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冰》冰雅

2、幻生

　　弹指间，岁月如梭。
　　夏妍拿着金丝小剪，仔细地修剪着窗前的盆景。风吹了进来，宫灯摇摇晃晃，斑驳地影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明明灭灭。她忽然停了动作，柳眉竖了起来，
　　“刮风不知道关窗吗？这么暗的光，叫我怎么看哪？”
　　身边的小翠扑通跪了下来，
　　“娘娘，恕罪啊！”
　　夏妍瞪她一眼，小翠吓地簌簌发抖，金丝剪子“啪”地打横飞过她的头顶，小翠僵直了身体眼看要晕倒。
　　敛容接过小喜递过的手炉，夏妍旋身坐回虎皮暖椅，眉毛微挑轻轻一哼，
　　“恕罪恕罪，成天这两句，烦不烦啊！”
　　小翠磕头如捣蒜，
　　“娘娘饶命啊！”
　　门外冬雪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到地上的小翠，骂道，
　　“不知进退的东西，惹娘娘生气，还不滚出去？”
　　小翠大气不敢出，佝偻着身体等着夏妍发落，夏妍瞟了眼门口的冬雪，弹弹手指，
　　“罢了罢了，下去吧！”
　　小翠如蒙大赦，连忙跑了下去。
　　冬雪浅浅一笑，
　　“娘娘跟这些小丫头计较什么？白白的惹自己不高兴！”
　　狭长的单凤眼瞥过冬雪手上的衣服，随即微微地眯起，
　　“你拿披风做什么？”
　　冬雪笑着说，
　　“刚才皇上差人来传话，说是犒赏三军，让您一块去欣赏歌舞呢！”
　　夏妍站了起来，由得冬雪给她系好披风，她扭头看窗外，冬雪飘飘，下的正好，她忽然悠悠地说，
　　“冬雪，下雪了呢！我们刚进宫的那一年，似乎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啊！”
　　冬雪的手忽然停住了，随即作势要整理夏妍披风。夏妍站着没动，却知道她只是做个样子。夏妍轻轻地说，
　　“等明儿，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
　　冬雪诧异地抬头，
　　“怎么想起说这个？”
　　夏妍摇摇头，唇边勾起浅浅的笑意，
　　“大概是年纪大了吧！”
　　“又胡说！”冬雪咕哝着，走在夏妍旁边，撑起伞，一齐向清雅阁走去。

　　清雅阁里，热闹非凡。
　　边关大捷，一个个将领脸上都笑得得意，醉得尽心，夏妍一走进去，喧闹忽然停了下来。她目不斜视，盈盈眼波投向最高处的男人，皇帝看到她，眼睛顿时亮了，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夏妍解开披风，笑着倚进皇帝怀里。
　　舞蹈这时变了，一大群婀娜纤柔的女孩子踩着步子舞进场来，在当中结成一个圈子滴溜溜地转着，她们腕上系着金色丝带，一舞起来，光影交错，金光褶褶，脚踝上系着铃铛，一跳起来，叮当作响，和着编钟管弦，悦耳非常。
　　忽然铃声整齐的响了三下，唰地一声，女子们旋转着分开，当中亮出一个红衣女子，如睡莲初醒展开身姿，纤纤素手用力往空中一抛，一大片花瓣漫天洒落，场周围也有宫女不断抛着花瓣，顿时歌舞升平、旖旎非常。
　　皇帝大声叫好，搂紧夏妍向场下将领频频举杯，碰杯之声，络绎不绝。
　　皇帝忽然把酒杯举起来，大声道，
　　“罗将军、宋将军，朕说过要好好赏你们，你说吧，无论什么都可以。”
　　罗将军慢慢抬起头来，烛火映得他脸上明明灭灭，夏妍笑得正艳，目光却和罗将军撞个正着，唇边的笑容骤然枯萎了，那一天的噩梦，兜头兜脸地袭过来。
　　宋将军显然已经醉地不轻，眼神飘来飘去，停在了最上方的金光闪烁龙椅畔斜倚的女人，手指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皇上，如果说这个殿里什么赏赐都可以，那么，我要她！”
　　他的手高高向上指，众人的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齐齐变了脸色。
　　“啪啦”雕龙玉杯摔在地上，碎片飞溅，夏妍的脸唰地白了，低下头看自己颤抖的手。
　　一下子，场面静谧，皇帝猛地站了起来，眼看要发作，罗冽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一个巴掌打得宋将军倒在地上，杯盏骨碌碌地在地上滚着。
　　“你喝醉了，胡说什么？”
　　宋将军慢慢抬起脸，忽然酒醒了，他惊惶得看一眼罗冽，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群大臣“忽啦啦”地站了起来，满脸怒容，罗冽的部将也跳了起来。清雅阁里两拨人个个脸色沉重，刚才和睦的景象荡然无存。
　　皇帝沉着脸久久不说话，眼睛自下面一干人身上扫过去，谁也没有说话，刚才还喧闹的清雅阁静得连一根针落下，也能听得见。
　　皇帝的手在空中指着下面，已经发抖，忽然狠狠拂袖，转身离去。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一个朝臣走到宋将军旁边，沉着脸说，
　　“你知不知道皇上因为夏贵妃喜欢鲜花，大冬天的命人从南方马不停蹄运来！你敢要她，你不想活了吗？”
　　宋将军扶了扶发胀的脑袋，默着头不作声。
　　罗冽冷冷地扫那大臣一眼，
　　“皇上把自己的妃子送给部下，并不是没有过的事。”
　　“即便有先例，也要看用在什么人身上。你如此藐视圣上，果然是招安的将领！”
　　一番话说的罗冽身边的人个个变了脸色，罗冽才想张口说话，整张脸忽然抽搐一般皱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落下来，“当啷”一声，手上的杯子落在地上，摔成两半，罗冽扶着桌角，身体已经弯了下来。
　　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怕事的怕麻烦的都躲的远远的，罗冽的身边只有几个将领，有一个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来，倒了颗药丸，就着酒给罗冽吃了下去。过了很久，罗冽的脸色由青变白，由白变红，渐渐转为正常，然而身体仍在发抖，手紧紧捂住肚子，看的众人心都揪了起来，却不敢动他。
　　直到天色已经大暗了，直到清雅阁里已经没有人了，罗冽脸上痛苦的表情才渐渐消失，两个手下扶着他坐下。罗冽把头趴在矮几上，虚弱的仿佛连坐都没有力气。旧伤早就痊愈，却变成心疼，每一次疼，都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一天，每次想起，牵丝拉绊地都能流出血来。他抬起头，清雅阁里空空荡荡，繁华似已落尽，一地的凄艳花瓣红的仿佛战场上满地的血，刺眼的红色带来的是腥丑的血的气味，忽然那股腥甜熏进鼻里，一张嘴，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两个侍卫吓坏了，罗冽却淡淡一笑摆摆手，吐完了，又挨过了一个月。一年十二个月，他已经熬过了几十次，究竟什么时候是尽头？什么时候，她的恨才算完？
　　或者根本没有完？她看他的眼神，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远的是疏离，近的是憎恨，却没一种是他要的，没一种啊！
　　突然轻微地脚步声响起，罗冽猛地转头，一个宫女正站在一边，看到他的样子，只是蹙了蹙眉，随即不卑不亢地说，
　　“罗将军，娘娘请您往御花园一谈。”
　　娘娘？罗冽的脸色僵了一僵，看宫女淡然的神色点点头，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
　　宫女视线低垂，转身的时候，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冷风灌进了清雅阁，罗冽顿了顿，才跟在她的后面。
　　御花园里没有花，只有雪，冬雪厚重地挂在树梢枝头，湖心亭里，一个女子披着皮毛披风，领口一圈狐毛衬的肌肤晶莹似雪。
　　罗冽的胸口刹那紧了一紧，雪下的正浓，寒风中忽然飘来了梅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肯散去。
　　夏妍转过头，狭长的单凤眼在罗冽身上兜了一转，冷冷哼了一声，
　　“居然还没有死。”
　　罗冽微微眯起眼，低垂地眼皮掩去腾起的怒气，神色仍然是冰冷，看不出变化。
　　“这个时候，你居然敢叫我出来？”
　　夏妍的笑声隐隐传了过来，
　　“该怕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罢转过身，伸出手来接了一片雪花在手心，淡淡的清透地光微微跳动，转瞬化的没了踪迹，手掌倏地收拢，眼底寒光一闪而过。
　　罗冽愣了愣，侧过身看满天的雪，
　　“那一年，我到处找你，几乎把临淄翻了过来，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成了贵妃。”
　　她转过头，唇紧紧抿着，良久，飘出一句话来，
　　“几年前，我曾有过一个孩子……”
　　罗冽震惊地抬头，然而夏妍背对着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才几个月大，就死了，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
　　夏妍猛地转头，笑的阴冷，
　　“因为皇后的妒忌，让皇上的老来子没有了……皇上自然大怒！因为他，皇后被废了！”
　　夏妍慢慢地转过身来，似不经意地裹紧披风，脸上是冷漠的笑容，看在罗冽眼里，却有更多的东西，他不应该知道然而就是知道。
　　“他要是活着，或许也有机会认识一下他的父亲。”
　　夏妍缓缓地笑了起来，寒意一直窜进罗冽心底，他脚步一个踉跄向前一步，手揪住胸口，仿佛心痛发作，
　　“不是皇后，是你吧！是你杀了他！”
　　罗冽伸手扼住她的脖子，
　　“你疯了吗？他是你亲生的啊！”
　　罗冽的十指紧扣着夏妍的脖子，纤白的脖子瞬地泛起青色，夏妍喘不过气来，仍是紧咬着牙齿，眼睛狠狠地盯着罗冽，
　　罗冽猛地一惊，手松了开来，夏妍猛地退后一步，大口喘着粗气，
　　“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你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清楚！”
　　罗冽指着自己，
　　“你让我心痛一辈子，还不够么？”
　　“心痛？”
　　夏妍咯咯笑着，
　　“怎么比的上你加诸给我的？”
　　夏妍慢慢地直起身体，四目相接，却是心思各异，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转，脸色忽然白了下来，放声尖叫，
　　“来人啊，有刺客啊！”
　　“你？”
　　罗冽愣了愣，忽然扬起手来，一个巴掌挥起来，几乎扇到夏妍脸上，却停在半空打不下去，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隐约传过来，罗冽的脸上毫无表情，几片雪花落在他脸上，却是一样的白，
　　“你……好！”
　　狠狠的盯了眼夏妍，几个翻身后，人已消失在御花园的一角。
　　夏妍看着他逃走的背影，脸上飘出一朵笑来，仿佛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只是一瞬，笑花又谢了，她慢慢地转过身走出御花园，脚下是深深浅浅破碎的脚印。
　　回到寝宫，赶走宫女，夏妍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柜，打开床底的一个箱子，掏出一个精致的香炉来。雕龙细致的花纹，每一个刻图都像钻进她心里，抚过时，心里漫漫延延地疼，那些记忆，连碰都不敢碰，他却一股脑地送到她面前。
　　直到点了香炉，香气袅袅的飘散出来，她的泪才有了遏止的办法，手一颤，将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一仰头将粉送进嘴里。
　　慢慢低下头时，觉得身体好像轻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门打开了，凉食送到她面前，她张嘴就吃，全无礼仪。
　　恍惚间有人说，
　　“罗将军和宋将军去向皇上负荆请罪了……”
　　恍惚间，她听见乒乒乓乓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
　　恍惚间，还有一个女人压低的哭泣声，她拼命捂住耳朵，是谁的哭声这么吵？然而没有用，手越用力，那哭声越是一丝一丝钻进耳朵里，一下一下扯着她的心，呼吸里都是喧腾地酸意。渐渐地，身体越来越热，火炙火燎一样，夏妍大叫冬雪的名字，那火热辣辣地包围着她，想也不想，便向外冲去。
　　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利地喊声，
　　“娘娘掉湖里了！快来人啊！娘娘掉湖里了！”

　　罗冽和宋将军正从正殿走出来，忽然就看到一大堆的亲兵、太监举着火把急冲冲的赶往御花园。他随手抓住一个问，
　　“出什么事了？”
　　那亲兵也不回头地说，
　　“夏贵妃投湖了！”
　　手，猛地松了开来，软软地垂了下来，罗冽一个站不稳，几乎倒下来，宋将军焦急地说，
　　“我们才跟皇上请罪，皇上已经不怪我们，夏贵妃要是出了事，皇上非杀了我们不可！”
　　杀？罗冽慢慢地转过头，雪落在他脸上，他仿佛清醒了过来，想也不想跟着亲兵冲过去。
　　御花园的湖早就结了薄薄的冰，一大群的侍卫拿着竹竿猛力敲着冰层，水底下已有几个人。忽然有人大叫一声，
　　“找到了！找到了！”
　　水里“啪拉”先后冒出两个头来，罗冽抢过竹竿，甩掉外氅跑过去，帮着众人拉起已经昏迷的夏妍。
　　冬天的湖水冰寒彻骨，夏妍的嘴唇已经发青，发上还有一些冰凌子，然而脸上却是古怪的红晕。罗冽什么也来不及想，急忙扶夏妍躺下。
　　“娘娘！”
　　周围是连哭带喊的叫声，脚步声乱七八糟的响着，几个宫女把夏妍翻过来扣着水，然而拍了半天，夏妍的嘴唇越来越白。
　　顾不得避讳，罗冽一把推开身前的宫女，双手抓着夏妍的肩扶起她拍她的背，他只知道他的急，下手越来越重，忽然，夏妍哇地一口水吐了出来。
　　有人叫道，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罗冽的手一僵，她的身体就这么软软地倒在他身上，湿透的衣服沾在身上，仿佛无骨。他动也不能动，也不能抱她，整个人却仿佛松了下来，悠悠远远地记忆一波一波隔着时间传过来，画面零零碎碎，却又清晰地仿佛昨天，过了很久，罗冽才抬起头对一个脸熟的宫女说，
　　“快扶娘娘！”
　　“不要！”
　　夏妍的神智没有清醒，一把拨掉来扶她的手，又迷迷糊糊地拨弄沾在额前的发。
　　“好热啊！”
　　热？罗冽惊讶地凝神看她，她双眼紧闭，颊上一抹嫣然红晕，才从水里救上来，然而怀里的身体确实是滚烫的。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他的脸色倏地变了，脱口道，
　　“你吃五石散？”
　　话没说完整，夏妍已被那个宫女抢过去并转头对周围人骂道，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过来几个扶娘娘回宫。”
　　怀里骤然空了，寒风扑了过来，罗冽看着自己隔空摆着的手，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压低的清脆声音轻轻的飘过来，
　　“我不想让你死，可是看到你活得好好的，我不甘心！好不甘心！”
　　罗冽猛然抬头，对着一双半梦半醒的眼，眼波像烟雾笼罩的湖水，销魂蚀骨。
　　声音渐渐飘的远了，罗冽冷淡的表情终于泛起了愤怒，一个拳头狠狠地砸上了青石板的地，不甘心的，何止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