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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屋顶夜话 ...

  •   那枚铜牌单论形制并无特别,大小与普通腰牌相仿、质地细腻,在夜色中泛着深沉的黄铜色。然而真正令展昭顿了顿的,却是那铜牌之上绘着的图案——仿佛是一只鸟,然而却又由鸡冠、鹰嘴、孔雀翎等等并不属于同种生物的部分组成。其形状之怪异,令人侧目。

      而鸟的眼睛所在之处,则镶着两颗米粒大的红色宝石,远远看去仿佛还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使得整只鸟的形貌有种说不出的生动,与那微微扬起的头颅、扬起一半的双翅一起增添了某种诡异的气质。

      展昭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这东西说不出的邪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寒意。

      “这贼身上的东西可真够邪门的。”欧阳春也看到了这枚腰牌,一边说一边微微摇了摇头。

      展昭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哥可曾见过这样的图案吗?”

      “唔,老弟你这可就问住我了。”欧阳春闻言皱了皱眉,思索了半晌方才答道,“不曾见过,应当不曾见过。”

      他的语气并不确定,然而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展昭稍稍沉吟了片刻,便俯身将铜牌拾起搁到桌上,然后才拎着晏飞起身。他临走前对阿岚说了句:“你就留在客栈吧,我与你欧阳伯伯去把这狗贼送到衙门。”

      “嗯。”阿岚也并未执意要求跟去,仿佛感到困了似的没什么精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展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阿岚垂着眼皮无精打采,便又道:“困了就歇下吧,今晚没别的事了。”

      阿岚也一样点头应了。展昭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这才与欧阳春离了客栈,可他却又总忍不住回头,心中依稀觉得阿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欧阳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先不提。两人一起将晏飞提到衙门口,将这贼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交与守夜的衙差。那些衙差哪里见过这种半夜往衙门送人的阵仗,展昭不得不亮了开封府的腰牌,言明这贼人乃是江湖上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希望官府将其绳之以法云云。衙差们这才忙不迭进去回话。展昭只怕稍候惊动了府尹,少不得又要麻烦,便趁着无人注意,拉着欧阳春悄然离开了衙门。

      其时已过夜半,气温比前半夜还要低许多。月色昏暗迷茫,使得笼罩在黑暗中的房屋看上去像是一头头低伏沉睡的怪兽。展昭忍不住心想:也不知阿岚睡下了没有?这种天气可别踢被子,会被冻醒的。

      如此,两人仿佛各有心事,一时之间都未开口说话。直到离开衙门几百步远,欧阳春这才开口道:“老弟,咱们多年不见,今晚若是不喝上几坛,也真是可惜了这一场缘分。”

      “这个时辰,只怕酒肆都关门了吧。”展昭无奈地笑道,“咱们兄弟若是想痛饮一场,也得先有酒才行啊。”

      欧阳春却坦率地说道:“当然有酒。只要有酒肆,还怕没酒不成?”说着拉起展昭,一路大步径自到了白日吃酒的那家酒肆。这会儿半夜三更,果然酒肆已经关门了,欧阳春却笑道:“老哥哥做一回梁上君子,老弟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着足尖一点,如大鹏展翅一般掠上围墙,而后悄无声息地跃入。

      展昭仰着头无奈一笑,也只好跟着纵身跃过围墙。欧阳春早已经熟门熟路找到了酒窖,他自酒架上挑了两坛好酒,随手掷了两大锭银子在桌上,回头冲展昭笑道:“怎样,这酒可不是有了?”

      两人遂出酒窖去,翻上屋顶并肩坐了。今夜月色虽朦胧黯淡了些,然而两人却隐隐来了兴致,拍开酒坛泥封,相视一眼,各自举坛饮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水划过喉咙,在所过之处激起火烧似的感觉。展昭微微舒了口气,低声笑道:“痛快。”

      “那是,”欧阳春对月举坛,“有酒,有月,身边还有知己,怎能不痛快。”说着又饮一大口。

      展昭胸中也升起一股温热来,对欧阳春道:“小弟自从入朝为官,已少与江湖朋友往来。虽能一展胸中抱负,却也实在不是没有遗憾。今番他乡遇故知,能和欧阳大哥在这瀛洲城内对月痛饮,小弟心中其实极是欢喜。”说罢也痛饮一口。

      不远处,夜风徘徊呜咽,使得四周说不出的沉寂静谧。

      “贤弟人中龙凤,能追随青天左右,那是良禽择木。”欧阳春则缓缓道,“虽与咱们江湖上的朋友少了往来,殊不知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有得有失,方合天地之道。”

      展昭闻言爽朗一笑:“大哥豁达,倒是小弟愚钝了。”

      “何况,”欧阳春狡黠地笑了笑,“咱们今夜这番作为,可不正合着江湖上行侠仗义之道吗?贤弟虽已不是自由身,但咱们却也能偷得这半日闲暇,重温江湖旧梦。”

      展昭大笑。

      在他眼中,江湖与官场从来都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就像两条无法相交的路、通向两个大相径庭的地方。展昭最初走上江湖是由于他的师父,最终进入官场,却也仍旧是因为他的师父。命运从不掌握在他自己手中,然而展昭一直渴望能够获得主动权。

      不过欧阳春说得也对,天地尚无完体,他在失去了曾经恣意的江湖生活之后,也并非无所得。

      夜色更加浓稠,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所积的雪。然而那微弱的荧光仍旧无法驱散黑暗,因此显得无力而又懦弱。

      展昭与欧阳春上了屋顶之后曾经将上面的雪扫落下去,好清理出一块能坐的地方。坠落下去的雪块在雪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却又与之完美地融为一体。

      两人借着月色叙着离情,不同于展昭多半都在开封府当差,欧阳春则喜好游离四方。他这些年几乎踏遍了大江南北,阅历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展昭忽地想起自己将去的那个地方,便随口问道:“大哥见多识广,可知道这北疆附近,有座痴心谷吗?”

      “痴心谷?”欧阳春闻言一笑,答道,“自然知道。说起来,这痴心谷中还有一段传说,道是曾有一男子痴恋心上人而不得,便心灰意冷到了这谷中。他日日盼着心上人前来寻他,却始终不得偿所愿,最后竟化成了一尊石头。贤弟你说,这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世,却为儿女私情而耽误大好人生,学那妇人去做‘望妻石’,岂不可笑?”

      展昭:“……”他听欧阳春这话中似乎有话,一时间捉摸不定,只含糊应道,“为儿女私情做到这般地步,的确可惜了些。”

      “可不是。”欧阳春一拍大腿,对展昭说道,“咱们男人,即便不能报效朝廷,也应当一展胸中大志,以此有用之身做些有用之事。又岂能但与儿女情长,落得个英雄气短的地步。”

      展昭终于确定欧阳春这就是在敲打他,料想来是因为阿岚。他不由无奈一笑,道:“大哥放心,小弟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劣兄知道,贤弟你一颗七巧玲珑心,自然明白事理。”欧阳春道,“这些话,劣兄拼着贤弟见怪说出来,就是怕贤弟年纪尚轻,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展昭听他说得严肃,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郁郁,他道:“阿岚与我萍水相逢,又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看她孤苦伶仃,却又天性聪颖,因此不忍她流落江湖,这才收她为徒。”

      “嗯,那女娃娃看着倒是机灵。”欧阳春缓和下语气来。

      展昭闻言却忍不住一笑:“机灵是机灵,但大哥今晚恐怕只觉得这丫头呆了吧?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晚上阿岚总有些不对劲,若是怠慢了大哥,您可别见怪。”

      “哪里的话。”欧阳春笑道,“我一看这孩子就觉得亲。她多大年纪了?”

      展昭答道:“快十五了。”

      “……”欧阳春稍稍一怔,却又随即笑道,“巧了,我有一故人之子,若是还在世,也恰巧是这个年纪。”

      展昭闻言微微诧异。欧阳春说完也自觉失言,哂笑道:“看我,提这些事情做什么。来来来,喝酒!”

      说罢提起酒坛子,凑在嘴边仰头“咕咚咕咚”,竟一口气将剩余的大半坛尽数灌了下去。欧阳春随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渍,一面伸指在坛子上轻弹,一面随口唱道: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展昭听这歌声隐隐凄楚,猜多半是欧阳春方才思及故人,因而生出几分慨叹来。他胸中却仿佛也有些沉郁,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随口也跟着低哼“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唱罢学欧阳春豪饮,将坛中酒一口气饮尽。

      丑牌交尾,寅时未至,夜色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两人饮酒罢,双双抱拳告辞,便各自离去。一个回转落脚之地,一个去往下榻之所,一个形单影只,另一个虽有佳人在侧,却也难通心意。

      展昭方才那最后一口饮得急,吹着夜风走了几步,竟涌起几分酒意来。他倒也还认得回客栈的路,索性深吸一口气,身形倏忽间掠起,在夜色之中、月色之下,沿着重重屋脊向前飞奔。仿佛借着此举,亦能抒发一二胸中郁气。

      夜即暗且寂,除了脚下的积雪在展昭落脚之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便再无别的声息。四周只余一片黑暗,还有那客栈门前的两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将要熄灭的光来。

      展昭也不走大门,绕道后面纵身一跃,扳着窗子便翻进了屋中。然而及至落脚,他才猛地发觉自己竟走错了——这里可不是他的房间,而是阿岚的。展昭方才心神不属,竟鬼使神差犯下这个错误。

      他站在窗前,身后的窗子已经被他随手关上,然而屋中的微微暖意仍旧与展昭身上所带寒气激烈的冲突着。

      阿岚似乎已经睡下了,深蓝色的帐子放了下来,被方才开窗、关窗的那阵风微微吹动。展昭一动不敢动,好像被人点了穴,唯有心跳如擂鼓一样,震得胸腔隐隐作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迈出一步,紧接着,又缓缓迈出一步。心跳得越来越快,展昭像是中了魔,一直走到阿岚床前,脚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轻轻探出手,撩起了帘子。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在讥笑: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是想确认她在不在?

      另一个声音微弱地反驳道:看一眼也不行吗?

      无耻下作,那个声音冷冷地答道,难怪欧阳春话里话外也要提点你,他是看出你行止不端了。
      另一个声音委屈反问:我哪里行止不端?

      那个声音则道:你若喜欢她,就该娶她才是。既然收她为徒,便该以师徒之礼待之,却又为何生出这等龌龊心思?

      展昭心中猛地一惊,被“你若喜欢她,便该娶她”这一句话震得几乎站立不住。他喜欢她吗?他该娶她吗?

      这个问题展昭从未想过——或许是刻意拒绝去想。与一个女人共度一生,这种念头在展昭人生的前二十年中几乎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哥哥未曾娶妻,他的师父也始终形单影只,展昭一直觉得自己也会这么过一辈子。

      可也许是今晚的酒令他失去了往日的分寸,展昭竟觉得心中升起了难以抑制的念头:娶她,你喜欢她,就该娶她才是。收什么徒弟,除了你自己,你骗得了谁?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说:娶了她又如何?这些人,迟早都会成为过客。你现在离她越近,等她离开你,你就越痛苦。

      展昭眉心蹙着,流露出一种压抑的神情来。他心绪激荡,黑暗之中阿岚埋在枕头上的脸近在咫尺,样貌他早已熟悉到不看也能描摹的出。这一切都像是在无声地鼓励他。

      终于,他缓缓俯下身去,在阿岚额头轻轻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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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屋顶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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