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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泳思(一) ...

  •   甘州前往株洲城的古道上,杨柳斜斜。

      时节,晚春刚过,负责给稻香楼送水产的老张车马行,一家老小送着甘州城出名的土产,在青州河下游便翻了车。

      一架驴车颠倒过来,张家大叔躲闪不及,被压断了一条腿,还受了惊吓,如今尚在家中养病,成天唉声叹气,感慨那头飞鸟投林的小毛驴。

      张家小哥被受了惊的驴子踢了一脚,肋骨浑然断了几根,跌倒的时候,手臂磕在石头上,如今打了石膏,上了夹板,逢人就说自己如何的凄惨。

      一时之间,仰赖老张送水产上门,做两湖名菜,“洞庭湖鱼”的稻香楼顿时急红了眼。

      掌柜的掌勺手艺高绝,可到底食材与技艺两厢配合,才能催生一道绝世佳肴。

      洞庭的鱼儿,食的是日月精华;有些传闻还是龙宫子嗣,其肉质细嫩,绝非平常湖鱼河鱼可比。

      如今,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顿时稻香掌柜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心急火燎地找来沈家小子,以半吊钱的价格,委以重任,让他即刻启程,去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取水产而归。

      于是乎,山民沈狗娃儿便踏上了他平生第一次远离甘城的旅途。

      沈狗娃儿望向一侧碧波万顷的洞庭湖,将含在口中的一支草根吹起,随后“呸”地一声,吐得老远。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红果,随手便丢入口中。

      顿时,酸甜的味道满溢在了他的口中,洞庭两岸的山间,一到秋冬,便是漫山遍野的野果成熟。

      其中又最以毛楂见多。

      山间的小子,拿麻衣做了个篓子,从树上摘了许多,脸上都染了点红色的汁液,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让安闲在家的母亲取出一半,风干晾好,成了零嘴。

      其余的,统统拿去隔壁张家,与那个天生有些愚钝,却力大无比的发小吃了个干净。

      “如今也不剩下几枚了。”沈狗娃儿又掏了掏怀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时,他□□的这头小叫驴,却“嗷”地一声叫出声来,似是不满少年吃着独食,直直飞起一蹶子。

      好在少年机敏,一闪而过,才免了身上多上一道驴蹄印。

      他翻身下驴,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这头瘦驴,却发觉,它正低头咬了一把春日刚生的新草,翻着白眼儿,毫无敬畏地蔑视着这个体量尚小的孩童。

      这头瘦驴,乃是稻香楼养在后院,往日里推磨的劳力,甘州城小,除了官府的信使,以及以此为生的快脚子。

      高头大马,难以得见。反倒是驴子,与骡子是最寻常的脚力。

      也许是稻香楼,楼大业大,就连长居后院的驴子也养的一身刁脾气,这位驴大爷不仅不爱正眼看人,要让他对人青眼相加,更是难上加难。

      当时,给他牵驴上来的管事,语气委婉地说道:“要不要,去前门驿站,找人借上一匹。”

      当时,沈狗娃儿浑然不在乎,把胸脯拍得老响,自己放言,与山间百兽称兄道弟,区区一匹驴子,根本不在话下!

      结果,还未出青州河下游这段地界,他已是几次三番从这头倔驴身上吃了苦头。

      之后,无论他威吓,还是好言好语,瘦驴一概以白眼视人,绝不例外。

      正是驴眼看人低。

      沈家小子只能牵着驴子漫步在官道上,沿途偶有几座凉亭,这些都是供来往官道的信使落脚的地方。

      只是甘州城消息闭塞,往日里便绝少公文。

      如今,这些亭子上也是满是灰尘。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册古籍,封面已是斑驳,线装的书册,如今线头散乱。

      沈家小子不由得想起山间的美好来。

      甘城的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自己与山间老友,寻幽访秘,最终在一处水帘之后,见到了一处堆满了古书的山洞。

      也不知山洞主人是否已经得道飞升。

      洞中除了书卷,还有早已朽了木柄的宝剑,以及一些已经看不清图样的黄纸。

      他觉得食之无味,便与密友将道藏抱回了山洞。密友不会言语,他便抽了几本来看。

      上头玄之又玄的言语,对于年幼的沈家独子而言,倒是充满神秘的吸引力。

      “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

      他不由得念叨出声,却见得一旁的驴子不知何时,已是拿眼看他,口中“噗嗤噗嗤”像是发出嘲笑他的声音。

      好似在说:“你也看得懂《道经》?”

      他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抽过一条木枝,狠狠抽打这破驴一番,可那驴子越笑越贱,最后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呼呼”了两声。

      方才蹬着轻快的脚步,往前小跑而去。

      ……

      许是入了夏,洞庭湖畔的天气,便如小孩儿的脸一般,说变就变。

      沈约正与驴兄推心置腹之时,几点雨滴已是打在了他的额头。

      他还未来得及抱怨,大雨倾盆,直砸得一人一驴抱头鼠窜起来。

      好在湖畔生了一大片小树,如今初初长成,倒是有一些树冠,勉勉强强可以遮风避雨。

      他和驴子抱成一片,在电闪雷鸣之中,瑟瑟发抖。

      刚才还嚣张一时的瘦驴,如今,和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似的,死死将脑袋埋在沈家童子的怀中,还使劲蹭着。

      沈家狗娃儿看着他使劲把什么鼻涕口水往自己身上抹来,不由得一把按住驴头,不让他再往前精进一步。

      好在夏日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沈约听着雨声渐小,随后止于无息。

      官道上扬起的尘沙,被雨水黏连,空气倒是清新了不少。

      只是,不知不觉,竟是到了傍晚。

      他回首望去,甘州城已是没了城影,唯独留下看不见来处的来路。

      混迹在贩夫走卒之中,渐渐生长的童子,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草鞋。

      他是山民之子,若是不出意外,他也会如同那个汲汲营营,为家庭奔走的父亲一样,未老先衰,成为拾樵卖山货的山民。

      山民的孩子,还是山民。子子孙孙,无穷尽。

      也许,他能够保住在稻香楼里的这份活计,从此家人不会因为生意不好,而吃不上饱饭。

      若是他工作勤快,讨得掌柜的欢心。

      许是,他还能提拔他做个师爷账房,到时候,就能将在山上的父母接下山来,在城中置办物业,彻底脱离了山民之籍。

      他比之父亲,许是多的便是识字断文,少许算计。

      也正因为此,他才觉得,自己似是还算有一丝转机。

      他叹了口气,心中没来由地感激起那位魏先生起来。

      甘州城本有私塾,乃是乡间的鸿儒,洪先生所办,洪老学究是甘州城之中,极为不得了的人物。

      他幼时便被称为有“倚马可待”之姿,年纪轻轻,就被举了孝廉。

      可不曾想,少年亡父,守孝三年,待得三年之后,已是与仕途话了别。

      但饶是如此,他那般学问,仍是被一城的百姓所敬重,有钱人家的家长都乐得将孩子送到他地方授业。

      久而久之,这位洪老学究,便开办了一门私塾,只是往来无白丁,走卒亦全无。

      朗朗读书声下,皆是锦绣衣冠,哪有布衣荆钗?

      在当时,这也是寻常。

      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读得起什么书?

      若不是金先生设下私塾,沈家小子也会和他的父亲一般大字不识一个。

      就连取名,都急的抓耳挠腮,只得与世交好友憋红了眼,才想出一个大名,“狗娃儿”。

      也若不是,这小小的一间草堂,沈家小子,断然不会知道人间还有帝京,还有北地,还有南海郡,不止是只有甘州株洲这些方寸之地。

      也不会知道,除了拾樵打猎,还有封侯拜相,还有修真炼丹,调和坎离,还有狂人扪虱,一夜春花。

      若不是他,他断然不知道还有一个词叫做“鸿鹄之志”。

      可他又能如何呢?

      沈家童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后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

      在甘州城,一等官,二等富商,三等读书人,接下来便是下九流,之后便能排到佃户,末了的便是山民。

      一道道阶级的门槛,犹如无形的栅栏,将沈家小子隔绝在了大门之外。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早早就接触过人情冷暖。

      也见过世态炎凉,他在稻香楼,天天被人呼来喝去,不曾有几句好言,但饶是如此,他还是笑脸迎人。

      只是到了晚间,披星而归,他未免学着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老父,叹了口气。

      他想了想,没什么头绪,只得将小毛驴系在一株小树边。

      自己在洞庭岸边扫了一片空地,拣了几块尚且不算太潮湿的石头,随意摞在一边。

      而后,生起了一个火堆。

      夏夜晚风,吹走了纠缠不清的乌云,露出一轮明月。

      他玩心渐起,撩起裤管,甩脱一双草鞋,手中随意抓了一根尖锐的木枝,用脚尖探了探水温,试探着站在了洞庭湖畔。

      洞庭湖渔民虽是靠水吃水,但因为有龙君的传说,向来便不敢竭泽而渔。

      这里的鱼儿又大又肥,而且出奇地不怕人,许是见得狗娃儿这个毛头小子,更是不屑,只是股荡起尾巴,随意荡起丝丝碧波。

      沈家小子看准了鱼儿,一下刺下,就将一条草鱼扎了个对穿,那条大鱼哪怕性命不保,还是不止地在“鱼叉”上扑腾起来。

      鱼鳞伴着腥臊的湖水,“啪啪啪”地溅了沈家孩子一头一脸。

      余下的同伴们见事不好,倒是毫不犹豫地抛下大难临头的伙伴,四散游入水底。

      童子倒是暗道一声可惜,但仍是开开心心地将那条草鱼处理了起来。

      他取出从后厨托了关系,偷出的一小盅米酒。

      他小时,便喝的家中自酿的野山莓酒,他说不上嗜酒如命,但却天生一份好酒量。

      家中的老父曾说:“狗伢儿,以后一定是个大酒鬼,这可怎么办。”

      他似懂非懂,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在,他到了八九岁就分外懂事,早早就分担起了家中的家业,一月之中,多半的时间不是穿梭在山间替父母拾樵,

      便是在稻香楼做工。

      只是,这饮酒的毛病,他却不曾有半点改。

      他将鱼儿开膛破肚,刮去粗大的鳞片,取了一支木枝,将鱼儿穿起,他抬起头来,这才看到不远处的小树上,生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小白花。

      映在月色之中,倒是有点点晶莹,煞是好看。

      他没有随时带调料的习惯,只能将鱼儿将就架在火上烤。

      他抿了一小口,暖洋洋的感觉便传遍了周身,月色撩人,将湖色映成银白一片。

      远处的毛驴已经接受了现实,老实地吃着草,不时抬头对月高歌一曲。

      “今夜月色真好,不知水底的人在做些什么。”沈家童子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随后,打了一个酒嗝,他连忙捂住嘴,四下打量,见得洞庭湖面,风平浪静,水波不兴,才战战兢兢地放下手来。

      他悄悄告了声罪,啐了一口,轻言道:“百无禁忌。”

      不多时,木枝上的鱼儿散发出浓郁的烤肉香气。

      他大口吃起来,吃着吃着,却忽然有些心酸。

      家中的爹娘,生来就患有隐疾的发小,巧笑倩兮的少女,与书声郎朗。

      每个人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底。

      还有大胡子的虬髯客,一顶斗笠,高歌国风,踏入漫天烟雨之内。

      也有身背宝剑,身着月白道袍的道人,言谈之间,化作一道璀璨的剑光,御剑而去。

      还有品性醇厚,无言无语的好友。

      他微微眯着眼睛,苦楚之味,随着米酒化开,如同心头的郁结,不可纾解。

      他们终将如何?

      我又如何?

      他忽然起了一股意气,抓着酒坛子,将一整串的鱼骨头撒入篝火之中,站起身,踢开一块石头,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湖畔。

      此时,水天一色。

      此时,波澜不惊。

      他望向湖边,此时,又有几尾青鲤鱼摇着尾巴,到了他的面前。

      他痛饮了一口米酒,将酒壶一倾。

      高声说道:“愿尔等水族,得饮此酒,他日化龙!”

      “愿我来时,当有脚踏青云之志!”

      酒入湖湘,惊起碧波,如烈,似火。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错,明月清风一心养老的沈道友,小名就是狗娃儿??(??ω???)?春兰秋菊夏清风,你就叫狗娃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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