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尽天涯路》阿弥野

3、第 3 章

　　乔峰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空中，来回几次，突然开颜大笑：“这个小子，居然敢说我和他一样傻。不过，或许他是说他和我一样聪明吧？可是我那里聪明了呢？”乔峰幽叹一声：“郭靖，郭靖，你可知道我的怨念是什么？我自以为解决了两国兵祸，自以为从此两国得享太平永久，自以为只要一死以谢天下，天下随乔峰而起的纷争就会消散，可是，我万万想不到，我大辽国的太平只享受了十几年，我大辽国就被完颜阿骨打建立的金国灭亡了。十几年，可是大宋却还好好的存在了上百年。当年我还曾在贺兰山中救下完颜阿骨打，谁知他竟然成为我大辽国的掘墓人。如果在雁门关下我没有意气用事一死了之，或许我大辽国不会那么快就亡国，或许会和大宋一样在百年后的今日依然存在。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太爱面子，我太过骄傲，我年纪青青就成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心底是极骄傲的。虽然后来成为全天下人的公敌，人人皆以为我苦，我确实是苦，可是作为一个男人，想着我一个人，竟然能令天下人皆与我为敌，心底深处却是更加的自负，绝傲！在那雁门关下，我于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虽然是为了止兵祸，可是那独傲于天下的心却也暗暗在胸中滋长，那骄傲得已经无以复加的心，如何会瞧得上天下人的原谅或者忏悔？一死惊天动地，留美名于世，何其快哉！却全没想过我一死容易，却累得我大辽国上下臣民从此皆意气消沉，国事衰败，大辽国终至被完颜阿骨打所灭。我一死换来的和平对我大辽国有何意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罪难恕啊！”
　　乔峰的叹息飘荡在风里，凝结在那点点夜露之中。他看着火堆，看着郭靖留下来的香烛，竟似有些痴了。
　　夜凉如水，月华暗洒！都敌不过流光易逝。
　　“乔大哥。”眼看着天又要亮了，乔峰才见到郭靖一头汗地跑回来。
　　“你去哪啦？”
　　“我到镇上挨家挨户地问人，终于有个人肯告诉我怎么在白天留住你啦。”
　　“怎么留？”
　　郭靖一举他手中的纸伞：“那人说只要在天亮之前把你的魂魄收在这伞里，你就没事了。”
　　“你真的不想我走？”
　　郭靖眼睛直直地看着乔峰好久才轻轻地说：“靖儿觉得乔大哥好悲伤，靖儿从小最看不得别人悲伤了。我娘有时候在夜里坐在灯下流泪，靖儿有时还会看到我的六个师父，特别是小师父越女剑韩小莹对饮掉泪，靖儿就觉得心里好苦，靖儿不想娘亲流泪，靖儿不想师父流泪，所以总是事事听娘的话，事事听师父们的话，因为只要我听话，我娘，我的六个师父就会很开心。靖儿看不得自己的娘流泪，靖儿也看不得师父们流泪！靖儿更不想看到一个已经死去百年的英雄还在悲伤。”
　　乔峰心中一暖，脱口而出：“靖儿，你好慈悲的心怀，那个说你傻呢？你一点也不傻。”
　　“我知道我不傻，我只是不喜欢做那刁钻逢迎之事，但并不代表我傻。”
　　乔峰深深点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乃大丈夫。”
　　“乔大哥，说话莫那么深奥，靖儿听不懂呢。哎呀，真是好困啊，乔大哥，我先睡一会，如果天亮了我还没有醒来，你自己钻到伞里去，好不好？你不要走了。”
　　乔峰一笑点头，郭靖举起小拇指：“我们拉勾好了。”
　　“行！”
　　两个小拇指勾在一起。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郭靖说。
　　乔峰哈哈大笑，心情舒畅。
　　郭靖这才放心睡下。
　　“靖哥哥，靖哥哥，你在哪里？”
　　郭靖听到树林外传来黄蓉焦急的声音，一骨碌爬起身抬头一看，天已大亮，他心一跳，望向地上的纸伞拿了起来。
　　“乔大哥，你在里面吗？”
　　“在。”伞里传出乔峰的声音，郭靖松了一口气，拿着伞飞快地跑出树林。
　　“蓉儿，我在这里。”
　　“靖哥哥，你跑那里去了，吓死蓉儿了。”
　　“蓉儿莫怕，靖哥哥没事。”郭靖的眼里是一片情深。
　　这已经是郭靖和乔峰相处的第四夜了，只是现在他们都在客房里。
　　“那小女娃是谁啊？”乔峰坐在太师椅上轻问。
　　“是蓉儿。”郭靖眼睛闪光轻快地答。
　　“你好像很喜欢她？”
　　郭靖憨憨地笑了笑，但那眼里却是充满着痴情，柔情。
　　乔峰看呆了，恍惚间仿佛看到阿朱深情凝视着自己的双眸。
　　乔峰的心撕裂般地痛。
　　阿朱那么爱他，可是他却不问青红皂白，一掌就将她的性命葬送，虽然阿朱是化妆成段正淳的模样，可是如果他不是那么冲动怨恨，阿朱不会死。
　　从一开始就被流言牵着鼻子走的他，在万事成空后才回过头来看世事红尘，才知道自己的冲动伤害了多少人。一百年的岁月，所有当年认识的朋友，兄弟，仇敌都死了个干净，所有的人也都转世投胎到那人世间再创一番英雄事迹，只有他，对国家，对民族，对心爱的女人的负疚，凝聚成他心中的怨念。
　　执着于怨念，充满怨念的灵魂不能解脱。
　　“郭靖，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女娃儿？”
　　“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和蓉儿只要看看对方的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好舒服，从来不用猜测来猜测去。猜来猜去好累人的。”
　　乔峰身体猛地一阵颤。
　　眼神，眼神，是啊，无论多么高明的易容术，都无法将眼神易去，为什么，为什么？当初那么执着于仇恨的心竟没有一丝温柔所在。
　　那怕只是一瞬间的柔软，应该也能看到阿朱眼里的伤悲，眼里的柔情吧？
　　郭靖看着乔峰脸色巨变，心中担忧：“乔大哥，你怎么啦？”
　　乔峰突然紧紧抓住郭靖的肩，迷乱的低语。
　　“阿朱，对不起，阿朱，乔大哥不是想伤你的。”
　　“乔大哥？”
　　“阿朱，原谅我，原谅乔大哥吧！”
　　“乔大哥，你放开手！”
　　“不，我不放，乔大哥永远也不再放开你啦，阿朱，不论你变成段正淳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不再放开你啦！”
　　啊！
　　一声惊叫，郭靖只感觉后脑，后背一阵痛，身体已经被乔峰重重的压在地上，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沉得他都喘不过气来。
　　真的是被鬼上身了。
　　郭靖想叫也叫不出来，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一阵麻，一阵颤，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突然，一种巨痛感袭上后脑，郭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但渐渐的，身体里又仿佛有一条蛇在钻，在游，顿时浑身麻软，瘫在地上。
　　口对口的封堵，像索命一般的吸吮着。
　　郭靖渐觉气短，仿佛要死了一般，他惊悸地猛推乔峰，厮叫起来：“乔大哥，你是真的要把我的元气精血都吸光吗？”
　　乔峰却浑然忘却了一切，只是不停地索取着，像是要将那一百年的渴望全在这一夜里索取完。
　　不行了，再不放开真的要同归于尽了！
　　郭靖奋力抓扯着桌腿，桌子摇摇欲坠，桌子上的油灯摇摇晃晃地倒下来向乔峰的后背砸去。
　　乔峰闷哼一声，跳了起来。
　　郭靖疲倦地躺在地上，久久不语。
　　乔峰的身体忽然闪了闪，竟是有些飘忽。
　　郭靖不想理他，闭上了眼睛。
　　“靖儿，靖儿。”乔峰柔声轻唤着。
　　郭靖不动。
　　“靖儿，乔大哥要走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乔大哥好吗？靖儿，你不是说不想看到乔大哥悲伤的样子吗？只要你肯看看乔大哥，乔大哥就心满意足了！”
　　郭靖心里暗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就是乔峰右背上被火油烫出的图形。
　　一把倒悬的剑的样子！
　　乔峰的身体越发的飘忽了。
　　但他的神情却很安适平静。
　　“乔大哥？”郭靖不解地看着他。
　　“被火烧到了，有点伤。”乔峰微微一笑凝视着郭靖：“靖儿，不要怪乔大哥，好不好？”
　　郭靖不语。
　　“靖儿，乔大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我们再把酒江湖好不好？到时候乔大哥要做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再不被那国仇家恨所束缚！到时候，乔大哥再和靖儿一起切蹉降龙十八掌。”
　　“二十年后？二十年后你只怕要叫我一声老爷爷了。”郭靖哼道。
　　“不会的，乔大哥一定会记得靖儿的。”
　　“你要记得的不是靖儿，是阿朱姐姐。”
　　乔峰笑了，凝望着郭靖，仿佛要把他牢牢印在心里一般。
　　“不要这样看我！”郭靖恼道。
　　“靖儿，你解开乔大哥的心锁，对于乔大哥来说，你就是阿朱。”
　　郭靖再好脾气，郭靖再老实，也不由得大怒，跳将起来抽出腰中的金刀就向乔峰刺去。
　　乔峰向后一退，返身，飘远了。
　　“靖儿，乔大哥知你恼我，乔大哥先避开一下吧。等你不恼了，乔大哥再来。”
　　“我不要你来，你最好永远不要来。”郭靖大吼。
　　乔峰笑了笑说：“靖儿，难道你忘了吗？乔大哥是个冲动又固执的人呢。”
　　郭靖无法言语，他本不是个善辩的人，如何说得过乔峰。
　　乔峰的身影渐渐隐去。
　　郭靖的人生也回到正轨。
　　时光如白驹过隙，生死爱恨都尝遍的郭靖，在一条小山村里见到他死去的兄弟杨康的未亡人——穆念慈，那时，穆念慈已临盆，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郭靖为这刚出生的小娃娃取名杨过。
　　他怀抱着小男娃娃，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小娃娃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仿佛要把他牢牢印在心里一般。
　　他想着穆念慈孤苦伶仃，不如带母子二人去那桃花岛上住，还没说出口，小孩子竟哭起来，郭靖忙将他抱伏地肩上轻抚其背哄着。
　　小孩子的右肩上赫然有一处胎记如倒悬的剑一般。
　　郭靖心中一骇，差点失手将小杨过掉在地上。那要他们同去桃花岛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