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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14.「那是一朵永不凋零的假花。」 ...

  •   唐玄溪烦躁地点了支烟。

      这是他兜里剩的最后一支烟,前些日子从旁人办的结婚喜宴上讨彩头要来的。他平常不抽烟,逢着同样境遇的人就递给一支,点烟的手法还不大熟练。

      蓝火在夜里冒的很高,外焰燃着细烟里的草,劣质的气味呛得他忙猛地吸了好几口气。

      揣着打火机的裤兜隐隐发热,烟很快燃到指缝间,他掐灭了烟蒂上仅剩的零丁火星,忿忿地舔了下唇边的烫伤,迎着河岸的狂风走出避身的暗巷。

      滚烟尚在他的咽喉和身体里打转,余温很快在狂风里走散。金属烫伤他的大腿,他觉得有些冷,八月天里冻僵了,迈不开步子。

      远远的他看到一道人影,瘦瘦高高的形单影只,晃悠地朝颠簸的河岸凑。

      他们渐渐靠近,唐玄溪看到那人半长的头发后扬,手里捏个空酒瓶,脚步稳健。他也注意到在风中瑟缩的唐玄溪,被雨丝打湿的脸拼出个笑。

      台风登陆的狂风夜,二人不期而遇。

      唐玄溪肯定自己对他说了句什么,只是被风吹散后,映象也淡退了。像被刮落的鱼鳞,片片系落损坏,齑碎在他的记忆里。

      他只记得最清楚,那人摔碎了玻璃酒瓶,满脚的血,朝他道了别,逆着风走下河堤。

      几个翻滚的白花浪头过后,淹没在波涛里,再也不见形影。

      后来几天,唐玄溪被小心眼的房东连人带物丢出房。那天,他蜷在公园的长椅上过夜,来晨练的老太发现了漂浮在湖面的尸体,惊吓之余立马报了警。

      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在湖里泡的发白发胀,唐玄溪认出他是那晚走下河堤的男人。他使劲在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开了个口子,想要看得清楚些,只看见他浮白的皮肤被绑带勒破后,流了满地的腥水,莫名的想起了男人那沾满雨水的湿漉漉的笑容,一阵发冷。

      那个男人分明就是自杀。

      13.

      老店的陈设一如既往的陈旧、乏味,没有招牌,来往的顾客全靠人人相带。正逢年节,外地务工的返乡多,商铺主也多顾着过年过节的喜庆,闭门不销,平日里繁华闹热的街道显得冷清。

      今年冬日罕见的多雨,我习惯备伞,习惯这样阴雨连绵的湿冷天气。

      西城学院寒假放得早,学校宿舍里留下的多是教师以及家属,还有些在校实验或附近实习的学生。我处理完手头上最后一点工作,漫步兜转的又逛回了那家茶店门口。

      先前那股陌生的苦臭味一直萦绕着我。

      铁长钉的腐锈像是血凝固后的痂,店主换了个小巧的白板,油性彩色笔写着今日的特价优惠。大概是做多了,难卖出去的糕饼。先前我尝过一次,饼皮甜腻噎嗓,馅里不知掺了些什么料,确实不大合大众的口味。

      时隔十天,板上的日没变,老店孤零零地开张,偶尔行人零星的路过,也倦怠得不愿转头往毛玻璃里头瞅一眼。

      鲜红的伞面残留了些白皑的霜雪,我掸了下那薄片,碎洒了我一身。

      店里弥漫着浓重的清新剂的味道,依旧飘荡着陌生的苦臭。

      钟回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怀里的青蓝的方纹布裹里稚嫩的新生儿安静地睡着。少女用红绒缠系辫子盘绕在头上,她轻轻摇拍,低声地哼唱畲乡歌谣。

      她瞒着陈燃约我见面,我不理解她的意图。当我看到襁褓里的婴孩,我大概能猜到她想向我吐露和托付什么。

      「我赶到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没气了。」钟回花说,停下哄睡的摇晃,「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死,我就给他剖了出来。他运气很好,没被憋死,像是故意留下的。」

      「太刻意了,我觉得是留给你的。」钟回花一向如此,敏锐直言,她的猜测大多没有依据,但直觉一向相当准确,也不会藏着掖着同你打谜语。

      我坐下后把那熟睡的孩子抱过来,轻轻捏了捏男婴的小脸,在他的小手心察觉到印记,我告诉钟回花,他是鬼的后裔。

      「鬼不都是凭空出现的,偶尔有些也会出生在这里,在某个契机重新获得他们原有的,」我揉弄温凉白胖的手掌心,斟酌了下用词,解释道:「某些东西。」

      「你可以把他带到警署里。」钟回花喝了一口橙汁,酸的她五官紧缩,但她依旧很喜欢,「我不方便去,你知道的。」

      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姜鼎不会放过他。」

      「哇,」她吐出吸管,故作惊叹,朝我翻了个白眼,像是听到不曾听的冷玩笑,偏着眼打量我,「你装好人也别太入戏,你自个也说,他是来打扰我们的鬼,不是人,收收你的同情心,贤者。」

      我嫌恶的摆手,很不中意旁人以贤者称呼我。贤者的名号虚假,像个伪善者遮盖丑恶的假面,更何况我本人不贤不仁,担不起。

      「他是死是活跟我们有关系?」畲族少女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抹掉嘴边的残液。

      「没有。」

      在我的认知里,钟回花年岁不大,但自小常年的离索和苦搏令她凉情冷性,凡事大多持与已无关的态度。

      店主没在堂前,我还没点餐。钟回花的面前倒是放了一盘过水的凉拌时蔬和一杯渗水的冰橙汁。店里并没有设置扫码点餐,我单手揽着男婴,等年轻的店主撩开布帘端着碗粉末走出,我将孩子交回给钟回花照看,自个往餐台去,点了一份姜丝麦面。

      「岩山的绿茶,有了么。」我扫了一眼台上列出的菜单和价位,学着其他店门的法子,标出各式各样的推荐和口味花样,「没有的话,那就来一杯橙汁。」

      「不加糖。」

      「会有点酸。」他提醒我。

      「没事。」

      「很少有人吃面就着茶。」

      我笑了笑,回他:「是啊,而且还是姜面,下次你也试试,味道不差的。」

      「再过两天吧,店里过年不关门,等老头子回来,他炒的茶叶香。」他戴黑口罩,体型健硕,白衬衫洗的干净,领子折痕一丝不苟,「到时候我也试试,说不定可以添个新的特色套餐。」

      我点点头,忽视掉他眼里的探寻,敷衍地随声应道:「行。」

      外边忽的落了好些雪霰,坚硬的圆粒子扑打外檐的铁棚顶上,噼啪乱响,吵得两耳烦躁。

      钟回花咀嚼纤维难断的菜叶,双唇间迸出咂嘴的难听声,我知道她是刻意的,摁下她手里的筷子,像她小时候那样捏住她的嘴唇。

      让她像童时那般的欢笑。

      14.

      半路迎头遇上哪家村前出殡、办丧还山的日子。地方邻里邻居有白事撞年节的,前后三街不燃烟火不炸爆竹,冷冷清清的更少味。

      钟回花站在十字路口,看死者的亲友将其生前的一切用品丢弃在草坛之上。没过会天又落了雨,遥遥地见个年轻的道士穿直领大襟的褪色袍服,走进了才看着他的耳后别着朵半开的水栀,摇着铃,昂扬地走在出殡队伍的前边。

      她想起了曾经的陈加玉。

      竹竿上黄白的魂幡与黄纸铜钱飘摇交映,同族男人抬着置骨灰盒的纸扎灵轿,后头锣鼓唢呐吹吹打打,他挥舞着宽大的袖袍,跳起胡乱的步伐。在随行队伍里的盯着那道士打扮的青年发愣,听身旁的嫂婶说,道士比往常任何时候跳的都起劲。

      水栀原本开在春夏三七月,合州每年逢着这段时日白事多,水栀的甜腻香味与田埂头上置的棺材飘出的腐烂味似乎永远纠缠搅混在一起。孩童对死亡的印象多是别于鬓发、插于衣领口袋的白花朵朵和随行摇铃老道士的疯疯癫癫。老人说道士跳的是鬼戏,专跳给游荡在世来凑热闹的小鬼看。

      陈加玉曾经也干过这种活计,做戏不是他在行的,他最擅长的是画符,白事家每人都分到一张。纸符图案错杂,沾染杀畜开喉时迸出的新鲜血浆,混着屎尿发着腥臭。

      「他真的能看着鬼吗?」这曾是听闻他阴眼传说的本地人相互问过的最多的问题,傍晚日落的宴里,众人面面相觑,寻不到答案。

      所以,她也傻傻地问:「他真能看见鬼呀?」

      那时候,寄养家的女人会笑她像大鹅一样蠢傻:「哪里有鬼,那是祖宗,谁又看得见,蠢!」

      「十三癫子、阴.道士,两颗黑珠、骇鬼子。」听了长辈非议的孩童学土话谣的腔调嚷起胡乱编传的话,引起无甚恶意的哄笑。

      那时候,她一个外地外族的女娃就挤在人群里看他。

      陈加玉地眉眼像围着老渡村的潺潺溪河那样的柔,他永远温和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任何人。旁人对他出身的嘲讽,他不恼不驳,只耐心等待笑嘲的平息和人心的冷静。他耐心地听和尚在桌塔上念的经,喝碗村家自酿的番薯烧,涨红着脸听了主家的奉承话,接过苦劳钱,丧宴也不吃,转头回了村后头山间的老屋。

      稍大点的合州孩童都晓得,陈加玉是白鹤大帝放下凡间的罪癫。

      可小小的钟回花不晓得,她仰望这个会蹲下同她轻轻说话的男人,从来不烦小孩的胡闹纠缠,她只知道他给的糖很甜,给的果子很酸。

      她很喜欢他耳后那一朵从来不爬小黑虫的水栀花,她想,那一定是一朵永不凋零的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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