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渡忘川》一只猹猹

9、执念樊笼

　　陶致斯的到来凝固了这方空间。

　　宋清瑶与殷莹对此习以为常，倒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惊讶，两人彼此搀扶着站定。

　　殷莹指着陶致斯，愤怒地质问道：“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陶致斯。”

　　宋清瑶貌若疯癫地嘶吼道：“我们愿意为家族献祭而死是一回事，被你当做工具设计而死是另一回事，都是忘川家族的人，我们也能看见宋芷兮身上因果轮回的线，未来，我们都会因她而死。而且，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才是她们一直针对宋芷兮的理由。

　　宋芷兮听到这些，惊惧不安转头望着她们，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残肢与鲜血，侧过身来问陶致斯：“我是什么？”

　　陶致斯安抚地拍拍她的肩，然后叹了一口气。

　　他说：“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

　　已然崩毁的往世中，陶致斯同样是忘川家族的小少爷，未来的族长继承人，他在二十三岁那一年，如愿娶到了自己的最爱的人。那时他不知道，正是自己的爱，将宋芷兮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随着家族的繁衍与传承，宋、殷两家的血脉会被稀释，唯有陶氏主家的人能够始终如一地保持纯净的血脉。

　　陶氏的人总说自己得到了墟海法则的眷顾和庇佑，事实并非如此。

　　忘川的新娘，是忘川家族的人给族长夫人的称呼。在骨血与灵魂都被墟海吞噬以后，忘川的新娘会为陶家剩下血脉最纯净的孩子，而她自身，会化作永远只能在墟海之上游荡流离的怪物。

　　这些怪物算不上世间的生灵，它们没有死亡，魂魄不会转世轮回，而是作为墟海法则的一部分，永远无知无觉地浑噩下去。

　　直到垂暮之年，陶致斯才从唯一的女儿的口中知道这一切，那时已经太迟了。他走过苍山，回到了所有陶氏族人归处的那片桃林，他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去改写宋芷兮的结局。

　　墟海无边，执妄万千。

　　他想看她诞生、成长，与心慕之人携手变老，在百味人生中体会爱，最后因为□□的衰亡而顺理成章地死去，也许下一世、下下世，她能重生到某个时空，重复着生老病死的轮回，而不是化作没有意识的混沌怪物，被墟海的法则永恒束缚。

　　陶致斯用最后的生命，向苍山和墟海换了一个愿望，引渡半世的亡魂来为自己的妻子重塑了这个世界。

　　听完他长长的叙述，宋芷兮还是不太明白，然后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疑惑地说：“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带着所谓的、前世的记忆吗？”

　　“是的。”陶致斯有点苦恼地扶了下额头，“我还篡改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让自己全知全能。”原本的世界中，引魂使并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至少，那时的陶致斯并不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将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陶致斯就是此世的神明。

　　殷莹与宋清瑶都是他从往世中引渡来的魂魄，因此保留了清晰的意识，还继承了忘川家族的血脉和能力。

　　宋芷兮笑了起来，不屑地道：“陶致斯，前几天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假的就是假的，你的所作所为真的很可笑。专门搭个戏台子来我跟前唱戏吗？”

　　可能是不习惯宋芷兮的语气如此鄙薄，陶致斯眼神很受伤，他问：“你要不要……试着想起我，我本来可以给你上一世的记忆，但是……我不希望你被前世的痛苦结局困扰，你本来应该平安无虞、快快乐乐的渡过此生。这是前世，我给过你的许诺。”

　　他越说宋芷兮越生气，忍不住嘀咕道：“既然如此，这一世你不给我记忆，索性让我换个身份，而且别来找我不就成了。”

　　围观的殷莹、宋清瑶吃惊地张大了嘴：她说得好有道理！陶致斯要怎么反驳？

　　陶致斯皱着眉，活像身上被人砍了一刀，目光冷冷地望着宋芷兮，抿唇不言。

　　“因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执念。”宋芷兮无所谓地笑了起来，“却把我困进了又一个樊笼之中。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自私。当然，你可以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我不像你，要经受两世的痛苦。我还没有来得及喜欢你呢，你就开始这么折磨我，看来后续如果喜欢上你了，死都是轻松的。”

　　她说：“而且我很不喜欢别人用情爱绑架我，我才十六岁，目前最重要的人生大事是高考，然后是妈妈的事业。”

　　陶致斯无话可说。

　　宋芷兮问：“现在可以放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吗？如果可以，劳烦顺便抹销一下这些不好的记忆，而且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

　　“可以。”陶致斯说，“我为你重置此世的时间。”

　　他侧身朝着虚空里唤了一声：“小溪。”

　　光门凝结而出，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狸花猫从空中跳了下来，瞅准了宋芷兮，直直落进她怀里。

　　“小溪？”宋芷兮拎住小猫的后脖颈，将它举到眼前，“你真的不是普通的猫啊！”

　　“小溪是此世的时间。”

　　猫咪轻轻地喵了一声，四只小爪子朝宋芷兮的脸的探过来，似乎想要摸摸她。

　　另一边，陶致斯来到殷莹与宋清瑶的身前。

　　她们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本来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点什么，还是殷莹先出声道：“你……你想杀我们灭口？”

　　陶致斯摇头：“没必要，无论你们做了什么，我都会一次次将因果拨回正确的轨道上。”

　　重置此世的时间，一切都能重来。

　　陶致斯不愿再多说，他笑了下。殷莹、宋清瑶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身形一寸寸地虚化了下去，两人顿时明白了，陶致斯这是用自己的能力放逐了她们。

　　宋芷兮一脸莫名地望着她们消失，拎着小溪后退了好几歩。

　　陶致斯走过来道：“这里还不是墟海，而是此世的忘川之畔。跟我来。”

　　他在掌心里划了道口子，让血液滴到地面上。

　　天地风云再转，眨眼已是沧海桑田。宋芷兮发现四周全然变了模样，脚下是绚烂如织锦的繁花草地，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道被绿水翠树环绕的长青山脉，远天在白色流云的映衬之下更显剔透，天穹之下，是无边无垠的深蓝墟海。

　　在山脉与海洋之间，夹杂着一片云霞似的粉红雾气。

　　宋芷兮遥眺那个地方，看得有些失神。

　　陶致斯只是看了一眼，道：“那是我最终要去的地方。”陶氏所有人最终的埋骨之处。他们的女儿最终也会去那里。

　　他蹲下，从草地里拔起一根不起眼的白花说：“给你。”

　　宋芷兮抱着小溪，没有接。不久之前她还说，若有一日陶致斯渡她归墟，此世的忘川之畔若是繁华拥簇，便取来一朵送她，这样她就会乖乖放下执妄，洗去一世记忆去轮回。

　　陶致斯没说什么，嘴角轻轻地弯起，似笑非笑，看起来仿佛比哭还要伤心。他拉住她的手腕，转身望了一眼视线尽头的苍山，循着脚下的黄泥小道往下走。

　　黄泥小道两旁全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宋芷兮抱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忽然想起了五个月前走过的、陶家庄园里那条蔷薇花道。

　　“陶致斯。”宋芷兮偷偷地抬头看了他的侧颜一眼，“你老实说，这不是你第一次重置此世的时间吧。”

　　他自诩此世之身比肩神明，又岂会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陶致斯没有遮遮掩掩，淡淡地道：“没错，五个月前，我生辰宴那天，也是这样，抹去了你的记忆，将你带出墟海法则的囚笼，穿越黑暗迷沼，回到重塑的这个世界里。”

　　他说：“你以后想做什么都可以，此世本就是为你而存在。”

　　宋芷兮撸着小溪的脖子道：“但是等我回去，我就会忘了这件事，你现在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我该苦逼还是得苦逼。”

　　“我会守护你，直至此世的尽头。”
　　其实陶致斯想说的是生生世世的尽头

　　“也就是说，即便我忘了一切，你还是会来接近我喽？”她抓住了陶致斯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他开玩笑道：“好像有点变态。”
　　呃，不止是有一点。

　　“根据我对各种言情小说套路的研究，像你这么好看的人，不叫变态、而是病娇。你经常在我身边晃，难保我不会见色起意呀。求求您最好还是有多远滚多远。”
　　宋芷兮说。

　　陶致斯：“……”

　　“宋芷兮，你想不想知道一些……我们的往事？”

　　“不想。”

　　“反正重置时间以后，你就会忘了这一切，真的不想吗？”

　　“……”
　　宋芷兮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道：“反正都要忘的，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那你就不担心，刚才的一切都在骗你吗？”陶致斯望着她。

　　宋芷兮突然愣住，她发现了一个自己从未在意的细节：不管陶致斯说什么，自己似乎都无条件地信任并接受了。

　　包括：陶致斯喜欢她。

　　宋芷兮从来没有质疑过，她本能地觉得陶致斯不会骗自己。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定主意，还是决定问陶致斯一个问题：“我有没有喜欢过你？”
　　她现在对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可没什么想法。

　　“我们有一个女儿，叫陶沅。”
　　陶致斯答非所问。

　　宋芷兮再度质问道：“我在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

　　她逼问下去：“有还是没有？你不敢肯定吗？”

　　陶致斯的眼神变幻莫测，过了许久，终于坚定地道：“有！”

　　“我肯定！”他接着补充，“不仅是喜欢，我将永远爱你，陪你走完一世又一世，不管你是不是记得。”

　　“这样啊。”
　　宋芷兮喃喃道，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她把小溪捧到脸颊边蹭了蹭，对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猫儿眼，轻轻说：“小溪，如果有，我本来应该记得。”

　　陶致斯又用那种很受伤的眼神望着她，“没关系。”

　　他们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溪流边上。如陶致斯之前所言，水流是倒淌的，向山顶汇聚而去。

　　他让宋芷兮把小溪放下，然后给小溪喂了一滴他的血。

　　宋芷兮看见小溪化作了一滩透明无色的液体，融入了倒淌的溪流之中。原来小溪的名字，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它是砂时计。”陶致斯只解释了一句。

　　宋芷兮问他：“然后呢？要怎么做？”

　　“你闭上眼。”他笑道。

　　她抿了抿唇，问：“如果时间能不停倒转，你会用这个方法，将我的魂魄永远困在这个世界里吗？”

　　良久，她等到了陶致斯的回答：“会。”

　　小少爷还真是耿直，一点谎话都不说。
　　实际上，他已经正在这么做了。

　　“我不会记得。”
　　她笑了笑，终于顺从地闭上了眼。

　　“没关系，我记得。”
　　陶致斯最后道：“在心底默念自己的名字，穿过眼前的黑暗，你就能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

　　……

　　陶致斯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记不清世界重置的次数。

　　小溪偶尔会甩着尾巴，自作主张穿过墟海，回到他们原本的世界里，去看陶致斯和宋芷兮唯一的女儿。陶沅很在意父母的动向，因此会研究小溪身上时间重置的次数，然后把次数写在纸条上，让小溪带给陶致斯。

　　最开始，陶致斯不停地重复前世已经历的一切，上百次轮回里，他每次会在最终的悲剧降临之前，回到最初遇见宋芷兮的那个夏天。

　　后来，他不再满足于缅怀和追忆，开始篡改起这个世界的设定，有时他只想不停重温某一片段；有时他希望宋芷兮有不同的人生际遇，因此安排她不再出生于忘川家族；有时他将整个世界捧到她眼前，自己只会在暗处，默默注视一切却从不现身……

　　他亲手打造了这个闭合的轮回世界，不停地与她相遇而又诀别。

　　就像将她束缚在闭合的圆环上，让她无知无觉地走完一圈又一圈，她以为自己一往无前，实际上，却一直在原地踏步。

　　宋芷兮说得没错，陶致斯非常自私，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执念，却将她永恒禁锢。

　　以致于后来，她开始本能地抗拒他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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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完众人奚落与嘲笑，宋芷兮拿起一旁的橙汁，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唤了一声：“殷莹。”

　　茜红色礼服的少女回过身来，见到穿了一身老气又不得体、还不怎么合身的礼服的宋芷兮，挑眉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如果你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可以求助一下宋清瑶小姐，以本家的资源，定然比你自己挑的老男人强。还是说你妈死得太早了，没来得及教会你她的骚贱真传？”

　　“说够了吗？”宋芷兮淡淡地笑了笑。

　　殷莹歪起一边的嘴角，挑衅地笑了回去，“我……”她喉咙里刚响起第一个音节，就被被迎面泼来的橙汁打断了话语，转而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宋芷兮看了一眼殷莹，扬起手，将高脚玻璃杯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脚边，又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狠狠抽了殷莹两个耳光，将她踹倒在玻璃渣上。

　　殷莹叫得更惨了。

　　她做完这些，扬起头颅、挺直背脊，高傲地走出了大厅，留下身后窃窃私语的众人。

　　出了宴会厅，宋芷兮沿着一旁那栋复式小楼门前的小径慢吞吞地走着。

　　四月里，蔷薇花事如火如荼，空气中满是微涩的甜香。

　　没多久，她绕到了一条蔷薇花.径上，月华清且亮，洒满半个人间。

　　在下一个转折的弯道到来之前，宋芷兮忽然瞥见了不远处的月华之下立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

　　少年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礼貌而疏离地点头道：“你好。”

　　她同样点了点头，说：“你好。”

　　少年说：“我是陶致斯。”

　　原来是陶氏本家的小少爷，她丝毫不惊讶，道：“宋芷兮……”
　　微顿片刻，她笑着补充：“沅有芷兮。”

　　陶致斯朝她看了过来，眸中些微疑惑，问：“屈原的《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

　　他在家中的修行结束了，最近都在补世俗世界里的通识教育，语文课的家庭教师刚给他讲到这里。
　　哪怕成了忘川家族最年轻的引魂使，同样也需要参加高考。

　　她笑了笑，轻声说：“下一句是‘思公子兮未敢言’。”

　　“我知道。”
　　陶致斯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