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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世事两茫茫 2 ...

  •   段毓文说:“我知道狐妖云曜!巫山之下,黑水出焉,有蓬尾玄狐,天生九尾!据说它有好几千岁了,是如今世上最大的妖之一!”
      钟晤又敲了一下段毓文,小声道:“少啰嗦。”

      堂青眺望远方,黑水湖的另一边,榕花飘去的方向,山谷中,悬崖下,有一栋小楼。
      小楼前,一个枯瘦的身影站在湖边,在灰蒙蒙的雾气之后,看不清面貌。

      堂青终于记起了那个名字。
      “湖烟……呢?”堂青回头,惊惶地问:“慎之,为什么只有你在?湖烟呢?”

      钟晤的笑容停在脸上,僵硬地答:“她……她很忙,过不来。”
      段毓文抬头看向钟晤,问:“湖烟是谁呀?”钟晤掐了他一把,没有回答。

      堂青看向段毓文,一字一句地问:“你是段毓文?”
      段毓文答:“是。”
      堂青问:“几岁了?”
      段毓文摊开两只手,答:“十岁了!”

      堂青喃喃道:“十年……”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被玉钗划开喉咙的场景回到眼前,流淌满地的鲜血和钟晤的喊声犹在耳边。
      堂青回想着那天夜里,在玄武湖次第绽放的冰蓝色魂鱼,风中摇曳的龙爪花,落英缤纷的西府海棠,和花叶阴影下的湖烟的脸庞。他最后一次听到湖烟的声音,是她在自己身后尖叫:“快走!”

      堂青猛地扑向钟晤,摇着他问:“湖烟呢?湖烟怎么样了!方沉吟把湖烟怎么了?!”
      钟晤慌忙回答:“没怎么!湖烟逃出了西府,还把你的玉也带出来了!你看!”

      钟晤掏出醉卧花丛麒麟玉坠,交给堂青。
      钟晤安抚着堂青,道:“我们都活下来了!只是你睡得比较久。我说湖烟现在很忙也绝对没有骗你!因为她……她真的,很忙。”

      “那就好,那就好。”堂青露出笑容,道:“我的湖烟,是举世无双的侠女。她要锄强扶弱,匡扶天下,做一个游历江湖的游侠。她还要研究阵法,克制灵族走尸,守护边境百姓。她的生活精彩充实,每一分一刻都不能浪费,当然是很忙的。我醒的时候她不知道,那我去找她就是了!”

      说完,堂青折下一根榕树树杈盘起长发,然后转身踏进黑水之中。
      钟晤一个“船”字还没说完,便见堂青踏水而去,每一步都在足下聚集无数魂鱼,拖着他奔向岸边。
      钟晤拽着段毓文跳上船,赶紧跟了上去。

      堂青从走,到跑,到飞奔疾驰,最后恨不得飞过湖面,直接飞到她面前。黑水湖面之下的冰蓝色魂鱼越聚越多,跟着他的步伐而生,在形成之后的转瞬间便消失于黑暗中,绽放如夜空中的烟花般绚烂。

      小楼越来越近,楼下耕田的人影也越来越清晰。可当他穿过湖面,抵达人间彼岸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老婆婆的背影。堂青踏上岸,环顾陌生的四周。那个老婆婆依然在缓慢地耕地、浇水,将一株梅花树苗栽进地里。她穿着灰色衣裳,戴着斗笠,遮住半张脸,身材瘦小,穿得严严实实。
      堂青在小楼下绕了半圈,发觉楼里没有人的气息。他走到老婆婆面前,行了一礼,问:“老婆婆,请问你见过一个穿湖蓝色道袍的姑娘吗?今年大概,有三十岁了,背着一把剑,会踩在剑上飞。她肯定来看过我,你见过她吗?”

      老婆婆点点头,转身指向日出的方向。堂青大喜,他向东眺望,问:“在东边那片森林里吗?”老婆婆缓慢地摇了摇头,堂青略有迷惑,但随即便向老婆婆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婆婆。”
      见堂青起身又要走,钟晤隔着湖面大喊:“别乱跑了!我知道她在哪!”

      堂青松了口气,埋怨道:“怎么早不说!”他抬手唤醒湖中魂鱼,将钟晤的船加速推向岸边。由于力道用得过猛,船几乎撞上了岸,小小只的段毓文站立不稳,直接被带得飞了出来。
      堂青接过段毓文,将他放在地上,段毓文几乎呕了出来,“哇”地一声跑向老婆婆,喊道:“哑婆!”哑婆冲段毓文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顶。

      堂青急不可待地走向钟晤,问:“湖烟到底在哪?”
      钟晤扔开船桨,翻身下船,扫了哑婆和段毓文一眼,继而深吸一口气,道:“不是东边的树林里……是,北宋开封,杨家。”

      堂青愣在原地,问:“杨家……闹鬼了?”
      钟晤插着腰,一边深呼吸一边转过身,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堂青转向段毓文,问:“有马吗?驿站在什么方向?”
      钟晤在院子里跺着脚走了两圈,焦躁地直拽头发。堂青则着急地往山谷外走,还没有两步便摔在了地上。

      钟晤赶紧跑过来扶起他,道:“你刚长出人形,妖力恢复不全,尾巴都收不起来,还想跑那么远?你想让湖……让你师父前功尽弃吗?”
      堂青急道:“我要去帮她!”
      钟晤忽然没来由地怒吼道:“她不需要!她嫁人了她嫁给杨心远了!成亲了拜堂了洞房了,孩子都生一双了,你现在,你现在去干嘛啊?”

      段毓文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青叔说的湖烟,就是杨大人的妻子折姨吗?”
      “折?”堂青急切道:“不,她不姓折,你们弄错了。”
      段毓文又道:“哦哦哦对了!她在成亲之前姓柴!”

      堂青恍惚了一阵,没有作声。钟晤把指关节扣得“咯哒咯哒”直响,憋了良久才憋出一句:“堂青,我知道你才刚刚睡醒,但我们……我和湖烟,已经在人间过了十年了。十年太长、太长了……堂青,你就当是已经投了胎,转了世,只不过漏喝了孟婆一碗汤,这辈子就当……”
      “我要去开封。”堂青忍着颤抖,尽量平静地说:“我想去开封。其他的事情,在路上慢慢说,好不好?”

      哑婆从屋里拿来一件羊绒斗篷,交给钟晤。钟晤长叹一口气,接过斗篷,对段毓文道:“毓文,义父有事要出去一阵子,差不多一个月内回来,你先待在哑婆这里,过几天派人来接你。”
      段毓文喜笑颜开地说:“哎呀不用那么着急的!等您回来了再接我回大理也成!”
      钟晤一巴掌又要拍上去,道:“我!我看你就想躲功课!”
      段毓文躲到哑婆身后,做了个鬼脸。钟晤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已经在往谷外走的堂青,只好赶紧追了过去。

      钟晤给堂青披上斗篷,自己戴好面具和斗笠,两人骑上快马,一路向东而去。
      路上,钟晤一点一点地同堂青说起这十年来发生的事。

      钟晤:“你死后,晚临缺乏鬼气庇护,魂魄散得飞快,只能一直泡在水中。一开始还能去其他水域游一游,后来她的力量越来越弱,便只能在黑水里四处游荡,若非还有一丝执念吊着,几乎要变成和荒魂野鬼一样没有意识的魂鱼。最后,直到她亲眼看着你的魂魄被放进云曜的身体里,看着树洞里的‘云曜’渐渐长成人形,又听说你能活很久,一直活到她投胎再做人,才在第二年的中元节接受渡魂,投胎去了。”
      堂青浅笑一下,道:“就算有缘再见,她已是全新的另外一人了,与我又有何关系。今生今世的缘分已尽,来世我就算认出了她也不会再管她。况且,我也没想要活那么久。”

      钟晤沉默了一会儿,唾了句:“你个没良心的。她肯去投胎就是因为想见你啊!”
      堂青笑着摇了摇头,问:“云曜呢?这具身体是怎么来的?”
      钟晤一五一十地答:“他成仙了,羽化飞升,肉身不要了,就留给你用了。”
      堂青问:“是……湖烟求他的吗?”
      钟晤摇头道:“不是,是秦沐求他的。因为是你师父用自己的毕生功力救云曜复活,所以云曜欠他一个人情。”

      堂青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道:“自小他便厌弃我,没来由地常咒我早夭,怨我跟着他给他添尽麻烦,恨我天资奇差学不了玄舂派的术法。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爹了。只是没想到最后,依然是师父救了我。”
      钟晤又道:“是啊,他毕竟是你师父。”

      堂青看着沿途路过的街道,百姓,偶尔会下来查身份的巡查士兵,又看向已经易了容、准备好假身份的钟晤,问:“方……昭国如何了?你现在怎么不用墨水洗头、用铁板烫头发了?”
      钟晤粲然一笑,道:“因为我已经离开了昭国,做回了自己,不需要再伪装成我堂哥‘钟晤少将军’了啊~是这样的,刚开始的两年里,湖烟研究出了克制灵族的法阵和咒术,阻止了战争。后来,大理的高家力图促进两国通商,但被晟王屡屡阻碍。最后,我们扶持大理的名门望族,段氏一族称帝,在云南拥兵自立,从此再不必管北宋和昭的纷争。而我,也拿回了我的身份和名字。”

      钟晤仰头看向早春的阳光,笑道:“我现在是钟离翯,字慎之,是前滇南大帅钟离嵩的后人,现大理段氏的卫国大将军。只要身在大理,我就不用做任何遮掩,不用逃避任何过往。我终于做回我自己啦!!”

      堂青羡慕地看着他,笑道:“真好。”继而,他转过头,道:“既然堂青已死,就别让段毓文再喊我青叔了。况且我容颜不老,他一直喊我叔的话,以后很奇怪。”
      “别担心别担心,”钟晤摆手笑道,“大理钟灵毓秀、灵气盎然,遍地花草鸟虫都能成妖,那里的人民都习惯了。况且大理兴盛佛教,段氏一族更是日夜礼佛,宅心仁厚,待妖族亲如一家。以后呢,就让段毓文一直守着你,等他死了,还有他的子孙后代。”

      堂青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托孤啊?想把我托付给段氏子孙?多谢大将军美意,云某孑然一身,自在惯了,不需要。”

      钟晤委屈道:“你别生气嘛~我这不一个普通人嘛,又活不了多久,万一我死后……”钟晤的语气沉重了起来,道:“方契阔的驭妖母子符你已经在霍姑身上见识过了。霍姑和你同出黑水,虽然弱你许多,但也是大妖了。如果以后驭妖母子符被大力发展、广泛运用了,我怕你会……”
      “不需要,”堂青淡漠地说,“我不想再跟任何人有长远的牵扯。比起驭妖母子符,人本身更可怕。呵呵~也许最后杀我的,就是段家人也说不定呢。”

      钟晤惊讶道:“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段毓文是我和、我从小养大的!你以前养晚临和小鬼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嘛?我看你疼他们疼得跟你自己生的一样!”
      堂青叹道:“慎之,鬼永远停在死掉的那一刻,但人不仅会长大,还会被权力异化,会变成你无法预测和想象的模样。慎之,别操心我了,我没想活那么久。如果侥幸活了那么久,有朝一日能随缘地死了,就死了罢。”

      钟晤沉默了很久,道:“昭国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昭国了。方、方家人他们很努力,但内忧外患积患已久,凭他一人之力,终不能挽救大厦于将倾。”
      堂青淡淡地答:“我知道。这一路上遇到的士兵,没有一个穿钟家军服。”
      钟晤“嗯”了一声,停了好久,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毕竟漠北军也早就不在了。”

      钟晤道:“按北宋年历,今年应是开宝四年。去年,岭南被从沿海地区抄包,被北宋吃掉一半,吓得方氏的小皇帝夜不能寐,连夜写请降书。赵德秀的父亲赵匡胤已经称帝了,昭国领土也仅剩江南和一半的岭南握在方氏手中。如今昭国向北宋纳贡称臣,以求和好,北宋依然虎视眈眈,未肯放弃。这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堂青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大理百姓能有你,实是幸运。”

      钟晤笑道:“哪有哪有!我也很幸运啊!要不是追着你走了那一遭,让我对大理百姓有了愧疚,有了守护一方的信念,那我现在肯定也已经跟漠北军……”钟晤顿了顿,强颜笑道:“跟他们……同生共死了。”
      堂青拍了拍钟晤的肩,道:“这一生还很长。”

      钟晤回拍了堂青的肩膀,道:“你这一生会更长。”
      又沉默着并肩走了一阵,堂青忽然问:“你的血珀弯刀还在吗?”
      钟晤“嗯”了一声,答:“等毓文再长大一点就传给他。”
      堂青答:“好。”

      钟晤瞥了堂青一眼,堂青的侧影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眉间一道红印若隐若现。仿佛此时走在钟晤身边的,依然是十年前那个亡命天涯的少年人。
      钟晤移开目光,脑海中禁不住回想起几年前,湖烟坐在黑水边,同他说过的话。
      等堂青在云曜的身体里复活之后,这世间能真正杀死他的东西就实在不多了。他将不再惧怕桃木剑,而钟晤的血珀弯刀,可能是唯一能杀死他的武器。

      几年前,钟晤看着在花园里嬉闹的、小小的段毓文,握着没有刀鞘的血珀弯刀,心中始终不踏实。于是他向湖烟求了咒术之法,想用设法束缚住血珀弯刀,让此刀仅能被段氏子孙使用,且亦不能再对堂青产生任何威胁。
      湖烟传授完方法后,钟晤才安心地收好弯刀,并决心将刀传给段毓文,以及绵延后续的段氏子孙。只是在他撑着脑袋,哼着小曲儿,踏实快乐地看着段毓文时,湖烟忽然开口道:“但我不希望你用这个方法。”

      钟晤转头看向湖烟,灰色帷帽下她的面庞模糊不清。
      湖烟俯瞰着悬崖之下的榕树,平静地说:“慎之,给他留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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