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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痛梦 ...


  •   *

      宫明观记得清楚,那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下午的金阳从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外头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随风悠悠地摇。

      子规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站在他身后,清俊秀美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他蹙眉思索了几息,沉静地开口道,“……尊主,若龙头殿设计埋伏,我们的人这样毫无退路地攻进去,折损会有些大。”

      而那时候呢,宫明观正在天网楼的御座前来回踱步。低着头,阴着脸,脑子里想的都是江湖上的血雨腥风、霸业宏图,是一片广袤宏伟的天地。

      他根本没有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子规,只是道:“折损大些又如何?龙坤之于本座,你也清楚,怎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他只是一心要夺仇敌性命。

      “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有埋伏也值得一赌。”

      ……他只是沉迷权势欲成大业。

      “若能除去龙头殿……本座不惜一切代价。”

      ……他只是没真正想过,那句“一切”究竟能包含多少东西,而自己又是否真能承受得起。
      至少,他从来没把子规放进去想想。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子规当什么“代价”给抵出去赌,他以为他的子规就该永远陪着他的。

      那时听了他这句话,子规便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既然如此,子规可以。请尊主放心。”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不惜一切代价”的前提下,可以杀死龙坤。

      其实……只要多思量一下就是很明白的事情了。
      天网楼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同时也是任务得以成功的最高保证,除了宫子规本人还有哪个?

      他却没有多想,只是赞道:“很好。事不宜迟,你下去准备吧。本座也不久留,今晚便回去了,等你消息。”

      子规冲他躬身一礼,道:“是。尊主,子规走了。”

      他随口“嗯”了一声,将手一挥,仍是没有正眼看看那人。

      他应该最后再好好看一眼的。
      这是最后一眼了。

      子规转身往外走。
      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道,“尊主,子规在院内还埋了两坛竹酿酒,在西南角那颗竹子下面。尊主可以带回去……”

      宫明观那时正心烦得厉害,被子规这句不正经的话搞的又好气又好笑,一拂袖,“你还走不走了?”

      子规笑出声来:“是是,这回真走了。”

      那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外头的阳光难得灿烂,像撒了层淡淡的金箔。

      子规摇头轻笑着,迈出了门。
      再也没有驻足,更没有回头。

      *

      *

      急报是在天光破晓的时候送来的。

      从天网楼一路疾驰而来的汉子大汗淋漓,满面尘土,跪在他面前痛声道:“尊主,龙头殿里设了局,我们的人……四十八个,都陷进去了!”

      到底是没赌赢。
      宫明观长叹一声,闭眼沉重地摇了摇头。到了这地步,进去的人是救不出来的,只能弃了。

      他却没想到,那个来报信的汉子抬头,露出了极为哀痛灰败的表情,嗫嚅着似乎还想求什么。

      那时宫明观心里就觉得不太对。
      天网楼的杀手,没一个贪生怕死的,更不会为什么兄弟同袍的情谊而违逆上意、感情用事。子规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这点觉悟该是有的。

      是出了什么差错?
      连子规也解决不了,要来通报于他?

      他无意识地捏了一下手指,强压下忽然蔓延起来的不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尊主……”
      那人咬紧牙关,忽然重重地叩首道,“主人……主人他也在里面!”

      这一刻,宫明观瞳孔骤然紧缩。
      他倏地站起来,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尽了。剧烈的动作带翻了桌案,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墨汁溅上了衣摆。

      什么?
      这人说什么?

      谁……在里面?

      谁?子规么?在哪里?龙头殿?

      ……他怎么亲自去了!?他怎么能就带那么点儿人就去了!!他怎么能——

      宫明观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

      后来的事,宫明观其实记得不怎么清楚了。总之,他仪态全失,疯了似的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

      砸毁大门,闯进殿内。
      第一眼,他便望见了子规。

      与一路上那些横七竖八地歪倒着,肢体残破、血肉模糊的狰狞尸体不同,宫子规独一人靠坐在龙头殿主的宝座前,静静垂着头,好像只是睡着了。

      殷红的积雪覆盖了他半身。

      他身上创伤纵横,面色却恬淡安然,依旧是那么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杀手。
      他受了二十来道重伤,道道凶险,却无一致命,是最后流尽了血从容赴死,尽显天网楼主风骨。

      宫明观却只是浑浑噩噩地想,子规最后是该有多疼,多冷呐……他一个人,疲惫而虚弱,怎么也止不住伤口的血,也没有力气走出这个地方,只能在血腥的风雪和满地的尸体间,一点点感受着死亡的逼近……

      在生命流逝干净的最后那段时间,他可有想起过他的尊主?

      那个最后也没正眼瞧他的,随口将他抵出去当代价的,他的尊主。

      他可有……期盼过尊主能来救他?

      他是不是在死前的最后一秒,仍旧坚信着尊主会来救他?

      亦或是,从一开始踏入这个死地,他便已把自己当作了尊主的弃子,直到最后也是心如死灰地断了气息?

      宫明观不知道。

      *

      *

      ……后来宫明观听人说,就在出发前一日,子规旧伤复发。有人劝他上报尊主,请求宽限,哪怕至少再缓一天再走。

      子规当时正擦着他的短刃,闻言把手上利器往案上一拍,脸色冷的一圈儿人大气都不敢出。

      “机不可失,尊主的规矩你们都忘了?”
      就在二十四个时辰前,他还那么说,嗓音清冷悦耳。

      可如今。
      他无声地卧在雪中,再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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