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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

  •   2006年12月25号。

      圣诞节的天气出奇地晴朗。
      欧城从外地出车回来,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欧城吗?”熟悉的女声。电话那头还有小孩子们的嬉闹声。
      他莫名觉得自己心底有浅浅的波澜。“我是欧城。”
      “果真是你啊!”对方有些惊喜,“圣诞快乐!”
      他顿了顿,才回一句,“圣诞快乐。”
      “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车里。刚路过江滩。”
      “啊,太好了!”那边又一阵兴奋,“原来你还在开那辆破古董!我这里有两张电视塔的门票,想找人一起吃东西,哈,就你了。晚上六点,电视塔见!”她挂了电话。
      原来她还在这里。
      欧城六点半的时候才到电视塔广场。从五点到六点半的一个半小时之内,他的车子在电视塔沿路转了八圈,最后他还是去了电视塔。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并不理智。
      欧城停了车子,去电视塔底下找米凉的踪影。他一眼就看见了穿灰色大衣的米凉。她的头发束成一个小辫,刘海依旧很长,大衣和牛仔裤裹着单薄的身子,显得很空洞。
      欧城刚要和她打招呼,却看见她朝马路奔去了,像是看见了认识的什么人。转眼间,一辆卡车正好从拐角开出来,他立刻朝她喊“小心!”但是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眼看就要撞上那辆车。他急了,一个箭步追过去,将她扑倒在路边。
      米凉这才缓过神来。抬头一看,原来是他,她笑道,“谢谢你啊!”
      “你要自杀吗?那辆车明明在你身后按喇叭。”欧城有点气急败坏,忽然又想起花店老板娘说她“耳朵不好,有时候听不见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无话。
      米凉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转头朝刚才的方向看了看,失望地泄了气。“我还以为是小念呢。长得真像。不对,那孩子看上去都有五岁了。”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又帮欧城拍拍他大衣上的灰尘。她打量着他灰白的工作服和杂乱的胡茬,笑,“一段时间不见,你可真像个老大叔了。”
      欧城没好声色,眉头凝住,不答话。
      米凉又说:“我打工的酒吧老板娘给了我两张电视塔的门票,我想了想,确实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就打了你的电话。”
      他微微欠了欠唇角,表示回应。
      “而且我最近快要发薪水了,可以请你吃东西哦。我们进去吧。”她拉了他的手就往电视塔大厅走。
      欧城刚开始挣脱了一下,米凉却拽得更紧了些。他就任由她拉着进了电视塔。她的手比他的冷很多,他能感觉到她手心那些茧的重量。他走在她旁边,闻到她身上薄薄的皂角沐浴露味道,觉得沁心。长久以来,他闻到的更多的只是血腥与烟尘。
      旋转餐厅在圣诞夜几乎满座。托盘的侍者们疾步奔走其中。各种声音混作一团,像夹杂了碎石的沙泥在耳畔涌动。有孩子的哭闹声、少女看到烟花的尖叫声、叮叮当当酒杯的碰撞声,还有餐厅里永不过时的古典音乐,它们在这百米高空的餐厅里和耳膜交汇,难以分辨更难以负荷。
      两个人走进去,与餐厅的豪华显得格格不入。米凉拉着欧城继续上了去观景台的电梯。
      冬天的傍晚有浅浅夕阳,从观景台望出去,整个城市一位慈祥的母者,带着半点沧桑的皱纹。米凉搓着手呵气,“这里可以看见对面的焰火。好久没和别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欧城了然地点了点头。都是这个世上的流浪儿。“你换了工作?”他问。
      “嗯。我现在在一家酒吧里洗卫生间,薪水比花店还好呢。”她脸上的满足感是由衷的,“上次在那家地下餐厅,就是我头一次遇见你的地方,本来说好了我去试工的,结果他们发现我听力有点障碍,就不用我了。后来那家花店也是一样。酒吧好啊,时时刻刻都很吵,用不着耳朵。”她说完又笑了。
      欧城会意地淡淡一笑,却扯不起嘴唇来。他觉得有点苦涩。这女孩的确是他见过的最简单最无欲的人。
      “丫头,酒吧太嘈杂,对听力不好。”欧城轻声说。
      “我知道,没关系。”她倒洒脱。同时,她捕捉到那两个字,他叫她丫头。
      “杂草一样,落地生根。”
      米凉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于是呵呵笑,“生活哪里就那么残酷了。只要想活,就可以活着。”她笑着捋了捋刘海,然后把两肘搁在栏杆上向外看,嘴里还哼起了一首歌,怪诞的调子,他没有听过的语言。他看着她嘴角的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为什么来与这个本不该有交集的女孩子见面。
      “嗨,”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他说,“等会烟火放完了,我请你喝酒吃烧烤去!”
      “我该回去了。”他熄掉手里的烟,就转身。他没有道再见。以后恐怕也不会再见了。
      她瘪瘪嘴,打算拉住他,又没有伸出手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塞给他,“这个是我的手机号。没事联系哦。”
      他接过来,看也没看,只是攥在了手心里。路过电梯口的垃圾篓,他的手在那里停了两秒,终于还是没有把她的字条扔掉。

      圣诞夜的BLUE酒吧与平时没有区别,晚上八点钟早已烟雾缭绕觥筹交错,除了低音炮以外,什么也听不见。这个酒吧比米凉自己工作的酒吧大得多,就连跳钢管舞的女郎也是日本人。米凉选了一个离架子鼓近的地方坐下来。那个鼓手长得眉清目秀,全然不像云郢那样狂野。米凉始终认为,只有像云郢那样狂野的鼓手才能把架子鼓敲得像模像样。
      云郢的狂野,曾经吸引了十六岁的米凉为他离家出走,从此无家可归。即便他日后令她流血,她也没有后悔过。她的孩子,也是云郢的孩子,在寒冬的午夜出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长相,他们父子就一起失踪了,从此寻无所踪。
      后来在这里遇见欧城,她发现他与云郢有着一模一样的眉毛和胡茬。
      米凉掏出帆布包里的口香糖,丢一粒到嘴里,听那歌手垂死般地嘶吼。旁边是一桌玩牌的,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玩十点半。其中一个男人发现米凉正望着他们的牌桌,于是问她,“有兴趣吗?”
      米凉没听见声音,只看清了那人的口型,知道他在邀请她加入,于是扬了扬眉毛说,“好啊。”
      但她是没有本钱的。以前也在酒吧和人赌过几次,倒是有运气,没怎么输过。今晚的运气也是出奇地好,几盘下来,对方已经输了好几百块。米凉觉得没意思,“不好意思先生们,就到这里吧,我得回去了。”
      对方也很扫兴,也站起来打算离开,被米凉拦住:“两位,你们一共输了五百三十六块。”
      被米凉拉住袖子的男人却一把挣开她的手,瞥了她一眼就继续朝门口走。
      “喂,愿赌服输!”她又拉住那人。
      “妈的,”另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打掉米凉的手,“不知好歹!”
      “要是男人的话,有本事赌就有胆量输!”
      “信了你的邪,你他妈要是缺钱用就去卖啊!”
      米凉听完一时怒火中烧,随手端起一杯冰啤酒就往那男人头上淋了下来,然后将啤酒杯子摔在地上,抓了背包就往外走。这两个男人似乎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朝米凉追过去。
      走到酒吧门口附近,夹克男人一把攫住米凉的领口,“小丫头,今天哥哥这身衣服,你打算怎么赔?”
      米凉还从来没有怕过任何人,就连死也没有怕过,更何况对方是两个小混混。她直直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她面色冷淡地推开那人,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夹克男人被淋过的头发还在不停地滴着啤酒,他使劲抹了一把,然后接过同伴递过来的酒瓶就往米凉头上淋。刚浇了一半,那酒瓶就被一只手夺下了。然后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放开她!”一个冰冷的声音。
      “欧城?”米凉惊讶地看着欧城推掉那男人抓住自己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欧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夹克男人推了一把,接着就打了起来。欧城到底是在泰国打过泰拳的,所以只两三下便解决了对方。剩下米凉在一旁微微惊呆着。
      “还不快走?!”欧城拉过米凉。
      她有些兴奋,三步并两步就跟着他上了他的旧货车。
      车子很快开上了长江大桥,不远处那电视塔顶端的灯火空荡荡地悬在半空。
      欧城顺手抽了一条毛巾递给米凉,“把头发擦干。”
      “谢谢。”她接过去。毛巾已经破了几个洞,却是干爽的,带着与欧城身上的皂角味一样的淡淡清香。米凉刚刚被浇了半瓶啤酒,领口几乎湿透,这会儿被冷空气吹得不住地打冷战。她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欧城,“你刚刚怎么会在那儿?”
      “路过。”他顿了顿,回答。其实他是不知不觉就跟着她到了那个酒吧门口,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自觉跟着这女孩子到了那个酒吧,原打算抽完两支烟就离开,却看见她从里面出来,还和两个男人起了冲突。当时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幸好自己跟着来了。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一个女孩子,事事要小心。”
      “谢谢。”她很感激。毕竟已经太久没有一个人跟自己说“事事要小心”。“今晚真的要谢谢你。”她朝他笑一笑,“你打架的时候很漂亮。”
      米凉总是喜欢用“漂亮”这个词形容他,不论什么方面。
      “过了桥就下车吧。”欧城说。
      “你又赶时间?”她瘪瘪嘴,“我就在前面住,五站路而已,你顺便送一下吧。”她讨好似的对他笑笑。
      他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你等会就在桥头广场下车。”
      “嗨,”她依旧是笑着,“不过是五站路,我在汉口路下车,你帮人帮到底吧。”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然掌着方向盘。
      米凉觉得无趣,就去摆弄车子的CD机。那老旧的CD机别别扭扭播放出来的居然是一首八十年代曲风的英文歌,她不禁好笑:“你真像个老大叔,这么老土。这种音乐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过时了。”见他没有反应,她又说,“喂,你肯定没有交过女朋友吧?”
      欧城转头看了她一眼,“擦好了吗?”
      米凉愣了一下,把毛巾还给他,“上面都是啤酒味了。”
      “没事。”
      “等会到了我住的地方,我请你吃饺子,过节嘛!我自己包的饺子哦。”
      他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子,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样的眼神和笑意,使米凉的心脏突突地跳了两下。她却装作半心半意地又问一次,“你为什么也会去那个酒吧?”
      “路过。”还是那两个字。
      冷空气透过车窗的缝隙灌进来,米凉冻得想打冷战。欧城靠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是通红了,而且这个男人在寒冬里也总是穿单薄的秋装外套,再配上一副钢铁面孔。
      “你有围巾吗?”她忽然问一句。
      “要那东西做什么。”
      米凉噗嗤一声,这男人固然冷清麻木,可是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呆憨可爱。“其实你真算得上是个衣架子,可就是不怎么打扮自己。头发和胡子也是,鲁宾逊似的。还有,你不像是开货车的,倒像个流浪艺术家;打起架来又很男人,更不像是个开货车的。你心里想的事情从来不写在脸上,总是一副防备的样子……嗨,你去算过命吗?”
      他没有回答,车子却停住了。原来旁边已经是汉口路。他看着她,意思是“你该下车了”。
      “下车吧,尝尝我包的饺子!”她很热情地邀请他。
      “谢谢,不用了。”
      “今天过节嘛,而且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一个熟人。”
      原来他已经成了她的“熟人”,这女孩自来熟得有点过分。
      不过,欧城还是下车了。
      米凉租住的房子属于即将要拆迁改造的老单元楼,仄仄的楼梯,斑驳的墙壁,生锈的铁栏杆,和城中村的小旅店没什么两样。米凉的住处在一楼。经过楼道的时候,欧城看见墙角四处的积水和一只正在垃圾桶边觅食的老鼠。
      “呀!”米凉猛然惊叫了一声——她看见自己那两个旅行箱被人仍在了门口。她立刻转头噔噔地敲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林阿姨!林阿姨在吗?!喂,林阿姨?!”
      房门开了,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没好气地冲米凉说:“房租拖太久了,我已经租给别人了。”
      “林阿姨,我说了我们马上就发薪水!”
      “那也不行!别人明天就要搬进来了。”
      “林阿姨,明天吧,明天我绝对把房租钱给你!”
      “已经收了别人的定金了。”对方斩钉截铁。
      米凉见实在没有挽回的余地,只好作罢。
      “通共就那么点房租,谁知道你又要拖到什么时候……”房东絮絮叨叨地关了门。
      米凉沮丧地在那口旅行箱上坐下来,心想着又该去找个地下通道或者街角花园过一夜了。只是天气这么冷,还得再去弄条毛毯才行。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就看见站在跟前的欧城。“饺子吃不成了。”她对他抱歉地笑笑。
      欧城也扯了扯唇角,可是笑不出来。他想转身道别,但忧郁了良久,还是对她说:“我那儿……可以留你一晚。”
      米凉只觉得心里仿佛落进来一滴火星,微微发烫。她从旅行箱上跳起来,“谢谢你!”
      欧城看着她发亮的眼睛,淡淡一笑,然后提过其中的一只旅行箱。他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温暖。这温暖,米凉一辈子记得。

      回到城中村的梦圆旅店,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圣诞夜的焰火还在江滩的某处绽放和熄灭。在欧城的房间里能够隐约听见那些喧闹繁华的声音。那样的喧闹繁华,不属于这城中村的任何一个人。
      米凉环顾了一下这件房子,除了一张床,一口箱子以外,竟然连个板凳都没有。她玩笑地说,“还以为我原来的房子像收容站呢,你这才叫家徒四壁。”她转眼又看见窗台上那盆忍冬草,有些惊喜:“这个,你还真的留着啊!”
      他一边关窗户一边对她说,“不早了,休息吧。”
      “我打地铺就行。”
      “你睡我的床。”他手里抱着一条毛毯朝门外走去。
      “嗨,你去哪儿?”
      他回过头来,“早点睡吧,记得锁门。”说完帮她带上房门。
      米凉还想叫住他,就听见木质楼梯上的脚步声很快消失了。
      房间里很冷,米凉只好用被子把自己层层裹住。被单上有阳光和灰尘的味道,是刚晒过的。破旧台灯发出橘黄的光晕,劣质地板凹凸不平,黯淡的城市灯火从米灰色的百叶窗透进来,恍惚可以看见空气中游离的灰尘颗粒。房门背后挂着两件灰败的大衣,正是欧城常穿的那两件。这间陋室里的一切,都与它的主人一样,冷清不羁却又深藏着温暖。
      米凉蜷缩在被子里,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常年迁徙的鱼,回到了它的窝。
      那被单上的皂角气息,令她想起云郢。欧城和云郢都不用香水,但是她能闻见他们身上不同于别的男人的香味,只是欧城的味道过于疏离,而云郢的则是侵略性的。第一次在酒吧午夜秀场看见云郢,米凉就被他的鼓声和金色长发吸引。那时候的云郢是个白皙修长的男孩,细长的丹凤眼和鼻梁,嘴唇带着不食烟火的味道,金色的头发遮住眼角,却遮不住目光中狂挚的波澜。
      米凉每晚十一点必然要去看他打鼓。第二次看见他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打鼓的样子就像海啸。云郢记住了这个穿着大格子衬衫的女孩。
      那个时候,彼此都还记得呢,她记得他是喜欢着她的,因为他的眼睛骗不了她。曾经,她明明以为自己是找到了爱的,多傻气。而今在脑海中几乎不会再出现云郢的样子了。唯一割舍不掉的只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米凉打开大提琴的盒子,轻轻擦拭原本就已经很干净的琴枕。那上面的两块陈旧的血迹,在暗光里清晰可见。
      她帆布包里掏出那个日记本,记下几句话。
      小念:今天是圣诞节,再过十六天,就是你三岁的生日了。妈妈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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