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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慈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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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常,温岚定是不会吃下这个暗亏,可是今日,她正想找个由头好留在侯府,既然温岺想要入宫博富贵,她又何必拦着她,便点头道:“确如二妹妹所言,是孙女自己气力不济,这才不慎跌倒,都是孙女没用,枉费了祖母的一番苦心。”
前世,即便她如了长辈们的意,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在他们眼里也仍是个心慈手软、无用懦弱之人,没有半点皇后该有的手段与威仪,既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进那深宫,误了自己一生自由。
侯夫人心下自是极为恼怒的,他们温家和钮家、佟家、章家、齐家、颜家、戴家、叶家这几家,因着祖上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有功,同为大康国开国八大姓,这近百年里不但在朝堂上身居要职,宫中的后妃也多是出自他们这八大姓之中。
可惜陈氏当年只生了一个儿子,虽有妾室生的几个庶女,在世宗朝选秀时却没一个能被留下牌子,全都落了选。为此,侯夫人没少被西宁侯爷埋怨,怪她不会调养女儿。
眼看着其他几家的姑娘们不是做了皇后,便是当了皇妃,而他们温家却是一无所出,只得靠着男人们拼命在沙场上拼杀挣功绩,陈氏便暗下决心,定要从孙辈里挑几个好的,打小便用心栽培。
温岚是她的长孙女,又生得极美,温婉明艳、兰心慧质,将一众妹妹们都比了下去,因此五岁上便被她从儿媳处强抱了来,养在自己院里,特意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精心教导她各种宫中的礼仪规矩,为的就是能将这个孙女送入皇宫,飞上枝头,好带给他们温家无上的荣耀。
此次佟皇后寿辰,特意命她们将府中适龄的小姐们都带去,说是要为公主们选几个伴读,多半便是为了几个皇子提前相看,若是能在寿宴上先得了皇后娘娘的好感,选秀时多半便能嫁入皇家。
可哪知,温岚这一摔,竟将她的美好期许都摔了个空!
强压下心底的不甘,陈氏深吸一口气,“岚丫头既伤成这样,今日便进不得宫了,且留在府里好生养着吧。请方神医来给看看,可别再摔坏了别的。”
陈氏说完,怕耽搁了进宫的时辰,转身便领着二儿媳和几个孙女出了院门。
看着祖母匆匆离去的背影,温岚悄悄吐了一口气,急忙回到她的晴雪斋里净了面,不等那方神医前来,便换了身家常衣裳,快步朝她母亲院里奔去。
方一靠近母亲房门,她便放轻了脚步,因为久病虚弱,母亲往往要到午时才会醒来。
她轻轻悄悄地走到母亲床边,见母亲果然还在睡着,便是睡梦里,那久未描画而显得浅淡的眉头也仍是微微蹙着。
温岚的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跪坐在床边,看着病榻上瘦骨支离的母亲,泪水一颗一颗地淌下来。
前世,她并不曾见母亲最后一面。
等她在寿宴上得了佟皇后的夸赞与赏赐,满心欢喜地回府,想要与母亲分享喜悦时,见到的却是母亲裹着白布的冰凉尸身。
温岚守着母亲,怔怔的掉了一会儿泪,便有丫鬟来禀报,说是吴太医来为夫人诊脉了。
她这才擦了擦脸上的泪,等吴太医为母亲诊完了脉,随着他到外间,低声问道:“我母亲的病究竟如何?还请太医如实告诉我知道!”
吴太医仍如前番那样答道:“令堂这病,迁延日久,五脏皆虚,只能慢慢调养,等到开春时,或许会有转机。”
温岚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敢问……我母亲还有多少寿数?”
前世她虽也每日前来母亲的病榻边侍疾,可那时的她毕竟是一个才十一岁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只知母亲缠绵病榻,异常消瘦,大汗不止,却不知这是重病将死之兆。
如今的她虽然重生回十一岁的稚龄,可那内里的灵魂早已饱经世事,她在紫禁城做了六十年阿飘,不知看过了多少嫔妃宫人将死之时的症状,如今再见到母亲的情形,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才要从那太医嘴中逼问出一句实话。
吴太医见这位侯府千金问得如此直白,不由心下一慌,别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令堂乃是侯府的世子夫人,每日里所用皆是上好的人参灵芝,有这些名贵药材吊着,总还能熬个三年五载,小姐无须忧心!”
温岚面如寒霜,冷声道:“既然吴太医这般笃定,便请立下字据,若是家母未能如太医所言,再享三五年的寿数,我便命人砸了你的医馆。”
吴太医不想这位向来温婉有礼的侯府千金竟会突然撂出这等狠话来,不觉诧异地朝她看去。
但见眼前那小小少女,虽然身量未足,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袄裙,当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人儿,可那双黑白分明的妙目寒若秋水,纵然面上还带着几丝血痕,仍是不减通身的气派威压,宛如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一般,无端让他心抖腿颤,竟想双膝跪地,口称恕罪。
吴太医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做出什么丢脸的举动,他拿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嗫嚅道:“这……这个……呃……唔……”
温岚端坐在上位,淡淡道:“吴太医自是饱读医书的,若病人水米不进,汗出如油,当是何等病侯?”
吴太医大惊失色,这水米不进乃是病人胃气已绝,汗出如油则是阴阳离绝,皆是病人临终前的症侯,想不到这位养在深闺,每日只学女红妇德的侯府千金,竟然还知道这些医书上的门道。
温岚急着回到母亲身边,不耐烦道:“怎么,吴太医还不肯实话实说吗?”
少女的音量并不如何高,清清冷冷的,却让吴太医心中一凛,再也不敢有所隐瞒,只得道:“既然小姐已经看出来了,在下也不敢相瞒,令堂的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只怕……只怕熬不过今日……”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温岚猛然立起,衣袖将边上的茶碗带落,“砰”的一声,恍如霹雳般直直砸在人心上。
吴太医心内惶恐,不等她发问,便先替自己开脱道:“还请小姐恕罪,在下并非有意隐瞒令堂的病情,实在是……实在是有人叮嘱过在下,说是为免您忧心母亲之病,伤了身子,不许在下实言相告,还请小姐千万见谅!”
他虽然说出实情,却到底不敢说是侯夫人命他隐瞒的。
可便是他不说,温岚也知道,定是她祖母这样吩咐的。说什么怕她知道了忧心伤身?这样欺她瞒她,不过是怕她知晓了母亲的病情后,定要守在病榻前为母亲侍疾,再不会想着入宫给佟皇后贺寿,误了祖母的大计。
前世不就是这样吗?正因为请来的大夫太医们都说母亲只是体虚病弱,只要好生调养,还可熬上三年五载,她这才肯每日侍完疾后,仍去听嬷嬷教导,在这一日照着祖母的话去做,乖乖的入宫为佟皇后贺寿,不但葬送了自己的一生,更是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留下一生的遗憾。
温岚再顾不上理会那吴太医,吩咐母亲身边的丫环采玲赶紧去把弟弟从府里的练武场接来,便径自奔回内室,跪倒在母亲床头,泪如泉涌。
她正哭得伤心,泪眼朦胧,忽觉一双冰凉的手温柔地抚在她的头顶。
“阿音不哭,娘在这里!”
阿音是温岚的乳名。因她幼时,对母亲逗她玩耍的拨浪鼓极为敏感,一听到那响声,便裂嘴而笑,颜夫人便给女儿起了阿音这个乳名。
母亲温柔的呼唤,让温岚更是心中一酸,忙拿帕子擦了擦脸,抬头看去,见母亲不知何时醒了,正慈爱又不舍地看着她。
“娘亲!”
她握着母亲的手,现在正是仲夏时分,可母亲的手却是那般冰凉,如在雪水中浸过似的,她心中又酸又苦,强忍着眼中的泪水,朝母亲怀中偎去。
颜夫人见到女儿守在身边,顿觉有了些精神,勉力将指尖探向女儿的右颊,“你的脸上怎么了,可是伤到了?快给娘看看!”
温岚拿帕子捂住右脸,轻声道:“不小心擦破了点儿皮,不打紧的,母亲今日可觉得好些?”
颜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慢慢问道:“不是说今日是皇后的寿辰,你祖母要带你入宫贺寿吗?怎的还在我这儿?”
温岚抱紧她的胳膊,情不自禁地撒娇道:“女儿不愿进宫,宁愿陪在娘身边。”
为娘的定定看着女儿,眼眶渐渐红了,“你可是为了留下来陪着娘,这才故意弄伤了脸颊?”
“知女莫若母,还是娘亲最懂我。”温岚忍不住在母亲怀里蹭了两下。
人前她是被祖母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处处留心、时时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有半丝不妥。只有在娘亲面前,她才是那个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的娇娇小女。
颜夫人叹了口气,心疼道:“你这孩子,便是想留下来,做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女孩儿家容貌最是要紧,这若是脸上留了疤,回头嫁不出去可怎生是好!”
“那女儿便一辈子不嫁人,守在娘亲身边!”
容貌再是要紧,又如何能比得上同娘亲待在一起的片刻时光。前世她的宫女阿狸为了不和她共享一个男人,宁愿自毁容貌,也不愿为康弘侍寝。
若是前世她知道母亲会在这一日病逝,她说什么也不会随祖母进宫!
她头一次庆幸自己竟重生回来,有了重来一次,弥补前世遗憾的机会。
所以,她宁愿破相毁容,也要跌那一跤,好留在府里,留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