做的。”胡苏让熙澜给陆机敬酒，熙澜倒也照做了。“从明日起我教你学兵法，每日四个时辰，以后我也会不定时来七情谷教你。”他余光瞥到襄雪在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四个人里竟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是。”熙澜无法忽视此刻气氛的古怪，但知道师父不会害她。
　　“小澜，鹫鹰骨笛我已给了你，你每日先随你师姐练早功，再跟我学音杀。白日里跟我与你陆师父修习兵法与奇门遁甲，晚间再学易容。”胡苏早有安排，“为师这两日会加紧给你把三生简制成，你好好练内力。”
　　“是，弟子定不辜负师父与师姐期望。”盛夏的夜里，少女的声音坚定而从容。
　　夜已渐深，山谷四下里静谧起来，只能听到啾啾虫鸣。而远在数百里外的北燕王宫却一片喧嚣冲天，宫里宫外火光飞集，即便处在深宫之中也能听到外面震天的喊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