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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1-42.「鬼,即人的异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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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您这是何意?」姜荷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斜眼去看烂在地上的邵蔷。
那是一滩令人作呕的不明物,似是内里的骨肉脏器悉数被搅碎,碎渣由外边一层薄皮包着,随时有爆炸开溅他满身污血和碎肉的可能。
在姜荷眼中,邵蔷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牺牲品,具有一定珍贵的价值,但并非不可或缺。可遭替代的物品在适时的契机下发挥出应有的价值后崩碎成为一摊废品,并不可惜。
但一摊难以再利用的废弃物不能被称为礼物。礼物应当由礼物的价值和用处,更何况是送给姜鼎这么个唯利是图的玩意。
他莫名地觉得所谓送给姜鼎的「礼物」并不简单,他维持表面的平淡,使劲地转动头脑,企图与面前的男人共频,习惯性地摩挲着耳后,理解其背后的深意。
他们在特权的崩散下僵持着,等到姜荷意识到情况不对意图抽身时,为时已晚。
诡谲的力量将他定在原地,内里脏器无端地绞痛,全身犹如灌铅般沉重,使姜荷只能够勉强移动自己的脚掌。
榕树下的男人双目蒙上一层白翳,面容冷峻却嘴角带笑,对姜荷的追问置若罔闻。高挑瘦削的身躯瞬息间分裂出无数漆黑的人影,敏捷迅疾地朝他刮来。
姜荷不知如何形容那样令人心神震悚的场景,像是被晾晒在外的丝布遭逢突来的风暴,被裹挟着轻盈而沉重地铺面袭来。
黑影朝他大步奔来,狠狠地往他的面门上揍了一拳,巨大的力量将姜荷掀翻在地。被雨水淋湿的丝布包裹住他的眼口鼻,令他无法呼吸。他只觉得眼前先是不见光亮的黑,而后骤然被大片的刺目红色浸染,失重中摇晃着失去平衡,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进泥地里。
好在这场雨虽不大但沁透了那一层并不厚实的灰泥,让他脆弱的躯体免遭碎裂,令他逃过一场重塑的极端痛苦。
后脑壳裂的痛楚令他感到心情愉悦,姜荷暗自窃喜时,高天落下的雨水和飞溅的泥星糊住他的眼,身躯因恐惧和兴奋不住的战栗。
红,大片的红,直接侵染意识的红,那些上位特权者获得特权前,都曾遇见过的且每每梦回中无比迷恋的红。
他没有邵蔷那般对痛觉和死亡的钝感,每回的重塑于他而言皆是折磨。他挣扎着坐起,试图抹开眼前的泥污,随后试图维持理智和冷静地盘腿坐在泥水里,目光沉沉地望着不知何时又退远的人。
彷佛他就站在那里未曾挪动过,方才那诡异的黑影与他挨得那一拳不过是姜荷颅内的兀自幻想。
怕就怕,事实就是如此。
这就代表着,眼前这个被首殿判定为疑似「奥」的存在体,发动了比所有人预想中更为恐怖的、可以直接作用于脑神经的特权。
原本,姜荷对他与生俱来的感官无比自豪,彷佛他天生为寻觅特权而生。他虽至今未觉醒特权,对特权波动的敏锐令他尚且有足够的价值为姓姜的混蛋和首殿做事,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特权。
可现下,特权感铃不仅在特权发动时毫无动静,他引以为傲的锐敏感官甚至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痕迹,对特权是否真的发动无法进行及时且准确地判定。
起初,所有人依赖于前人的成果,认定「奥」的疑似体特权应当在于不老、不死或复生等相关方面能力,再复杂些至多是自身遭受毁灭后夺躯的传代类特权或者是作用于他人的且功效极为显著疗愈类特权。
不同疑似体所掌握的特权不尽相同,但千年间记载的在册不外乎为这些类别。寻常特权者也有少数拥有相似特权,但与「奥」疑似体不同的是,寻常者的特权往往只能够发动一次,或者发动特权所需要的代价极为巨大,通常被视为一次性的消耗类特权。
然而陈旧的论断在被驳为半假,唯因罗一眉这具半死不活的存在体。十数年前,那一场波及数十万人的斗争被奉为灾难,特权者们将公约抛在脑后,将鬼的寻「奥」计划存在堂而皇之地展现于民众眼前。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自「奥」的概念被确定后,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祂的存在,排查祂的疑似体。
战争的挑起和爆发有时并不需要什么仇深复杂的理由,也许只需一个拙劣敷衍的骗局、一次故意而为的挑衅。
在这个普通民众占多数的世界中,特权者即拥有特权,尽管在普罗大众眼中,特权类似于非自然超能力但不是机密,且大多特权虽不符合常理但在现代社会的科学技术的压制下不过聊胜于无,基本不会对社会治安和秩序、对政府的管控造成威胁。
鬼却不一样,特权者至今未能理清对鬼的判定条件,他们好似是无特权的普通百姓,又好似拥有特权或与特权类似的能力。他们的出现具有极大的随机性和突发性,特权者虽难以准确地在人海中确定鬼的踪迹,可鬼通常主动找上特权者。
「殿」对鬼下过定义,声称特权者是鬼的仇敌,鬼存在的意义就是拉着特权者同归于尽,如非必要,鬼不会对寻常百姓下手。
普通人或许一生都无法成为特权者,但随时都可能成为鬼,这是前代警署从一只大鬼口中拷问出的信息,其真实性有待商榷。
特权者和鬼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团迷雾,除去离散在外不愿受缚的与隐藏特权隐匿于常人中的部分,有组织的特权者以「殿」为首,鬼则以「魁」为首,时敌对仇视,时陌路无相干,对峙相持数千年。
数千年以来,特权者和鬼分以「殿」「魁」为首,虽爆发过数次大规模战争,小型摩擦、武力冲突不断,纵然背后利害关系盘根错杂,政界、商界等干系颇深,恩怨不及常人仍为基本共识。
而十数年称为灾难的争斗罕见的卷进了十万余数毫不知情的普通人,造成近十万伤亡,最终上层不得不以天灾不幸来掩盖这场毫无意义的特权争斗。
姜荷以为,鬼不过是特权者的另一种存在形式,与特权者并无过大的差别。这种差别或许在于对特权的阐释,又或许在于对特权来源的塑造不同。
他不信神殿那些人为塑造的伪神,更不屑知晓二者之间的仇怨,他只追求真实,只对有可能成为真神的「奥」有些兴趣。
而当下,祂的疑似体就在眼前,姜荷深知凭他的实力难以摆脱数道特权的控制,顾不上满身的狼狈,几乎手脚并用的爬到男人的脚边,只觉得胸膛里一颗不属于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心口的滚烫昭示他的雀跃。
泥地和雨水是万物的温床,腐烂潮湿中生机勃发。
大榕树蓊郁的枝叶间隙飘进无数绵细的雨丝,染上深夜寒意的阴雨和烂泥早侵透他的棉芯外衣,遇水沉重的高领毛衣如同颈圈紧紧箍住脖颈,单薄的棉毛衫被洇烂,如同一张粘稠的蛛网攀附在他的背脊。
奇诡的怪异感编织出的怪物似要将他吞食入腹,遮天的红色依旧覆盖在他的眼前,将他面前的人影渲染的那般瑰丽耀眼。心如擂打的抨动令他几近晕厥,姜荷却笑了起来,祈盼着品味被恐惧吞噬的瞬间。
42.
钱葵的领域性特权彻底崩散的那一瞬,令一种与之不同的领域特权遮天覆地地迸发,将残余的特权波动遮盖,以榕树为中心向外延展。
雨中空气的潮湿令我呼吸几近停滞,大脑缺氧胀痛的熟悉感教人疑惑。我迷蒙地盯着姜荷僵硬的笑脸,莫名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再度失控,看着邵蔷,心底本该泛起一些无端的哀恸。
情绪如同缠丝,一缕缕交织成一层层叠加,当被其完全包裹,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所有的理智和冷静被隔绝在外,情绪主导言行。当这颗丝茧被割裂破开,而非抽丝剥茧地褪去,缺失情绪掺杂的理性总显得过于无动于衷、不近人情。
姜荷不知何时离我如此近,衣裤泥泞不堪,他几乎是俯趴在泥水中,仰面望着我,眼中溢满我看不懂的热切渴望和痴迷的希冀。
「不要再上演这种低劣的戏码。」我对姜荷说。
沉寂的黑翳中一抹殷红在摇晃,往昔的惊惶和退怯消散,我握紧进水黑屏的手机,睨了眼脚边一滩皮下不明物蠕动翻滚的血肉,摩挲着指尖残余的黏液。
「钱葵应当是完成了她的任务,她的疑问在您这里得到了应有的解答。」姜荷的双目赤红,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双手死死地拽着我的裤腿。
「您十分耐心且真诚地解答了她的提问,眼下我也有一些疑问,不知是否也能够有此荣幸得到您的解答。」
他言语虽礼貌克制,无法控制的震悚显露出姜荷的急切。
「就算您已经遗忘了我们也没有关系,这并不重要,我只想请您回答我的疑问。」
我有些烦躁,不想再与姜荷等疯子纠缠,他们的问题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
初春的夜雨带着病人的决绝寒意,我急切地想摆脱这无端来的麻烦,回到我的出租屋里去,在暖烘烘的浴霸灯的光照下洗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钻入温软的被窝。
忍耐着将姜荷拖去警署向姜鼎兴师问罪的冲动,我别过眼不再看姜荷发狂的双眼。他的眼球已然外凸,眼白充血,听不进我的劝。
「你们总是有那么多的疑问。」他带着那抹熟悉的红如魑魅般飘然而至,笑对姜荷道:「这次又想问什么呢?」
当他再次真切地降临在我的眼前,我却不知他为何而来。或许是那滩烂糊的血肉散发的甜腥味吸引了他,或是我的抗拒和违逆无形中挑衅激怒了他。
抑或是此间什物,三种相性诡谲却可融合的领域性特权、倒在树边的老人、肥硕腐烂的黑蛆还是生硬的巧合,一些在常人看来莫名平常或嬉笑的玩意,勾起了他的兴趣。
就像我拒绝不了他的介入,我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
「为什么感到悲哀。」
他似乎颇为不解,从我手中夺过凭空出现的红伞,撑开晃眼的鲜艳,倾斜向我,替我遮掩住大半凄厉呜咽的风雨。
也遮挡了邵蔷怪异的躯体和姜荷那过于殷切滚烫的目光,那在夜雨中过于明艳的色彩迫使我不得不正视他严肃的神情。
「不要难过,好不好。」他的掌心意外灼热,抚上我的面庞时给予我一丝赖以支撑的温度。
我讨厌他的霸道,曾不允许我生出任何哀伤悲悯的情绪,但却任由我愤怒,乐见我心情愉快。
无法否认的是,他确实对我很好,事事以我的利益为先,唯一不足的是他的行为多数时候与我的本意相悖,选择性遵从我的意愿。
哀悲怒恨既无需,喜乐诚爱似乎也无必要。
在风雨被寒凉侵袭的身体逐渐回温,我讷讷地望着他的眉眼,鬼使神差地生出寻求庇护的荒唐想法。
我依旧不肯回应他,他也依旧不恼,只将红伞重新塞入我的手中,泠然地飘走至邵蔷身边,一阵携雨的凉风拂开姜荷紧攥着我裤脚的手,他被这阵清风挟持着扶起,脚步蹒跚地与我拉开约莫十尺。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会一一解答。」
精神被彻底侵控的姜荷唇齿打颤,不禁将埋藏已久的疑问全盘倾说,出口的却是几声如风钻入穴隙的呜呜咽声。
他的温柔是明晃的陷阱,他的笑容真实的令人深信不疑,又完美的令人不得不怀疑这张假面下藏匿的真相。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多做停留,不要生出无端的哀恸和悲悯,不要被无用的情绪淹没。
木质的伞柄在手掌中转动,旋甩去殷红伞面的雨珠,抛甩去一切无用。
接纳祂,守候祂,忠诚于祂。
让灵魂的撕扯归于平寂,躯体的割裂复归为一体,齑粉应当混融,丝线理应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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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荷失去意识前拼尽全力,只问出了一句话。他不记得那只「奥」的疑似体有没有回答,他只知道当他醒来后,答案已经印刻在他的大脑里。
「鬼,即人的异化。」
他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