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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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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的时候,欧城搬回了梦圆旅店的那间小小的阁楼。他带米凉去医院检查了几次耳朵,治疗中,米凉的听力障碍没有继续恶化。她在他的面前总是一副很清爽很活力的样子,常常让他错觉她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子。
欧城换的第三份工作是为一个物流公司开货车。每天傍晚路过江滩那家花店的时候,他就会注意一下门口,看有没有搁置在外面的剩下来的百合。米凉喜欢那种清淡的花。
米凉用墙纸与百合把原本粗糙简陋的小阁楼布置得也有点家的样子了。她没有再去酒吧上班,就在阁楼里帮别人做一些玩具熊。欧城每天回来,都有冒着热气的饭菜等他。闲的时候,他们有时候去公园里看老太太们跳舞,有时候去逛逛书店和花鸟市场。但只是逛,往往什么也没有买回来。
唯一的一次,是欧城买给米凉一条鱼型的项链。那条项链,米凉每次路过都要多瞧两眼。欧城拿到第三个月的薪水,就买下了它。
那是一条银色的鱼,蜷曲着身子,又苦又美的姿势。
米凉戴上它的时候,对欧城说:“是你送给我的。它一定能保佑我的吧。”
他笑了笑:“当然。”一条项链自然没有什么深意和功效,可是她愿意相信,他便也愿意相信。
生活简单了起来,欧城却也没有忘记要为自己找回身份。只是暂时的生活令他生了贪念,贪图一个安心。他期望着生活能够就这样下去,可是他在潜意识里也知道,也许有一天,这样的生活就会嘎然而止。
他常常在看到米凉的那把大提琴时,感到莫名的一阵心惊。那条“T”形的赫然仿佛在提醒,很多人从一开始就注定血肉联姻。这种联姻,与时间和距离无关。
那天米凉从便利店回家,看到有个男人站在梦圆旅店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抽烟。男人是国字脸,看过去有点眼熟。
“米凉?”男人看见她,招呼了一声。
米凉想了想,只是觉得这人眼熟,却仍旧想不起来他是谁。
“我是阿江。我们见过的。”
米凉恍然,“哦,阿江。你帮我付过馄饨钱。”
她还记得他帮她付过两碗馄饨的钱。阿江尴尬一笑,幸而,她不记得那一次他带了一帮人把她和欧城打到头破血流。
“你……在这里住?”阿江问道。
米凉点点头,“你也在这里住?”
阿江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是有点拘谨地又笑了笑。他熄掉了烟卷,将手在大腿上拍了拍,“你……”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只说了一句,“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不大好。”
“没事。已经习惯了。”米凉说,“你在等人?”
阿江只是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其实只是路过这里,看见米凉提着购物袋走进了一家小超市,他竟然有一丝惊喜,不自觉就站在附近掏出一支烟来抽。
“路过而已。”阿江说。
“那我先上楼了。”米凉摆摆手,正准备回去,阿江又叫住她。“嗨,”他支吾了一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口问一句:“你在附近工作?”
米凉点点头,“算是吧。”
“我也在附近工作。能不能……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米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黑的眼睛,微温的笑意,她大方地点点头,“没问题。”
阿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可能是有点紧张,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他记下了米凉的手机号码,对她说:“谢谢。”
她温和地一笑,就转身闪进了楼梯口。
阿江擦了擦手机屏幕,又看了一遍上面那串数字,才把手机放回口袋。此时的他却没有料到,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间阁楼的顶层。
欧城搬回阁楼的第二个周末,已经是端午节。这天,江滩有焰火表演。米凉和欧城在晚上八点半到江边,这时候的江滩早已经开始热闹了。
江边酒吧的招牌闪烁起来,小贩的叫卖声从长江大桥底下一直传到百米开外,路人小女孩拿着大号的粉色棒棒糖满脸甜蜜,小店的橱窗扬起脸,一派明亮。
米凉的目光在一家小店门口停了几次,她注意到的是一件亚麻色的背带裙,说起来这条裙子并无多少特色,但是那样的质感和裁剪,正是米凉中意的类型。还是在很多年以前,云郢曾经为米凉买过一条牛仔色的小短裙,她很欢喜地穿着它跟云郢到另一个城市流浪。可是后来,她丢了云郢,再后来,她又丢了那条牛仔裙。
可是这种式样的裙子,仍旧令她有一种时间上的归属感。
那条裙子就挂在小店橱窗的最外面。米凉只是看一眼,笑了笑,再看一眼,便拉着欧城往前走了。
“你喜欢?”他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
他轻轻一笑,没说话。
他们并肩走过一段。焰火开始此起彼伏地腾空,照得人满目繁华。江滩上面的人群开始沸腾般地欢呼雀跃,简直比新年的焰火晚会还要热闹。
两个人在河岸边的石板上坐下来。
米凉找到欧城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对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好满足。从没有过的满足。”
欧城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很早以前,我就开始到处找我的小念。”米凉笑了笑,有点温暖,有点苦涩,“其实我知道,那孩子应该是再也找不到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就像云郢,小念是注定找不到了,注定不是属于我的。第一次遇见你开始,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不比我少。可是你从来不告诉我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曾经跟我说,你是一个杀人犯,呵呵,我知道那是你故意骗我,要赶我走。我也清楚,你身上有故事,但你绝对不可能是杀人犯啊。”
欧城牵动唇角,轻轻突出一口气,“我没有骗你。我杀过人。”他从来不预备对她隐瞒任何事。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五年以前,我还是一个普通的警察,因为朋友的死,我成了通缉犯,也被帮派追杀。我在泰国的几年,一共杀了七个人,打伤了几十个。”他说着朝她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却出奇平静,嘴角还带着微苦的笑。他也苦笑,“因为,我得活着。”
“但是,泰国只是你的中途站,不是吗?”她带着劝慰,问道。
“我终究还是个罪人。”
米凉却无谓地笑了,她看着欧城的眼睛,“第一次你说你是杀人犯,可是我就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你不仅仅是一个杀人犯。”
欧城怔住。她早已相信他说的,他“就是一个杀人犯”,可是他没有料到她会对他的事情这样释怀,即便她知道他身上深藏着危机。她没有惧怕过。
“丫头,”欧城觉得很酸楚,“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很傻气。”
“怎么忽然这么酸,”米凉笑,“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就够啦。”
欧城怔怔地看着她,觉得一阵温热。他点点头,“嗯。”
“我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地回乡。这个乡,可以是一个家,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地方。每个人都在找什么东西,就像我在找小念……你也在找你的东西,可是你不告诉我,我也就不问——现在,我找到你,你找到我,我们算不算幸运的呢?”米凉顿了顿,很认真地盯着欧城的眼睛说,“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也认真地看着她:“你说。”
她握着他的手,“答应我,无论我们可以在一起多久,一定要认真地过好每一天。”
他先是心里微微一颤,然后他对她一笑。那种苍白又温暖的笑。他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他不敢答应。
米凉已经很安然地靠在了欧城的肩膀上。她其实也不敢听他的回答。和他一样,她在潜意识里也知道,也许像此刻这样的时光就会卡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再也回不来。
只是眼下,还可以很努力地活。
这就够了。
“丫头,”欧城说,“谢谢你。”
米凉抬起头来,皱了皱鼻子,“你今天怎么这么琼瑶呢。呵呵……”她笑了,心里却阵阵酸涩。情人之间,来来回回不过三个字,你好吗、对不起、谢谢你。她知道他的这一个谢谢你,包含了多少默契和深意。
他依然微微皱着眉头,仍然无话。
“我也谢谢你。”米凉说,“说起来好笑,我求过签算过卦,和尚们都说我命犯三冲,灾星拦运。但是我觉得,老天其实对我多好啊,他好歹让我遇见你了……以前,总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又穷又孤独,到处流浪,然后很快变老,死在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从没好好爱过,也不被爱过,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太凄凉了。可是我竟然还能遇见你……我原先只想跟你在一个城市,时不时能够跟你见一面,就当是有个伴吧。现在不仅有个伴,你还成了我的男人,呵呵,我想,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佛祖感谢玉皇大帝感谢耶和华呢!”
欧城怔了怔,她的话像一颗颗滚烫的珠子掉在了他的心里面。他觉得自己的眼窝也像是被烫到了,开始发胀。
他转过头去,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
眉心之间却被一只手覆盖。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眉心的褶痕,他微微一笑,那里就舒展开来。
米凉说,“以后就这样,要知道你笑起来像克拉克盖博。”
他就笑着,说,“好。”
她又伸手去抚摸他脸颊的伤疤,继而是肩头,她的手停住了。他回抱住她,吻她额头上的那片疤痕,“丫头,谢谢你。”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笑出泪来。
焰火还在很热闹地腾空和绽放。不久,就下起雨来。
远处大厦顶楼的射灯,在雨雾中孱弱地照向天空。民间艺人的表演此时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在跳和欢呼。
雨雾变成了小雨,小雨又开始继续变大。江滩上的焰火和人潮却并没有凉下来。
不知为什么,米凉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的一段文字:
广场上大雨和欢呼,煮了一座城。而我们又是里面的什么?终究不过是两条拼死挣扎的鱼。挨不过烈焰三丈,也挨不过冬日酷寒。唯一剩下的,只是挣扎。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该回去了。”良久,她对他说。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欧城让米凉在公车站牌下站着,自己就转身往回走了。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提了一个袋子。她接过来,一阵感动——这正是那条她喜欢的亚麻色背带裙。
“谢谢你。它好漂亮……”她很开心地拿着那条裙子翻来覆去地看。很久没有人送她什么,也很久没有人留意她喜欢的东西。她觉得心里暖到发烫了。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说,“夏天来了,就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