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其右》鸦六

19、扰心事

　　入夜，君悦阁。
　　在这京城最上等的酒馆内，人声嘈杂喧闹，很是热闹。俞无寅饱腹饮酒，直抒惬意，司徒瑾则不时小酌半杯，未动几次筷子。

　　“可是对伏昍的事放心不下？”

　　他二人位于君悦阁高楼上座，向外眺望，华灯初上，实乃夜幕刚刚降临时的京师，到处好景良辰。
　　司徒瑾眼眉低垂，缓缓道：“多少会有一些。”

　　当下司徒瑾虽有心结，可心中挂念仍留西南的伏昍的境况确也不假。纵然他进入门宗玄较之伏昍晚上几年，但按辈分算，伏昍于他始终如同胞弟，令他关怀备至。
　　哪怕他从不曾将这番话透露出口。

　　不同于伏昍那般酒量及酒品皆是不行，俞无寅虽喝至微醺，人却始终清醒得很，他道：“能做司徒的仁弟实乃福分。”
　　“大哥又在打趣我。”司徒瑾不觉抿酒一口，好笑道。
　　“我是当真这么认为，”俞无寅实话实说，道，“可别与我说，儿时的伏昍有多惹人烦你全给忘了。”
　　司徒瑾还来不及接话，俞无寅忽地又道一句：“也就你与娄伯宠着他。”

　　如此一来，司徒瑾倒是忆起儿时一次乌龙事件。
　　幼年时，司徒瑾与伏昍曾随从义父孟嶂前往灵隐寺，与悟尘大师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初到这灵隐寺便懂得为庙里和尚分担闲活、甚是乖巧，悟尘大师声称与这两个小娃娃格外投缘，此后每半载，孟嶂再赶赴灵隐寺一次必会带上这两位尚且幼小的义子。
　　偶时，司徒瑾与伏昍还会留夜至朝晨，随从悟尘大师及其灵隐寺僧徒礼拜佛像、背诵心经。

　　待过垂髫，伏昍与司徒瑾有幸得到悟尘大师及他远在灵谷禅寺的师弟静玄大师赠物，便是两人自那时起随身佩戴的——虹光琉璃玉佩。
　　然这虹光琉璃玉佩尚且也有学问。
　　其时听悟尘大师所言，此物乃由他与静玄师弟过世的师父祖传，虽称不上奇珍异宝，却也是世间独有。

　　至于伏昍这人，嘴上说着好，回到门宗玄就是另一番面孔了。

　　“司徒！你这琉璃玉与我的怎看着不大一样啊？”
　　“能不能让我摸摸你的那枚琉璃玉？”
　　“你有没有发觉今日的天色长得与你那琉璃玉好相似！”

　　司徒瑾被伏昍在耳边絮叨了几日，终是叹了口气，朝他无奈道：“……伏昍，你究竟想做什么？”
　　后者得了便宜还卖乖，凑过身来，神神秘秘道：“悟尘老伯不是称这琉璃玉火炼不化、剑斩不穿嘛，我便想借来试试，是否当真这么神奇。”
　　司徒瑾无奈接话：“你怎不用你腰上挂着的那玉去试？”
　　伏昍眨了眨眼，无辜道：“自然是怕我那琉璃玉佩当真坏了。”
　　那就不怕我的那枚玉佩坏了？无需再三考虑，司徒瑾当机立断道：“你做梦罢！”
　　“……”自认被残忍拒绝的伏昍呆在原地，望着司徒瑾远去的背影，很是受伤。

　　谁知后来，伏昍竟趁着司徒瑾夜里入眠，将他那虹光琉璃玉顺走试了试。
　　也不知他用了何等法子，翌日，琉璃玉佩果然碎得四分五裂。

　　那事暴露之后，伏昍被孟嶂连同俞无寅斥责了整整一个午后，还面壁至夜间不得用饭，待他反省过后与司徒瑾致歉再考虑让他就着些馒头充饥。
　　而故事的另一主角司徒瑾，虽未对伏昍置气，然毕竟孩童心性，多少还是会因此忧愁憋闷了好一阵。
　　总之，司徒瑾不大高兴便是了。

　　碧瓦朱甍，觥筹交错。
　　于酣饮之际，师兄弟俩人不约而同地忆起了那事，如今想来，伏昍当真是扰人烦心得很。

　　“我说是吧，伏昍是真的欠收拾。”俞无寅咧嘴大笑、甚是夸张，后又不禁摇头，对于幼时的伏昍他实在是又恨又爱。
　　“他后来倒是老实了不少，”司徒瑾也觉好笑，只是稍作默然，含笑道，“也不似小时候那般整日捣乱。”
　　俞无寅又道：“我还记着他毁你玉佩那回，实在忍不住将他揍了一顿。”

　　提起这事，司徒瑾这才回想起，他当时估计是有心要与付昍赌气。
　　——毕竟玉佩乃义父好友所赠，怎能如此不知珍重，可当看到伏昍脸上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却如何也气不起来了，甚至心疼他的心都有了。

　　如此，他忽然连同此外某事也一并想起，继而又笑道：“当时那琉璃玉碎得不成样子，我还以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谁知大哥替我将那玉佩粘结起来，虽有瑕疵，终归还是完满了。”

　　他那时年少，也不知好好道谢，从俞无寅手中拿回那枚复原的虹光琉璃玉佩后，不过随口称谢一声，便沉闷做他自己的事去了。

　　“打住，司徒，”谁知俞无寅再度饮酒一杯，连忙摆手道，“你那玉佩虽是后来由我还给你，可并非是由我修复好的。”
　　这可谓是打破司徒瑾的认知，后者听闻疑惑道：“不是大哥？那是何人？”
　　俞无寅满是理所应当的语气，随口道，“将你玉佩修复好之人是云端，并非是我。”

　　心中不觉咯噔了一下，司徒瑾随即怔住，千般万般不是滋味。

　　他因饮酒微醺、眉目也起波澜，脸颊染上绯红的司徒瑾极力抑制颤声追问道：“我怎记不得还有此事……”
　　“嗯，我当日没与你说？”俞无寅并未察觉出司徒瑾的异样，沉吟片刻后，道，“我好像记起来了，是云端命我不要告之于你，声称我若是漏了嘴，便将我偷偷饮酒的事告诉义父。”
　　纵使内心百味杂陈，司徒瑾表面只得不为所动，故作淡然道：“……如此。”

　　如许，又过了三日。
　　孟嶂人不在门宗玄的日子，司徒瑾向来得以自如应对。只是窗外一片春意，他不知为何，近来却是一再欠缺好睡眠，人虽坐于书案前，脸也要朝那书卷宣纸低垂而去。

　　恰逢日中，娄渊将午食送到，却见司徒瑾一副好生疲乏的架势，不明他为何自打从西南回到府上，日日夜夜除去回房就寝，便只是待在这书房内。

　　不过一点惊扰便令司徒瑾清醒了几分，见他好似来了精神，娄渊将东西放下，站着身子道：“若是太过倦怠，出门走走也是好的。”
　　司徒瑾惺忪着眼，笑了笑，道：“娄伯多虑了，仅是春乏而已。”

　　这话骗得过俞无寅，尚且也无法骗得过伏昍，再说，即便是将伏昍也骗得过，却始终无法瞒得了娄渊的双眼。
　　前后十九载，娄渊叹道，这还是司徒瑾少有如当下这般，老者自认上了岁数，与他们这群小孩可谈论的实在屈指可数，但他终究多活了几十年，到底还是不吐不快——

　　“心中若有事事重，心中若无事事轻。”

　　娄伯的好意，司徒瑾固然心领了。
　　只是有些心事，他实在不知如何去倾吐，更不知，究竟该不该与他人诉说。

　　娄渊识趣欠身退下，离屋前，仍不忘道了声：“记得早些用饭，饿着肠胃可不好。”
　　听闻此话，司徒瑾含笑应道：“司徒知道了，多谢娄伯。”

　　娄渊也便不再废话，将门掩上，稍后怠步离去。

　　屋内又是仅剩司徒瑾一人。
　　他暗自长吁了口气，只觉稍是疲倦，心说，将如此烦心之事扔与我，你又不愿再搭理我，说那些引人多想的话，可是觉着逗我好玩吗？
　　似是对某人心怀埋怨，却又不止是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