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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富士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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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声浑身僵硬了几秒,有被打扰的恼怒,有被撞破的尴尬,也有被阻挠了的庆幸。
他扭过头,远远地望着站在楼梯口的人。
温煦身形纤瘦,穿着火红的毛衣和宽松的休闲裤。他戴着黑色口罩,衬得他皮肤很白、脸很小。口罩之上是一双清澈的眼睛,眼里淌着涓涓暖流。
他慢慢地走过来,说:“刚才逛街的时候看到有卖大白兔奶糖的,好久没吃了,就买了点。你吃吗?”
他的声音真温暖。
陆声想。
陆声静静地看着温煦摊开的掌心里的大白兔奶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最本能的反应让他尴尬极了,他扯开话题,“你是谁?”
温煦没有回答。他走到陆声身边,将糖纸拆开,一手的双指捏着奶糖送到陆声嘴边,说:“真的很甜,尝一尝?”
陆声没有立刻张嘴,他就这么举着,没有动。
陆声小幅度地偏过头,声音闷闷的,“我太脏了。”
他身上套着灰色的棉袄,衣服上的脚印子清晰可见,还有不小心沾上的泥土灰尘。
而且,他这么胖,这么丑!
这人却那么干净,那么好看。
“吃吧。”
温煦将奶糖往陆声嘴边送了送。
陆声犹豫了半秒,没抵挡住奶糖的诱惑,也拒绝不了这人的温柔,张开了嘴,将奶糖含进嘴里。
奶香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挟着浓浓的甜。
陆声舍不得嚼掉,含在嘴里慢慢地化着,眼睛好奇又专注地端详着这人。
温煦长腿跨过围墙,学着陆声,在天台边上坐下来。他似乎在观察这座小镇,从东到西,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半晌,他说:“这样看这座小镇,是不是显得人很渺小?”
立宇大厦是川水镇最高的建筑,站在天台上能够看清整座小镇,人自然就显得渺小了。
但温煦眼里看着的并不是形形色色的路人。
陆声顺着他的目光,眺望着傍晚的霞光。
“喜欢听歌吗?”
温煦问陆声。
陆声想了想,还没来得及点头或是摇头,他便轻声哼唱起来。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连调了职也不怕,怎么始终牵挂
……”
温煦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透着一股清澈,像春夏之际的涓涓细流,暖融融的。
陆声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清淡的笑。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
前尘硬化像石头,随缘地抛下便逃走
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
……
人活到几岁算短,失恋只有更短
归家需要几里路,谁能预算
忘掉我跟你恩怨
……
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褛
送赠你解咒……”
一首歌的时间太短了,不够陆声感受的。他看着温煦,打量着温煦,心里头有很多疑惑,问出口的却是,“这是什么歌?”
温煦说:“《富士山下》。”
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富士山,逛过就够了。或者就算没有逛完,至少他也看到了它的模样。
“你唱得真好听。”
陆声夸得诚心诚意,他甚至一扫阴霾,笑了起来。温煦看着他,“你笑起来挺可爱的。”
好不容易放松了的陆声又是一僵。
他被太多的恶意砸过,难得的善意在他的心里便显得格外另类。虽然珍贵,却总怕那是假的。
温煦大约能猜到陆声站在这里的原因。
别说陆声身上的衣服了,他的手背也有明显的脚印。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念书的时候,却狼狈极了。怎么猜都是和校园暴力有关,而被校园暴力的起因大概是身材。
可能他也没有亲人,或者亲人并不在乎,才会叫这孩子走上这天台。
“一个人的优点可能不明显,会一时被缺点盖住。而当缺点被克服,优点就会变得像星光,越来越亮。”温煦指着天空,“你看,晚霞占了半壁天空,所以它显眼,让人忽略了悄然升起的月亮。但当晚霞消失,月亮的光就能照亮黑夜。”
微亮天空,东方有一轮弯月已经出现。
虽然它黯淡,但它在等待发光的时机。
陆声觉得这是一碗假鸡汤,“我没有优点。”
温煦肯定的口吻道:“你笑起来很可爱,你很善良,你的声音清亮,唱起歌来的话肯定很好听。你也很有毅力,会减去身上多余的重量,让自己变得刚刚好。是吧?”
“是吧”比“是吗”更容易让人应和,陆声一时间竟没有否认。
“你个子挺高,多大了?”
“十六岁。”
温煦笑着给予他期望,“还会再长的。到时候变成了小帅哥,像王力宏一样。”
陆声在脑海里想了一下,说:“我想像哥哥一样。”
“你会比哥哥更优秀。”
陆声的眼睛渐渐亮起星光。
他小学的时候就比别人胖,只是那时候尚且不算明显,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到六年级时,他才惊觉自己比别人胖了一圈。不是没有想过减肥,只是太难坚持了。
奶奶也说,没关系啊,我家声儿不胖,一点都不胖。
直到一个月前奶奶去世,老人家还是认为他家声儿一点都不胖,用不着减肥。
而陆声……早就自暴自弃了。
现在,有人用温柔的鼓励笃定地告诉他,你可以的。
陆声说服了自己。
霞光越来越黯,温煦目不转睛地眺望着。
陆声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地抛开了自己的情绪,“哥哥,你为什么来这里?”
“看看这里,看看这座小镇。”
川水镇是个很热闹的小镇,他只来过一次。那时候他的身边有另一个人陪着,现在没有那个人了,他想自己再看看。
看看这座那个人生活着的小镇。
重温他们走过的每一条路、看过的每一个地方。
“你是川水人吗?”陆声又问。
温煦摇头。
陆声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沉默地俯瞰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远眺着将要西沉的晚霞,环顾着这座质朴的小镇。
直到月上柳梢头。
温煦率先从天台边上跳回来,转身伸出手,扶着陆声慢慢地回头、笨拙地回到安全的地面。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走到一楼的时候才惊觉大厦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陆声跟着温煦往外走,脚底下的步子有点急切,他问:“哥哥,你明天还会来吗?”
温煦没说话。
陆声着急了,“明天我还会来的,还是这个时间!哥哥,明天你也会过来吗?”
温煦停了脚,回头看着满含希冀的陆声,温暖的掌心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道:“好好努力,重新开始。”
陆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自杀不是陆声的本意,去天台跳楼怎么看怎么蠢,只是当情绪到达一个临界点时,理智很难控制它。
他很庆幸,有人阻止了他。
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陆声没有去学校,去了也没有意义。
他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匆匆吃了口残羹冷炙充饥,就往立宇大厦去了。
立宇大厦和昨天一样人多,陆声小心地避开旁人的视线,爬到天台。空荡荡的天台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告诉自己,哥哥只是还没有过来,心里头存着渺茫的希望。
他走向昨天他和温煦一同看晚霞的地方,半路忽然停了下来,瞪大了眼睛。平展狭窄的台面上,摆着一颗小小的大白兔奶糖。
陆声盯着奶糖看了许久。
北风难得温柔地飘过来,糖纸抖了抖。
陆声拿着奶糖,攥进了肉肉的手掌心里。
都怪他睡到太晚了!如果他没有睡懒觉,一定能再见到哥哥!
陆声没有走。
他站在天台边上,等太阳落山,等晚霞出现。
可惜,直到暮色四合,都没有出现和昨天傍晚时一样的晚霞。陆声捏了捏手心里的奶糖,转身离开了立宇大厦。
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
陆声用奶奶留下的老人机找出何淼的手机号,发了条短信过去:我要转校。
就四个字,简短有力。
几分钟后,手机响了。
陆声知道是何淼回的电话,他犹豫了一秒才接通。通话开始,他没有开口喊这人“妈妈”,就像这人也不会叫他“儿子”一样。
“想好了?”
奶奶去世后,她提出为陆声转校,陆声当时没有同意。现在陆声改主意了,何淼也没有追问理由。
陆声点头,“嗯。”
何淼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关切,像是为甲方做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后天我去给你办转校手续。”
“我想另外补课。”陆声说这话的时候有点脸红。出于各种或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他的成绩很差。如果不补课,很难考上高中。
何淼终于愣了下,并未反对,“可以。”
“谢谢您,这么晚了还打扰您。”陆声客套极了。
任谁听见这段对话也不会相信这两个人是母子关系,事实上,陆声自出生起就很少见到何淼。
爸爸还在世的时候,和何淼在逢年过节时会回川水。他五岁左右,爸爸离世,何淼就变成了一年回川水一次。再后来,何淼就只是打钱回来,再没回过川水镇。
“不客气。”
何淼冷漠地回应。
陆声道了再见。
关上灯,外头还有邻居家的说说笑笑。
陆声独自躺在床上,耳边一会儿闪过奶奶慈祥的笑,一会儿闪过奶糖哥哥温柔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