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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共君千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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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打磨光滑的白玉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惊散半盘棋局。姜续微垂眸,慢慢伸手把那些棋子一颗颗摆回原位。
“社稷既死,国君当殉。世之常情。”她说。
“那丈夫死,妻妾殉节也该是人之常情,阿微,是也不是?”曲江临把玩着黑色棋子,眼底冷意不曾掩饰分毫。
“人之常情,非心之所愿。”
她再度于棋盘上落子,缓缓抬臻首:“陛下,我输了。”
曲江临看也不看那棋局,“不,阿微,你从来都是赢家。”
他说完便起身跨出宫殿,庭前海棠花已经落了,铺开一地雪色,像是一场盛大幻梦终于走到尽头,一如去岁。
小公主午睡醒来时,母妃正坐在她床边,漆墨眼睛里空荡荡一片。小公主记得往后的年岁里,母妃偶尔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海棠花落进她的眼睛,转瞬凋谢。
“母妃?”她年岁还太小,又是个女孩儿,那些国恨家仇、爱恨纠缠都离她太远。
母妃转头看向窗外,“阿绥,你看,春天要过去了,海棠花要谢了。”
“春日再迟,花总是要谢的,还会有来年呀。”小公主不解。
“不会再有来年了。”
果真再没有来年。
几日后,那棵在小公主出生之前便由她父皇亲手种下的海棠树被宫人们伐倒,又种上新的海棠。和原来那棵几乎一模一样的海棠,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不是原来那棵树了。
姜续微从此不再坐在庭前看那一树永远只小心翼翼开满一个春天的海棠花。
小皇子降生是在冬月,颐京的雪铺满宫苑,小公主被要求搬出姜续微的侧殿,迁往永康宫,那里还住着未来的太子妃,陆氏这一辈的长女。她是士族对皇权的妥协。
那以后小公主就很少见她母妃,偶然一次她母妃病重,曲江临匆匆过来让她去见她母妃。
姜续微是突然大病一场,太医令束手无策,曲江临甚至下旨悬赏名医为她治病,可惜都说她这病是忧思成疾,药石无医。
小公主此时已经是袅娜娉婷的少女,姜续微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茫然。
这个女儿,无一处像她父亲。容貌像她,只是眉眼间偶尔闪过神情像极了曲江临。她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女儿到底该是谁的孩子。
可那不重要,她并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父亲才爱这个孩子。
见过小公主后,姜续微的病竟日渐好起来,偶尔也会逗弄一下她生下来的那个小皇子。
小皇子出生后,曲江临察觉到她漠视的态度,便一直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只是他政务繁忙,更多时候是宫人照料孩子,他便命宫人时常把孩子带到姜续微面前。
大概他总觉得他们还有那么长的未来,总有时间慢慢理解和相处。
深宫中的日子总是很平静,小公主从懵懂稚子出落成明艳佳人也不过春去秋来人间一瞬。
太子妃眼里倒映出小公主无双姿容,像是春日的海棠花一样,一笑便占据半边春色。
像极了她那宠冠六宫的母妃。
那位夫人爱极了这位小公主,却从不肯在另一位小皇子身上多费半分心思。
因着这层缘故,小公主和他兄弟的关系也很是疏淡。
姜续微将镂金凤羽钗簪入小公主发间,轻声交代:“不要和那孩子走得太近,阿绥,他和你其他那些皇兄一样,都只是帝王的孩子。”
小公主仰起与母亲同样艳丽的芙蓉面,“可他不也是母亲的孩子吗?”
深得两朝帝心的夫人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阿绥,你不明白,那不一样的。”
安插在宫殿中的宫女如实将姜续微的话报上,皇帝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文书上语句最后一撇因太久的停顿被浓墨洇开。
如白璧微瑕。
曲江临无法,他对姜续微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皇权可以让他得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帝妃,却无法让他获得一个女人的心。
高傲如帝王,也只能将所有求不得的执念倾数灌注到他与她的孩子身上。
让他欣慰的是,他们的孩子没有让他失望。
待他长大加冠之日,不知会是多少闺中小姐的梦里人。
但无上的宠爱必然带来数不清的伤害,尽管他亲自检查这孩子平日所经手的一切,却还是防不住有心人。
那是一块有毒的糕点,做成垂丝海棠花苞的模样,小小一团,很是精致,却也是杀人不见血的无形利刃。
他带着太医急匆匆赶到时,那孩子手里还抓着未吃完的半块海棠花糕。
他认识这种糕点,阖宫上下,只有这孩子的母亲会做,但她只会做给她的女儿。
少年之时便登夺帝位的曲江临看着那半块糕点,久久静默。
幸好救治及时,小皇子没有性命之忧,但他日后必将长久缠绵病榻,再没有可能策马射箭。
曲江临不可能不追究,这是他最心疼的孩子啊!
他以为姜续微未必对那孩子绝情至此,但姜续微果真不肯来亲自见这个孩子一面。
小皇子从此以后再也不喜欢海棠花。
小公主想要偷偷去看看这个兄弟,却被母亲逮住关在了宫殿中,理由是让她安心待嫁。
韶华婉转流过,眨眼间小公主已到了嫁人之龄。
她的婚事,是不少人头疼的问题。
太子甚至想求娶她。
但无论姜续微还是皇帝都不可能同意。
“这高高在上的红墙朱瓦有什么好,哪有帝都之外的万里河山逍遥自在。”姜续微冷淡地回绝了这个提议。
最后选定的是新科状元郎,无父无母,与宗族决裂,孤身一人。
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公主对她的母亲说:“但我终其一生也不可能爱上他。”
姜续微笑容淡淡:“终其一生,一寸真心能占多少地儿呢?有什么要紧的?”
小公主应允婚事。
这桩事定下之后,姜续微便在早冬来临之际病倒了。
病得突然,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
但她坚持亲手送小公主出嫁,与她同样坚持的,还有小公主的弟弟,她的另一个孩子。
颐京中有兄弟送嫁的风俗,小皇子向帝王求了恩典。
小皇子与她隔着嫁衣委地的女儿,她目光平静漠然,所有的慈爱都只给过唯一的女儿。
小皇子在她眼中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个。
然而,永恒的忽视与漠然本身也是一种特别。
太子妃与小公主同月大婚,日子挨得极近,温婉的太子妃站在姜续微身边,看着小公主一步一步走出宫门。
太子妃微笑念出贺词。
“——愿永结为好。”
姜续微病逝是在小公主大婚一月之后。
隆冬的夜晚里,姜续微令人打开窗户,只能看见铺陈一地的雪和光秃秃的海棠枝干。
“真可惜呀,本来该是很美很美的海棠花。”
她闭上了眼睛。
她这一生,对谁人真心与否,又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一寸再微末不过的东西罢了。
“春天……真晚呀……”
一生爱恨纠葛,两朝江山交迭,都随这女子的合眼而落下帷幕。
多年后依旧雪夜无声,曲江临搁笔,长卷落成。
画中海棠花满庭院,有女子衣袖翻飞,年岁称芳华。
上书:
建章末年,得见画中人,二十年间未敢忘,应不识人间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