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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北荒天寒,四月将尽,迎春才开。
      听说此时的中土,已经是初夏景象,但我从未见过。在北荒,春尽便是秋至,然后是漫长的冬天。
      阶下几丛绿叶,稀稀拉拉地点缀着几朵小黄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红映衬下,显得格外瘦瘠。母亲坚持把它们种在这里,因为这种花在中土,意味着冬去春归。
      也许是出生在这里的缘故,我从不认为冬天是难熬的季节,所以,我对白王府的人们那样渴望春天的来临,总感到不可思议。尤其是我的父亲,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在屋里,不停地喝酒。醉后他常常信手涂抹,小时候我便是从偷偷拣走的画中,知道什么是荷塘、垂柳、鸣蝉。
      其中的几幅,我凭着想像将它们补全,下人们看见,都说很像。我把画放在枕边,每天临睡前把玩一阵。有两次,我真的在睡梦中见到翻飞的蝴蝶、婉转歌唱的黄莺,还有盛开荷花的湖水中,荡着小船采莲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亲发觉,为此我被罚跪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过最莫名其妙的一次惩戒。
      后来父亲抱我起来,他对我说:“别贪恋这些虚假的东西,你该有远大的志向。你不但会见到真实的这一切,而且还会拥有它们!”
      可它们都在遥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你会回去帝都。”
      父亲说。他的语气那样坚定,以至于十年来我未曾有过丝毫怀疑。
      现在,他的话将要应验。
      不用任何人来告诉,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父亲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临终的床边,凝视着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从他体内流逝,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息,那瞬间他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异样的亢奋。我想,他意识到他多年的愿望终将实现,他的死,会为他唯一的儿子铺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个他自愿放弃、却又念念不忘,然而终究无法回归的地方。
      内侍黎顺从石阶下转过来,匍匐在我脚边,双手举起素白的孝服:“请王爷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双臂,任由侍从替我穿戴。黎顺低垂着头,时不时抬起眼皮来,瞥一瞥我。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冷静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所以我无法感到悲哀。这并非我不孝,而是因为活着对我的父亲而言,已经成为负累。
      从我记事起,他喝醉的时候就远比清醒的时候多,酗酒如同白蚁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身体。他的最后一年是躺在床上度过的,他甚至已经无法饮酒,只靠米汤来延续生命。有很多次我望着他,心中涌起隐隐的冲动,想要替他结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并非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还是会有一个人伤心——
      我的母亲。
      即使是这样的父亲,她也希望他活着。虽然她从未说过,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那就是她生命的源头。于是我明白,如果泯灭了父亲的生命,也许母亲的也将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会为父亲的死感到悲伤,但我却不愿看到母亲的绝望。
      一群大鸦“呱呱”怪叫着从空中飞过,几片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从房中出来的内侍低声禀告:“老王爷换好衣裳了。”
      我转身进屋。
      锦衣华服,包裹着父亲枯瘦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躯体。房间的墙上,依旧像他在世时那样,挂满了母亲的画像。
      那都是他亲手画的。他画这些画的时候,母亲并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里必定时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则绝不会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时候,常常会把这些画撕得粉碎,等他清醒过来,又会重新开始画。反反复复,我甚至能从画中觉察到,岁月在母亲脸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变化。
      有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宁愿面对画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亲,有着死人特有的宁静,宛如熟睡的婴儿——人的最终与最初之间是否有着奇异的回归?我长跪在地,虔诚地叩头。
      黎顺跪在我的身后,当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时候,他小声提醒:“快到申时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时,母亲会来看望父亲。在那之前,我必须把他过世的消息告诉给她。
      我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母亲住的院子,和父亲的只有一墙之隔,然而,他们却很少见面。我年幼的时候,常替他们来回带话,渐渐地,连这样的话也不大有了。可是母亲为他缝制的袍服总是合身,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时留意到他日渐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亲何以能注意到母亲脸上,连我都未曾发觉的变化。
      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父亲瘫倒在床,母亲便又天天过来看他,一坐便是整个下午。
      我无法想像如果我告诉她这消息,她会怎样,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诉她,又会怎样。
      所以,与其说是为人子的责任,不如说是因为别无选择,支撑着我步入母亲的院子。
      母亲正在窗边祝祷。她的脸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有些不真实。
      我不敢惊动她。
      母亲所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安静,以至于总有些难言的落寞。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大声说话,甚至没有人会大声喘气。每个人都会摒住呼吸,仿佛连发出声响,也像是会碰坏了她似的。
      我看着我美丽无伦的母亲,十七年来我见过最美的人,我不止听一个侍从悄悄地议论,也许穷其一生,也不会见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气烟消云散。当她转身望向我的时候,我甚至想转身逃走。
      在她的注视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了目光。然后我听见她在问:“是不是,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
      让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话。母亲一直都有仿佛能洞悉人心的能力,这比她的美更惊人。我知道她一定能从我的神情里明了一切。
      让我惶恐的是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
      “是么?”母亲看着我,低声重复。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个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
      母亲的脸色还是很平静,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可以替你担当了。”
      以前我也没觉得父亲在替我担当什么,然而听她这么一说,悲伤却立刻从我心底涌上来。
      “领我去看看他吧。”
      母亲这样吩咐,却不等我起身,已经顾自走了出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见到父亲的时候,我必须在她身边。
      母亲走到父亲的房门口,就站住了脚步。她远远地凝视着他。我看见泪水渐渐沁出她的眼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这样让我害怕地沉默着。
      然而,那颗泪珠终究没有落下来。
      在内侍丫鬟的环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边,躺在父亲身边,整个人紧紧地贴了上去。
      这举动简直惊世骇俗,可是由我的母亲做来,却只让人更加悲伤。
      我终于失声痛哭。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悲声中,只有母亲一动不动地,搂着父亲。
      我只得过去劝说:“娘,你哭吧,别忍着。”
      母亲恍若未闻。
      我不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边大声说:“娘,你不为自己,也为儿子想想。父王刚去,你可千万别……”我说不下去。
      母亲终于动了动身子,她回过头来看我,那眼神虚无飘缈,仿佛根本不认得我一般。
      我不敢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终于清明起来。
      可是,她依旧不肯说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无声地长叹。然后她下了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后面追着叫她。
      母亲不加理会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脚,视线落在阶下的那几丛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声音里有种欣喜的意味,“开了这么多的花。”
      然后她抬头冲我微微笑笑:“我告诉过你,迎春花开遍的时候,就像金黄的瀑布,这回你该相信了吧?”
      寒意从心底涌上来,然后漫遍全身。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着胸口,一口气堵在那里,无论如何也透不上来。
      黎顺轻声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请大夫来,开一帖安神的药就好了。”
      “对对。”我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个声音:我的母亲不会好了。

      我的父亲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实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缘毁了他。
      我的母亲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亲与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宽大的处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件事,但始终没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从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记得那时,胡山语气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对我而言,却像是醍醐灌顶。
      多年来的困惑迎刃而解。父亲和母亲何以相处得如此怪异?我隐约地看到了答案。
      我还知道了,虽然阖府都称我的母亲“王妃”,但,她并未得到册封。她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强认下她这个儿媳,还是因为生下了我的缘故。
      “皇孙不能不要么!”
      我觉得胡山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讥诮。可其实他的声音一贯淡漠,不带任何喜怒的感情。他这样说的时候,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胡子。他很珍视他的胡子。在我眼里,那使他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很尊敬他,因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亲为我请了三个老师,他们教我诗书、礼制和兵书谋略。可我觉得十年来我从他们那里学到的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年中,胡山教给我的多。
      我时常感觉幸运。
      在成为我的幕僚那天,他说:“胡某这个人就全部交托给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我。”
      我很高兴,也很诧异。他是名满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揽他,而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几乎已经被遗忘的皇孙。虽然我救过他,我将他从死刑场上救下来,帮他解脱冤案。但我总觉得,他这样帮我,不止这一个理由。
      我并不十分了解他的过去。有时他长时间地凝思,我看见他的额头高而光洁,便会想,像他这般智慧的人,怎会使自己陷入那样愚蠢的冤狱?但他不说,我便不问。
      因为在我心里,还把他当作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不会强迫他提起他刻意回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这样告诉了他,他却回答:“公子抬爱,但我只愿做公子的幕僚。公子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单一个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还不十分清楚他所说的大事是指什么,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说的是对的。
      胡山来到我身边的时候,父亲已经病得很重,府里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己决定如何支配我的时间。我辞退了书房,改而向胡山学习。
      他不喜欢讲书。偶尔提起书卷里的东西,他也不会像我的老师们那样说:“公子应该好好地读这卷书。”他只会简单地说一句:“这卷书,或许还可一读。”
      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与我闲聊。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的话题凌乱而散漫。今天他会聊起各地的物产,明天改作四百年前的一段纷争,方才在谈论旧朝名臣,此刻说的却是某座城池的方位布局。然而渐渐地,我感觉到贯穿始终的脉络。就像一位画师,起先看似随意的墨迹,慢慢地挥洒成幅。
      如今这幅画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渐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说:“现今的储帝没有足够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听出他话里的暗示。我说:“但我听说他品性高洁,而且人也很聪明。”
      他微微摇头,“也许太过高洁。”
      我没有说话。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听到人们谈论起我那位远在帝都的堂兄。关于他的仁善,有许多种传闻。听说他会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车驾,只为倾听一个小乞儿的诉说,然后为他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在雪夜,亲自去往帝都最贫穷肮脏的角落,将宫中的用度,送去给贫民。我听到这些说法的时候,心中一片淡漠。虽然我们有同一个祖父,但对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遥远、高高在上。
      胡山又说:“他在细碎的地方表现了太多的善良,为人君者不该如此浪费精力。他虽然人品高贵,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无法让朝臣信服。”
      他话语里暗示的意味,更加明显:“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驭人之术,才能最大限度地造福天下苍生。”
      我笑笑,说:“但先得到可以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闪动着异样的光芒。我看得出来,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将回去帝都。”他这样说。
      与父亲断言般的语气不同,他只是随口说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心里有些异样。我回帝都的唯一机会就在父亲死后。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天帝不会忍心让他葬在北荒,那时我必能以扶送灵柩的名义回去。然而,虽然我们都心知我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可是听他这样淡然地说出来,我仍感到一丝寒意。我觉得他就好像冷静的棋手,他的棋局只围绕我一个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亲,都不过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胡山也许是觉察到我的沉默,他转过脸来看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转了开去,接着说:“东府情势一触即发,正是公子的好机会。”
      我明白他的意思,东府富饶,不甘久居帝都之下。东帝甄淳这些年来招揽人才、收买人心,更增练兵马,看来心怀不轨,即将掀起一场大乱。
      我想起过去那些君王运筹帷幄的传说,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记起我才十七岁,而且还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样呢?我需要很多年才能达到我期翼的地位。我轻叹了一声:“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后微笑了:“只要公子愿意,便能抓住机会。”
      他的语气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起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经看到了我所未见的未来。
      但我不想追问。因为我心知不能让自己依赖于他,所以我必得磨练自己,逐渐深远我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够超过他,超过任何人。
      “可是——”胡山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如果到时天帝不准许王妃入帝都,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说:“我会暂时将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可我心知必得面对。我的祖父一生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他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但,终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公子可想过留在这里?”
      我愣了愣。
      从小到大,回去帝都在我心中,已经变得天经地义。仿佛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并非别无选择。我默默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样的选择?
      我仰起头,蔚蓝的天空中,一朵朵洁白的云,缓缓地随风飘向南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着诏书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回去帝都了。
      母亲没有显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审视着我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是还有话,可是我说不出口。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微笑:“我是你的娘亲,有什么话你不能告诉我么?”她这样说着,拉起了我的手。
      母亲手上的温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开口:“我已经命人在帝都城外买了一处宅子。过去之后,娘先在那里住一阵,等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长久地凝视着窗外,夕阳斜抹,最后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异样清明,然而我却知道,她的思绪又去到了尘世之外不知远近的地方。
      我总觉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经随着父亲而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躯壳。
      大部分时候,母亲清明如常。但有时,她会冷不丁地指着一个地方问别人:“那只鸟儿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实,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认真,以至于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确看了什么。
      我听见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母亲已经疯了。我很生气,下令杖责这些人,并且把他们赶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们的嘴,却封不住他们日渐异样的眼神。这更让我不好过。
      我怎能忍心离开她呢?她只有我这么样一个儿子。
      可是我别无他法。
      因为我不想终老于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依旧静静出神,我甚至已经不确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才的话。忽然我听见她轻声叹息:“我明白的。叫如云陪着我就行了。”
      如云是母亲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母亲正用异样的眼光凝视着我,仿佛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怜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平静。
      我心头一紧,我说:“娘,你怪我?”
      我心里很乱,如果她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
      母亲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顿了顿,她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怪你。”

      月末,我怀着赌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唯一的赌注,就是我自己。这令我有些孤注一掷的感觉。
      母亲一路都很沉默。
      我们出门后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烦。步下马车的母亲,被周围的人群看见,引起了一阵骚动。那之后她覆起了面纱。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都换上了纱衣。有时我们在中途休息,母亲总是离开人群,走到僻静的地方独自待着。我远远望着她,面纱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简陋,然而她看起来依旧美丽如女神。
      看见这样的她,我总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选择。
      虽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责怪我,但我仍能体味到她的失望与悲伤。即使我看不见她的表情,然而那股悲伤之意还是透过面纱,一直渗到我心里。
      为此我很痛苦。有时夜半也会霍然惊醒,望着驿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觉心底冰凉一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决定。
      我想母亲一定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她才那样悲伤。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经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没有对母亲提起,我想她其实也不会在意。或许这样的痛苦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补偿。这样想,让我平静了许多。
      车行向南,风物日渐富饶丰盛。许多景象我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丝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种久违的亲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却变得像是客居异乡的时光。这更加让我相信,回去帝都的选择是对的。
      七月末,我们渡过了洛水河。
      越过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现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墙,巍然矗立,苍老,然而肃穆。它们在几百年的岁月中岿然不动,目睹人世的沧桑变幻。不知多少人在这里来来去去,留下他们的欢笑和血泪。有人在这里成就了辉煌的功业,但更多的人被这里吞噬,化为时光的尘土,湮没在过往中。
      我凝视帝都,默默地问我自己,我会属于哪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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