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传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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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传韵
“三鼓未至，咱们不用再等了吧！”
碧螺岛原是一座石山，石色深碧如墨，与云州近处的山石截然不同，倒与千里之外的墨龙山石色如出一辙。相传这岛源自西南墨龙山一脉，按追龙望气者的说法，墨龙山如一条乌龙，伏地千里之后，于碧螺湖中抬了一头，便是这碧螺岛，而碧螺岛、墨玉潭也都是因了这墨碧的天生石色而得名（注1）。
盛夏的阳光照在墨玉潭上，微风起处，无数点碎金在墨绿的底色上闪烁不定，正是云州出了名的一道景致——墨玉碎金。
墨玉潭畔，一片方圆百丈的巨石被水流冲刷得平滑如镜，人称墨玉台，正是众人约定的聚会之地。碧螺灵泉夜涌而日缓，墨玉潭水夜涨而日消，六月卅六本是盛夏暑热之时，此刻艳阳高悬，潭水中光芒点点，十分耀眼，潭边这墨玉台却仍在阴影之中，带着昨夜今晨的湿润，堪称碧螺山上最为凉爽宜人之处。
此时墨玉台上，数十位盛装簪花的女子或坐或立，又有若干长衫儒生、众人随行的丫头，疏疏落落，却也散满了若大个石台，有些喜散不喜聚的，干脆不上石台，散到了潭边林中，有绿树遮荫，倒也不觉炎热。
石台临潭之处立了一鼓，说话之人就在鼓旁不远，怀抱琵琶，纱笠遮颜，一身鹅黄的衫裙，露在纱笠外的发髻上簪着一枝红梅，正是人称“五音娘子”的乐部尚书董徵董五音。董徵言语舒缓，声音清柔，虽没有刻意提高声音，然而凉风缓送，碧水传音，倒是人人都听了个清楚。
杨姝眉头一皱，放下鼓槌，正要说话，却听得一声冷笑：“董尚书自然是不想等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名绿衫女子扶着一旁赭衣青年的胳膊，自山顶下来的小道上缓步而来。那女子发若流泉，一身如水的碧衣，偏偏在肩头簪了一朵火红的芍药，碧衣红花，倒越发衬出她的明眸皓齿来。
这女子，正是迟迟未至的柳袂柳转眉。
“姑娘！”小翠一声惊呼，忙忙地向柳袂奔去，“你怎么了？”
阿碧一向仔细，虽比小翠缓了一步，然而她到柳袂面前时，手中却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巾帕与铺地的锦垫。
杨姝看着小翠阿碧前前后后地围着柳袂忙碌，心下不由暗赞这两个丫头的伶俐忠心，微微一笑道：“转眉妹妹，你可来晚了！”她一向举止优雅、落落大方，纵是责备之辞到了她口中，也多了几分委婉从容。
柳袂“哦”了一声，懒懒地道：“小妹一向懒散，哪能和姐姐相比？”
这时小翠阿碧已收拾好了一切，铺开锦垫，服侍柳袂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又拿个藤枕靠了，柳袂抬头拉了拉任岐的手，任岐垂目一看，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既没受伤，又不是身体娇弱的女子，哪有坐下来的道理？
杨姝早已注意到了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子是？”
任岐平日里并非风流阵中人，碧螺会上的这些人他是一个也不认识，不过见眼前的女子素紫长裙、深裾广袖，鬓边簪了朵雪白的牡丹，倒也猜到这就是与柳袂齐名的杨姝杨宛娥，只是看她姿容端丽，言语从容，若单论容颜气度，竟似比柳袂更胜一筹，心底里倒不免有些许诧异。见她问起，微一抱拳，道：“不敢当公子之称，在下岭南任岐。”
杨姝却更为诧异，失声道：“任三公子？”
任岐愕然，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吃惊。
杨姝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低头道：“久闻公子大名，没想到竟会在此见到公子。”
任岐讶然，正要说话，手上忽然一紧，却是柳袂抓紧了他的手。
任岐低头看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冷冷地道：“再叙下去，日头要当午了！宛娥姐姐不打算做正事了么？”
杨姝早已习惯了她这脾气，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反是一旁的刘俊儒见柳袂处处刺着杨姝，十分不忿，上前一步道：“要不是柳姑娘来得迟了，哪会耽误到现在？”
柳袂放开任岐的手，抬头看他一眼，拢了拢长发，淡淡地道：“你是谁？”
她这话一说出来，刘俊儒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小翠掩面而笑，阿碧啼笑皆非，略远些的人丛中，顾长卿更是以手加额，几乎要仰天大笑了。
不是老云州不会知道，脾气坏得出了名的柳袂是个绝不记隔夜仇的人。只要她高兴，昨天刚刚大棒子撵了你出去，今日就可能珠帘高卷任你登堂入室。她好迁怒是不错，然而迁怒过后，却不愿费心记忆，柳袂能在一个时辰之内背下七本古谱，却根本不记得前一天她刚刚指着鼻子骂过的人。在她说来，就是：“无聊之事，无聊之人，柳袂还没有那么无聊，要浪费时间去记那些东西！”也因此，颇有一段时候，云州文士们以想尽办法让柳袂记得他为荣。
可怜刘俊儒哪知道柳袂早忘了他是何许人也，只当她是故意奚落自己，更是气得唇青面白，一股子心火蹭蹭蹭地冒了上来，竟是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伸手将垂落在肩头的长发拂到身后，柳袂看也懒得看刘俊儒，毫不客气地道：“管你是什么人，簪花会上，轮得着你说话么？”
刘俊儒看着她肩头的芍药花，一时语塞。
“转眉妹妹！”杨姝柳眉一皱，截断了柳袂的冷言冷语。
柳袂靠着藤枕，半仰起脸来，转向杨姝，才拢到身后的长发又流水般滑落身前，她嫣然一笑，清眸流转如波：“小妹确是来得晚了些，想必姐姐定是早早到了！对了，听说姐姐今年送出了牡丹帖，不知是何等出色的人物得了姐姐的青眼？”
杨姝一怔，面上微红：“惭愧，我不过比妹妹早到了片刻而已！至于我所邀之人，”她看了刘俊儒一眼，神色柔和，“正是刘公子！刘公子乃是真国士，杨姝深为佩服，请妹妹休要轻侮了他！”
“真国士？”柳袂嗤笑一声，得这一句提醒，她倒隐约记起了前几日的事，不由笑道：“原来是嫌咱们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倾颓了国事的那位‘国士’啊！说起来，咱们的碧螺会正是云州城里醉生梦死、歌舞升平之最呢，刘国士今日，该不是来随我们一同歌舞升平的吧？”
柳袂这话说得恶毒，不止是让刘俊儒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众明溪姊妹看他的眼色也多了几分不屑，要知道，“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这八个字，可是把全明溪的姑娘们都给得罪了。
杨姝没想到柳袂半点面子都没给她，脸色不由也难看了起来，正色道：“妹妹，你这话说得太过了！”
柳袂一笑：“姐姐，既知道我说话不中听，就莫来招惹，柳袂还可省些口舌！”
杨姝脾气再好，也有些受不住了，脸色一沉，才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心中瞬时间流过的几十句言语竟没一句是从容得体的。她在人前，一直是力求雍容淡定，又是个谨慎的性子，此时心中找不着合适的言语，是以口唇虽微微张了张，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倒是一个轻缓悦耳的声音代她开了口：“时候不早了。今日是碧螺盛会，又是春三尚书的好日子，二位就这么争执过去么？”
杨姝“啊”了一声，歉然道：“五音说得是！”
柳袂却淡哼一声，低低地道：“当我乐意废话么？”随即声音略高，语气依然有几分散淡地道，“三姐姐，小妹耽搁了你洗风尘的时间，待会儿还你一曲，以为补偿就是。”
三娘子闻春听了，一笑道：“若是这样，你们再说上三五个时辰不妨！”
“别！”闻春身边那淡蓝衫裙、鬓佩兰花的娇柔女子发出一声细细的惊呼，“再说上三五个时辰，我的腿可要站得断了！”
一旁的林沧云抿唇笑道：“宛娥姐姐快开始吧，珠妹妹若站断了腿，某人非打折了我们的腿不可！”
先前那娇柔女子俏脸红了个通透，轻声嗔道：“十四娘再拿人家说笑，我……我就再也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这么狠心！”林沧云眨眨眼，“让我瞧瞧，珠妹妹什么时候变厉害了？”
“十四娘！”始终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书的沉香终于也放下书卷，说话了，“再闹下去，你们舞部就下午较艺吧！”
林沧云一怔，连忙抢过裴珠的扇子做了个掩口不语的动作，再不说话了。
这可不是玩笑的，到了下午，太阳就要晒过来了，其他各部还没什么，纱笠一遮，无论琴棋书画，较艺都能顺利进行，唯有她的舞部，可没法在盛夏骄阳底下舞蹈——不热死才怪！
杨姝暗自松了口气，神容一端，微笑道：“既如此，咱们开始吧！转眉妹妹？”
柳袂眉宇一扬，放下手中的琴囊，扶着小翠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鼓前，向杨姝略一点头。
舒缓从容的鼓声响了起来，这一次，与刚才的催花令不同，每一个鼓点都如鲜花绽放，如寸草竞生，仿佛一片生机勃勃、百花盛开的原野，缓缓地展开在人们眼前。
碧螺岛外，百来叶扁舟远远近近地停着，待到鼓声越水而来，舟上的每个人——连同艄公船娘们，都不再言语，一个个流露了出期待之色。
今年的簪花会，总算是开始了……
“咱们今年新添了八位姐妹，依往年的惯例，待各部较艺过后，才轮到这几位姐妹各展其才，这会儿……”杨姝看一眼林沧云，“时辰不早，还是舞部先行较艺吧！”
林沧云按剑笑道：“多谢姐姐照应我们莲部了！”她上前一步，忽然又回身笑了笑，“甘公子，你们是来瞧热闹的，这热闹可就要开始了啊！”
甘霖本来闷声不响地站在后面，被林沧云这么一说，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扫了过来，好在他生性也是个爽朗洒脱的人，只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拱手道：“甘某拭目以待！”
林沧云微微一笑，举步走向墨玉台中央，一边轻声向自己的丫头道：“田田，我的眼光比宛娥姐姐如何？”
田田嘻嘻一笑，伸了伸舌头，却没回答。
“十四娘且慢！”闻春含笑叫住了林沧云。
“三姐姐！”林沧云眉梢一扬，作势嗔道，“你们歌部好像不赶时间罢？”
闻春笑道：“我们桃部不赶时间，是我赶时间！你瞧瞧，难得转眉允我一曲，我要是现在不让她还上，她可就要睡着了！”
林沧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柳袂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纱笠，身子微微后仰倚着藤枕，隐约已经闭上了眼。林沧云讶然道：“真睡着了？”
那边柳袂纱笠一动，已抬头向这边看过来，清声道：“十四娘又说什么胡话呢？不过上个琴弦，哪儿就睡着了？”
柳袂手边摊着的，正是自山顶鸣泉潭中取来的小包，包中琴弦已在寒泉中浸了半个月，变得纤细柔韧，她此刻不想拨弦出声，闭目上弦，正是要凭手感，将琴弦调至最佳。
闻春笑道：“没睡着就好，妹妹帮我一曲，待我将这枝桃花传了出去，也就能安心洗净风尘，素衣为人了。”
柳袂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神仍专注在琴上，过了片刻，才问：“姐姐想用哪一曲？”
闻春抬眼看了看山光水色，轻声道：“将相合！”（注2）。
柳袂调弦的手忽然顿住，抬头看了看闻春，修眉皱了起来，正要说话，眼角却瞥见了一旁始终抱肘不语的任岐。
看着任岐的微笑，柳袂迟疑了一下，随手拨弦起了几个音，目光转向闻春：“三姐姐？”
闻春手指轻叩玉腕，仿佛为无形的琴声敲着节奏，欣然点头道：“是了！妹妹果然知我，正是修罗将军的最后一曲！”
听到这儿，杨姝微微动容，沉香温婉而笑，林沧云眸光一亮，裴珠则是娇颜微侧，满面期待之色，众女都是陷身歌红舞绿之人，自然明白三娘子为何独独选了这一曲，倒是乐部尚书董徵，纱笠遮颜，谁也瞧不出她的表情。
柳袂也没在意别人的神色，垂首想了想，将手中的琴放到一边，容色沉静如水：“知道是这一曲，就不急着换弦了，小青，取我的琵琶！”
阿碧轻声道：“姑娘，青妹在家呢！咱们这次没带琵琶！”
柳袂“哦”了一声：“筝带来了么？”
小翠已经将筝捧了过来，柳袂取筝试音，沉吟片刻，掀开纱笠向闻春点了点头。
闻春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裙，取下鬓边桃花，缓步走到墨玉潭边。
清泉般的筝音在她身后缓缓响起，渐起渐低，竟趋于无……
陡然间，一声急响，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杀气倏然弥漫……
三娘子苍茫高远的歌声骤然而起，穿透了金戈铁马般的筝音，自由骋驰，歌声极处，众人眼中皆是一亮，只觉得这一位婀娜执花的女子，已化作了傲视沙场的名将，正横刀跃马。
“将军百战刀光黯，
明笳声声彻骨寒……”
凛冽的歌声飘然传出岛外，肃然而沉郁……
碧螺岛，一艘精致的游船上，一位面容丑陋、气度却颇为不凡的锦衣男子手执玉箸，击节而叹：“好歌！好筝！想不到，将相合亦能奏成如此！”
玉箸一击，一节已了。
慷慨激昂的歌声伴着筝音渐渐低回……
人已倦，马已乏……
唯余歌声，无语问天……
“……
战罢胡尘三百万，
凭谁问，
无定河边骨成川……”
玉箸再击，歌声再变，凛然的筝音也随之化作清朗坚定……
“……
纵天子，
策勋千转，
怎及我，
刀还北库，
马放南山……”
玉箸在空中微微一顿，最后一句平淡而喜悦的歌声传了过来……
“……
征衣改了罗裙淡，
换一个、齐眉举案……”
歌声已了，余韵未绝，玉箸依然停在空中。
锦衣男子眉头一挑：“为何这最后一句，筝却停了？”
玉箸在指间绕了一圈，锦衣男子语带玩味：“这奏筝的是谁？难道，她就不想得一个——齐眉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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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据研究，墨石除石色墨绿如玉外，还有着独特的声学特性。后世，某个“中华邻邦”曾侵占中华大地八年之久，那段时间里，这块土地上的无数矿藏均被掠夺式地开采运走，其中，就有墨龙山所出的墨石。当年仅知的两个墨石产地，墨龙山的墨石被开采殆尽，碧螺岛由于开采不便而幸免于难。若干年后，该国为保存和弘扬其特有的歌舞伎文化，建造了一座全墨石的剧院，曾有西方的学者专家赞誉它的声学效果为“音之天堂”，并说“在这里，每一个声音都是天籁”。——《白话新注神州散记》（杜子腾注释版）。
注2：华时，戏曲的雏形已经形成，当时称之为“传奇”，分南北两派。南传奇一律用女角，男子角色也都用女子表演，北传奇一律用男角，女性角色也由男子演绎。《将相合》讲的是华初布衣宰相徐润之与修罗将军李华的故事，南北传奇都有此剧目，南传奇偏重于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北传奇偏重于徐相忠君报国的一生。此处，闻春唱的，是南传奇《将相合》的唱词。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传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