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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卷耳(二) ...

  •   上述话语,虽是丹羽老道在酒肆胡闹之时的胡言乱语,却也与《紫府云笈》不差几分。

      沈约想到此处,心下虽有计较,倒也不慌张:他沈清为入道门十年,纵横天下,斩过的祸国妖姬不下十人,大大小小的狐妖,玉石琵琶精更是数以万计。

      江湖人送外号:辣手摧花沈副殿。

      这殿乃是太清阁上伏魔殿。

      花,自然是被文人墨客欣赏,被写进志异话本里的女妖女鬼。

      沈约这才打量起面前的书生来,只见此人身披月色,一袭皎色长袍,眉若山黛,眼眸却隐隐星光。

      但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左右双瞳,一只宛如青金玉石,而另一只则深邃得发黑,如同一道直横宇宙的漩涡。

      沈约嗅了嗅,倒是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哑然失笑,但不知为何,他脑海深处,却腾起另一个身影。

      同样披星戴月,却踏浪而来,湛蓝衣冠,碧水箜篌。

      “我是应当叫他一声‘师父’,还是应当喊他‘洞庭龙君’。”沈约不由得有几分怅然。

      仿佛一时之间,又置身在了不远处,八百里洞庭水底亮如白昼的水宫,他曲步款款,闻之仙乐,见得他在宫殿之内抚琴而起。

      他少时不通音律,只觉得乏味可陈,他就丢来一支笔筒,随后抱琴而去。

      他不是天生修道的苗子,师父教的本事,他总要练上多遍,才能剔透。

      此时他就不言不语,只叫他伸出手来,取了珊瑚玉板,非要打得他手掌通红肿的老高才能作罢。

      随后半夜再将水宫的疗伤药放在门外,飘然而去。

      他摸了摸鼻子,龙君生得好,是天下一顶一的美男子,可惜性情不好,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他还没见过师娘就被赶上岸了。

      都说严父慈母,想必师母是个绕指柔,才能解了他这块百炼钢。

      一想到他那师父,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自觉在水宫之中,最是不受龙君待见。

      每回见了不是打他手心,就是教他练功,要求又高,当真烦恼。

      所以他看到他那一副刻板面容,倒是生不起丝毫造次的念头,唯独就想以眼观鼻,以鼻观口,当然能扭头就跑,更是最好不过。

      而自己如今被逐下山,枉费了他一番栽培,即便他沈约在他龙君眼里,不过是无心插下的柳条。

      但许是也丢了他的颜面吧?

      至于面前这个书生,沈约丝毫不敢大意。

      他还未说话,那厢的书生却好似已经看破了他的顾虑。

      “在下株洲人士,姓李,名练儿。”书生盈盈一拜,头上方巾一歪,露出里头遮掩的发缕来。虽是赶紧扶正了冠冕,但沈约却看到了几丝白发。

      “少年白头。”沈约说道。

      “昔日里,有人说我‘年岁不大,满头白发,非妖即孽,是个祸根’,乡里乡亲见了,也避之不及,背后都叫我一声‘小怪物’,

      我心里只笑他们没见识,但问起的人多了,便扎眼得很,故而戴了一顶帽子,倒是让道长见笑了。”

      李练儿一笑,颇为洒然,只是却没有了刚才的几分调侃,倒多了几分凝重。

      “道长见多识广,不会也将我当个怪物罢?”他的言语之中有几分讨好。

      在道门之中,往往人妖势不两立,不然沈约也不会因此被赶下山来。

      沈约面皮发紧,只是干笑,说道:“我们出家人往日不是打熬真气,便是研读黄庭,哪有什么见识。倒是公子生的美貌,不知哪家姑娘好福气,能够找这般个如意郎君。”

      听得此言,李练儿却是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倒是愿意与道长做个神仙眷侣,凡间的一应业障,都愿意舍了去。”

      沈约一愣,敢情好,这位公子男生女相不说,居然还有龙阳之好?

      要说当代之中,男色之风甚重,高门大户,无不圈几个颜色极好的男童,待得大宴宾客之时请出来,当真是分外增光添彩。

      就连一向自诩清门的太虚阁之中,也有几对惺惺相惜的道兄结成生死与共的道侣,求天道访长生,可谓是情比金坚。

      不过一想到此事,沈约却是没来由得一阵恶寒。

      犹想起陆修老杂毛猥琐的眼神,和某个看似十五六岁实际上已经七八十岁的老怪物,如胶似漆,情意绵绵,可把他恶心坏了。

      因为有陆修老道的例子在前,沈约对此都是敬谢不敏。

      “小公子!小公子!”不远处突然传来呼喊之声。

      沈约放眼望去,只见一个做佣人打扮的中年汉子正往此处奔来。

      “是在下家人寻来了。”李练儿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另有要事,便不搅扰了,告……”

      “道长留步。”书生一把上前将沈约的手臂圈住。

      “小公子,家主让我唤你回去,说是担心你……”汉子已是奔到两人面前。

      李练儿仍是一笑,只是谈吐间带了几缕寒意:“家主担心我?徐管家可是说笑了。

      他担心的是我这个不孝子弟,败了他石家的三世清誉。他已经逼死了我母亲,到底是谁辱没门风,还是两说了。”

      汉子被说得冷汗淋漓,一时回不上话来。

      沈约倒是心中一动。

      洞庭石家是株洲城中除却潇湘阁之外的三大家族之一,其祖上以药石之道悬壶济世,据说是出了名的妙手丹心。

      而当代家主却是弃了医道,靠家中药材人脉发迹。

      自古以来,灵丹妙药可以续命,多的是有钱人为了多挣一个时辰,一口气便肯在什么百年灵芝,千年人参上豪掷千金,

      故而石家便凭借这一份家业,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巨擘。

      “道长,我们走。”正当沈约琢磨着其中的事情之时。

      李练儿已是拖着沈约往铜牛镇废墟之中行去。

      那仆人也是不敢怠慢,一跺脚跟了上来。

      “这位公子……”沈约望着一言不发直往前疾走的李家小公子叫了一声。

      “李公子……”他又唤了一声。

      “嗯?”李练儿这才停下步来。

      “李公子能不能放开本座,本座有胳膊有腿,能走会跑。”沈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正因为道长你能走会跑,在下才要抓着你,免得一不留神,道长你就借着遁术跑了。”李练儿咬着字眼说道。

      “李公子,不如说说你有什么事情要做,我们出家人责无旁贷,绝不会袖手旁观。”沈约装出一副急公好义的样子。

      再加上他往日的打扮,生生像个混迹于绿林的少年剑客,倒有几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风范。

      不过,如今他衣衫被扯得凌乱,脸色也有些苍白,言行一比,有些滑稽。

      “道长能否听我讲个故事?”

      沈约心中犯了个嘀咕,这荒村野岭,更兼之有无数厉鬼出没,听什么鬼故事,别把脏东西招来了。

      “从前,有一个门阀世家,家学渊源颇深,出过不少名人雅士,不管是在名人辈出的潇湘还是帝京,他们的子孙都有一席之地。

      只是到了当今家主这一代,人丁不兴,哪怕家主有妻妾九人,二十几年,也唯有二子一女。

      其中,这家小姐乃是家主三十七岁所得,视若珍宝。”

      沈约望向少年的面容,却见他泛起了一道红晕,如桃花敷面,艳丽非常。

      沈约吧唧了一下嘴,腹诽道:“这人怎么尽说些女人的事,莫不是,他是个小娘子,只是喜好男装?”

      坊间早有传闻,这天底下,有一群人,男好襦裙,女喜袍衫,阴阳颠倒,外人不知其妙,沈约倒是从那个据说颇为荒唐的师弟口中偶有听闻,只是不曾想自己居然会遇上一个。

      说起来那个师弟倒也是个妙人……

      一想到自己那个成天往露天澡堂跑的师弟,沈约不由得摇了摇头。

      “少女养在深闺无人识,一来一去,已是十六年,她生得好看,性格又是机巧,全府上下,无一不喜欢她。”

      言谈之间,李练儿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当真百媚相生,明艳动人。

      沈约刚巧看到这一幕,心中直跳,连忙咽了口口水,心中默念无量天尊:“罪过,罪过,百无禁忌!”

      “只是这年少女突然得病,她卧床不起,小腹却是渐鼓,宅门之中,多有擅医道之人,如此哪里还不知这少女害了什么病!这分明是珠胎暗结,未婚先孕之兆!顿时,宅邸之中,尽皆风雨。”

      他忽然转过脸来,方巾滑落,满头白发,只由一条玉簪束着,美艳不可方物。

      月下美人,佳景如斯。

      “老太爷想一问究竟,向来乖巧听话的她,却不发一言,那个男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一言不答。家中长辈要她将孩子打掉,她也以死相逼,绝不妥协。”

      “好个烈女。”沈约轻声叹道。

      “直至十月怀胎,诞下一子,原本秘而不发的羞事,因为产婆的多嘴多舌,一时之间,满城皆知。而最是惹人言说的,却是那个刚刚降生的孩童,”

      沈约抬起头来,望向面前的少年。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出生华发,双眸异色,是为妖异。”

      他渐渐睁开那双异于常人的双眼,眼底好似蕴了一池春水,含情脉脉。

      沈约却心如止水,他这一生,曾见过海洋,便不会被万顷碧波所倾倒,反倒是被小公子的言语勾起了兴趣。

      “那个天生便被视为妖物,会妨害世家,克死父母的婴儿,便是我。”

      小公子目光灼灼的望着沈约。

      “母亲诞下我之后,气血体虚,世人尽皆谓我是个不祥的妖物,但她仍然视我如珍宝,她予我姓名,却非跟从母姓,只是以李为姓,以练儿为名。”

      他素来轻佻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是爬上了几缕暖意,好似想到了人间温存。

      “道长,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沈约正听得物外神游,冷不丁小公子发问,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愣在原地,

      仿佛又回到早年在甘城稻香楼做个跑堂伙计的岁月,随人喝骂,却不敢多置一词。

      沈约这才惊醒过来,看向站在月下的公子哥儿,面上多了几分寒气。

      不过刚才凄苦的气氛,却被他一搅而散。

      李练儿嘴角嗫嚅,最终爆发出一声大笑。

      “所谓练儿,乃是梵语,全称是‘阿兰若’,乃是远离尘嚣之处,与道长的道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约久久不语,反倒是一旁的管家上前来,扯了扯李练儿的衣襟。

      “公子,莫要说了,家丑不可外扬……”

      “家丑?凭什么说我娘是家丑,伤风败俗之事何其多,你怎么不说,二姨前年偷人,大姨活活打死了大爷家的小妾?

      他们做的龌龊的多,凭什么说我和我娘是家丑?”李练儿言辞凌厉如刀。

      但在沈约看来,多少有些任性,偏生像个孩子。

      “公子别说了。还有外人在……”管家看上去也是有些不耐烦。

      小公子还欲再说。

      管家大吼一声:“公子!大小姐可是杀过人的!”

      李练儿一愣,想来也没有想到徐管家会如此豁的出去,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府里有谁手上没有几条人命案子?石家发迹的路上全是血。”

      沈约听得头昏脑涨,这小公子算得上蛮不讲理,虽石家也是一丘之貉,但到底还是他要高上一筹。

      此时,却听得一声惨叫,从不远处传来。

      沈约偏过头去,只见原本管家伫立之处,已是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缝隙。

      原本颤颤巍巍的人影,如今已荡然无存。

      铜牛镇自天火焚城之后,灵异之事纷扰。

      各路山精妖怪就像赶集一般,扎堆出现在这里,沈约虽早有耳闻,但没成想这等邪异来得如此之快。

      更不曾想到这些妖异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掳人。

      他撇撇嘴,这岂不是不把他堂堂碧水神君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妖氛四起,原本静寂无声的废墟之中,一阵阵烟尘升腾而起,颤颤巍巍地凝结在了一处,不多时,一个个四肢俱全,面目模糊的黏土人已从各处破败的宅院之中站了起来。

      一具具泥塑的人身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味和鲜血的气息。

      沈约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泥塑的怪物与天生天养的泥胎有极大的区别。

      他们前肢粗壮,低伏于地,虽是黄土所制,但因为荒村尽是焦炭,故而一片玄黑,像是传说之中的昆仑奴与金甲力士一般。

      而最为诡异的是他们身上一闪而过的金色痕迹。

      沈约内心惴惴,好似有什么极为不妙的事情正在发生,只不过他却一无所知。

      这些土偶犹如十几年前,死于那一场重灾的无辜村民化身成厉鬼,从无间地狱之中,挣扎着爬回人间,向生人复仇索命。

      李练儿惯来养尊处优,虽家门不幸,但同样高人一等,曾几何时,陷入过此等境地?

      姣好的面容上,也显出几分苍白。

      沈约却是看得好笑,此处厉鬼横走,他运起道力,看得分明。铜牛镇本就是当年太平道所布置的锁灵大阵的一处阵脚。

      与其余五大灾地分列五行,乃是极凶之地。

      其中被天火焚烧,吞噬的亡魂被整座困灵阵法困住,不得脱出,久而久之,自然就化作了厉鬼。

      而误入其中的人,同样会被不入轮回的厉鬼撕成碎片,灵魂沉浮,魍魉无知,同样也化作类似厉鬼的存在。

      沈约被四大洞天之主以及师祖灵虚上人一番打发,退休下山养老,也是存了除恶务尽的想法,想把这这座困灵法阵一举破去,隐居于此。

      他看着面前的小公子瑟瑟发抖,手下却不紧不慢地从怀里将一件件法器有条不紊地抽出来。

      沈约笑着说道:“小公子,稍安勿躁,人怕厉鬼,厉鬼还怕人咧,你若是胆气壮,这些厉鬼自然拿你没办法,若是你稍有胆怯,

      头肩三盏人中火一暗,到时候,恐怕就要被这些怪物生生撕成碎片,归于亡魂一流了。”

      “道长!”

      “到时候,贫道也只能略尽人事,给你就地办个水陆法事,送你早早投胎,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再烧俩丫鬟婢子,这日子过得岂不美哉?”

      “……”

      “也是,李公子毕竟不好女色,丫鬟婢子难让你满意,咱甘州城有家上好的香烛店,他家手扎的壮汉,各个眉清目秀,一身肌肉特别有料。”

      沈约一五一十地说道,可每说一句,李练儿的脸就白上一分。

      被月光一照,已是毫无人色。

      “道长莫要说笑,铜牛镇向来薄有凶名。”

      “向来凶异,你还拉着贫道往村子里跑?”沈约慢条斯理地从手上的黄纸里剥下一道。

      落在地上,顿时起了一阵尖叫!

      这尖叫之声穿透力极强,如刺骨尖锥扎入人的脑海深处,小公子一下子蹲在地上,抱着头,面露疾苦之色。

      沈约自然知道,那是一只魑魅。

      自古以来,万物化形,浊魄成鬼,依山食谷气者,为魑魅也;而近水浴泉者,魍魉也。铜牛镇靠钟慈山,而依洞庭。

      其间妖物层出不穷,更何况,这锁灵阵藏风养气,不孕育出巨妖来才当真有鬼。

      至于将管家拖入地底的精怪,自然就是魍魉之中,颇为著名的方相鬼,这种地底的精怪,沈约十年以来,杀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然不放在眼里。

      这些厉鬼山精,也看得出沈约不好惹,统统往李练儿之处挤过去!

      从他脚底都伸出了无数只断肢残躯,往他的衣摆抓了下去。

      原本还彬彬的少年公子再也沉不住气,大叫道:“道长!道长!道长救我!”

      沈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说道:“李公子不如说说,你为何要来这鸟不生蛋的铜牛镇。若是说的满意,本座倒是不吝救你一回。”

      此时的他不知何时,已经在面前排开了一张小桌,随手捣鼓了几下,已是在面前点了两支白烛,幽幽的青光,好似接引亡者前往冥途的引魂灯盏。

      而李练儿此时咬着牙,似是忿忿地看了沈约一眼,大声说道:“我……我此来是为了找我的生身父亲!”

      沈约听罢,扣住放在案台上的一只铜铃,轻轻一摇。

      轻声念叨:“太上极意,妖魔降伏。”

  •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码着码着就超额了!特此声明,小公子不是男二,不是男二,不是男二,重要的话,说三遍!下一章某人就要出来追妻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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