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74、一夕动如参商 2

　　海棠花不受控制地在堂青的手中燃烧起来，蓝色的焰火点着了他的衣袖，灼伤了他的皮肤。从来都是操控鬼火的人，堂青第一次为鬼火所伤，但他连一点点反抗回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着手中的海棠花烧成灰烬。
　　甚至他想回头去看看湖烟，都没办法转动脖子、移开目光。

　　和之前刚刚落地湖心岛的时候一样，西府里中央的庭院里，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用纤细的网络贯穿了身处其中时每个人的经脉。没有湖心岛的锁灵阵那么狠烈，不会在刚刚入阵时就让鬼体感受到万箭穿心的痛楚，但却像入口绵柔、后劲十足的烈酒，直到人毫不设防地走到了阵眼中央，才发觉自己已经是蜘蛛网上动弹不得的猎物，再无任何还手之力。

　　西府起了淡淡的雾气，锁灵阵的阵眼在方沉吟脚下渐渐清晰。他穿过落花与薄雾，走到堂青面前，擦了擦他脸上落下的大颗汗珠，喃喃道：“太迟了，阿青。你不该来的。”
　　堂青闭上眼，憋回泪水，咬牙切齿地答：“我只知道他要杀你，且曾经差一点点就得手……你让我如何坐视不管？没想到……哈哈，哈哈哈！是我自己自投罗网。”

　　方沉吟阖眸叹道：“我本没让契阔这么说，可他恨毒了你，非要激你过来……换我的命。算了，阿青，一切都来不及了。”
　　方沉吟看着堂青，似笑非笑地说：“十年前，你才七岁，被秦沐丢在金陵城外的狐仙庙，四处流浪，彼时那个心智不全的小小稚子，居然能想到去投井自尽。你的心思自小就细腻敏感，即使有些小聪明，也委实难堪大任。再给你十年，怕也斗不过方晟。”

　　“呵！哈哈哈！”堂青惨然笑道：“原来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所以就应当去死。是啊，我要是够聪明，怎会一直没有发觉……你才是那个和我血脉相连，注定要和我手足相残的亲兄长呢？”
　　方沉吟看着他的眼睛，道：“总是让情绪大于理智，让心性胜过权衡。是堂承太惯着你了，才让你这么散漫自由，白白浪费了头脑。你什么都看在眼里，却被感情一叶障目，就不敢相信真相。现在看来，我不该把你送去堂家的。”

　　堂青嗤笑道：“行了行了别骂了。早知今日事，你当年就该让我死在井底。现在位高权重，做了小侯爷，成了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宫里的大贵人，要去斡旋天下事了，就下定决心要拿我续命了？方沉吟啊方沉吟，我不配姓堂，你也不配姓西谷。”

　　方沉吟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才道：“哥哥不会让你死的。”
　　接着他转过脸，轻声问：“沉吟是我自己取的字。而方晟的大儿子，真正的方今，你猜他如今在哪？”

　　堂青浑身僵如冰冻，回想这二十年的因果轮回，只觉得背后发凉，冒出冷汗涔涔。他想伸手去藏悬在腰间的醉卧花丛麒麟坠，却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动动手指。
　　方沉吟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麒麟玉坠三下，便像茧中抽丝一样，将小鬼的魂魄抽出了玉坠。

　　堂青眼睁睁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小鬼被抽出玉坠，被迫站在了方沉吟的面前。他看的出小鬼已经害怕到了极限，空洞的眼框像两个深邃的窟窿，张大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尖叫。
　　小鬼被锁灵阵压得死死的，侧不了头，只能拼命转着眼睛看向堂青。

　　方沉吟轻笑一声，道：“十年未见了，你还是那么蠢，方今。”
　　堂青颤抖着说：“是你……撕下了他的脸？那时你才……你才……”
　　“6岁，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方沉吟凄厉地笑出了声，道：“因为我被方晟养大，他不敢让我死，却又不肯让我好好活。他找了个修为颇深的道士天天像炼丹一样炼我，想找到破阵之法。”

　　“但我，”方沉吟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吃了他。他是在破歃血阵的时候被反噬而死的，不过那是我吃的第一具尸体，很脏，但很好吃。只是我太饿了，饿到分不清哪一块是人肉，哪一片是魂魄。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他的魂魄也一起吃完了。”

　　“那天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是他的一生。他全部的记忆，连带着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一并融进了我的灵魂。他在天地间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却在我的魂魄里永远存在。”方沉吟接过一朵海棠花，笑道：“从那以后我便知道，我不再是我了。我不再有6岁儿童的思维和魂魄，我变成了一个食人血肉和魂魄而生的饕餮，成了一个拥有无数段奇妙的人生，却只能挤压在一具年轻身体里的百岁老人。”

　　“但方晟迟早会发现的，”方沉吟抚摸着小鬼的头顶，笑道，“幸好他从来没爱过自己的小孩，而他这个大儿子方今，生来患有五迟，最为他所厌恶，也最好骗。”
　　“你别碰他！”堂青怒吼：“方……西谷瑾，父辈的事情和他没有关系，他当时太小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非常喜欢、也非常依赖那个每天抱着他，喂他吃饭，心疼他痴傻的西谷珩，就像如今他依赖你一样。”方沉吟甩甩衣袖，道：“所以他对我不错。我被关押在狐仙庙里的时候，他甚至给我送过一把剥好的番石榴。然后我骗他把我放出笼子，再将他打晕，绑在笼子上，活活撕下了他的脸。”

　　方沉吟一点点抬起小鬼的面具，露出那张狰狞可怖、只剩烂肉的脸来。方沉吟笑道：“我在我吃过的一个大夫魂魄里学了这招，只要也毁了我自己的脸，再将他的脸缝在我的脸上，这张脸就能和我一起生长了。从那以后，我将成为岭南晟王府的大世子方今。而西谷瑾消失在了岭南晟王府后山的狐仙庙里。永远地，消失了。”

　　堂青落下泪来，过了许久许久，才缓缓地道：“对不起……”

　　“可惜了，”方沉吟一把将喜鹊面具摔在地上，自顾自地说，“可惜他是方氏后人，魂魄太硬了，我咬不动，吃不了，让他被风吹走了。”

　　堂青的眼睛布满血丝，嘶哑着求饶道：“西谷瑾！小鬼如今已是不愿回家的孤魂野鬼，就算你要问他寻仇也已经杀过他一次了。今日中元节，如你非要杀我，至少……让小鬼走出锁灵阵，放他去投胎吧！”

　　方沉吟似笑非笑地看着堂青，道：“你还是不肯喊我哥哥呢。”
　　堂青没有作答。
　　方沉吟笑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捡到他的？岭南到姑苏千里迢迢，就是风吹的，也不至于吹那么远。还是说他一个天生智障，死了还能为了追自己的一张脸，一路跟着我北上？”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堂青紧紧地盯着方沉吟，自己在袖子里动了动手指，感知小鬼头上的夜来香，道：“我只是……带二小姐在西山摘橘子，结果滚下山坡，摔断了腿。醒来的时候，这个倒霉的家伙正把一整颗橘子往我嘴里塞……”
　　“说来也好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吓晕过去了。哈哈哈！”堂青笑道：“可是正如你所说，他却很喜欢我，愿意相信我，依赖我，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也许是因为我跟西谷珩长得一模一样吧，所以……”

　　麒麟玉坠发出耀眼的光芒，堂青猛然挣脱锁灵阵的束缚，拔出昆吾刀划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洒在小鬼身上，接着挥刀扑向了方沉吟。
　　“跑！快跑！”堂青一边与方沉打在一起，一边大喊：“找湖烟！找钟晤！快跑！！”

　　方沉吟轻巧地躲开堂青的每一招一式，含笑道：“有进步，看来跟湖烟学了不少。换以前的你，根本不值得我用凌霄扇。”

　　小鬼在堂青的血里恢复了肉身，挣脱了锁灵阵的束缚，瘫软在地，只见堂青和方沉吟厮打在一起，听到堂青大喊着让自己跑，却一动也不动。
　　而堂青显而易见地完全不是方沉吟的对手，不消片刻便被打飞了昆吾刀。

　　方沉吟掐着堂青的脖子，轻声说：“阿青，你知道吗？其实脖颈，才是我们这种活死人的真正死穴啊。可你怎么还是不成器，刀刀不肯向这儿刺来。”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
　　堂青的嘴角沁出血来，崭新的衣衫被伤口染红，他挣扎着抠住方沉吟的手，却怎么也无力挣脱。

　　方沉吟叹道：“我差点忘了。你好像还没亲手杀过人。不如……呃！！”
　　方沉吟吃痛地送开手，将堂青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小鬼，而后者则将昆吾刀扎进了他的后腰。

　　堂青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成了齑粉，脖颈和胸膛都如沸水烧开一般，痛得他几乎喊出声。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勉强地侧过身，半趴在地，看小鬼握着昆吾刀的身影，正瑟瑟发抖地仰头看向方沉吟。
　　下一瞬，凌霄扇划过眼前，夜来香坠落在地，小鬼惊魂落魄的眼神消失在海棠树下。

　　堂青一句“不要”未能喊出喉咙，他实在没有力气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他伏在地面上，感觉心肺都被装在渔网里，正被一根一根的鱼线收紧，被一道一道的血痕绞杀。
　　是在为谁悲恸欲绝呢？为魂飞魄散、再无来世的小鬼、方今，为无能为力的自己，为倒霉到写下“何必有来生”的西谷瑾、方沉吟？

　　“堂青！！！咳、咳咳咳！”
　　——是钟晤的声音？！他受伤了？

　　堂青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再一次摔了下去。

　　不知何时，西府四周的围墙上已经飞上了一排排装备精良的武士，手执弓箭连弩，身背刀剑，黑布蒙面，杀气腾腾。
　　正大门的方向，走来一个锦衣金带的白发老者。陪在他身边一同进来的，竟是穿着锦绣华服、头戴金雀翠翘玉钗的汪墨。

　　方沉吟有气无力地说：“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老者走向捂着伤口的方沉吟，道：“原来是你。我找了你那么多年，原来是你！”
　　方沉吟冷笑道：“噢？我以为‘父亲’早就知道了呢。”

　　方晟看向堂青，道：“看来另一个西谷氏，也不是方契阔。是他。”
　　方沉吟嗤笑道：“因为方契阔穿着身狐皮袄子你就能认错，果真年老力衰了。”

　　方晟盯着方沉吟的脸，冷冷地说：“其实你不该换上我儿子的脸。我的儿子太多了，长得也没多大区别。而你，却生来就长得像灵妹妹，简直一模一样。我养你的时候再怎么玩你，可都不舍得动你这张脸啊。可惜，可惜了。”

　　方沉吟咳出半血来，握紧昆吾刀，道：“噢，那幸好我毁得早。”

　　方晟恨恨地说：“我好歹养了你五六年，你怎么今日便等不及地派人来杀我了。玄舂派的掌事大弟子就算了，我吃了他们掌门的魂魄，他杀我也情有可原。不过，现在他的魂魄也在这儿了。”
　　方晟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小年轻的力量还是不够啊，连反抗挣扎的时候都不如他的掌门那么孔武有力，令人回味无穷。不过他的身体很年轻，有嚼劲，脆骨嘎嘣嘎嘣的，肉更是鲜嫩多汁，啧啧啧，我喜欢。多谢你送他来。”

　　方沉吟淡淡地答：“不客气。”
　　方晟又道：“至于这个漠北少将军嘛……”

　　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钟晤被人扔了过来，摔在地上滚了三圈，嘴里塞了两团布还在皱着眉头、弓着身子、呜呜啊啊地骂骂咧咧。
　　方沉吟轻蹙眉头，道：“这个可不是我送去的。”

　　“我认识他。”汪墨冷冷地开口了，道：“地上趴着的那个，我也认识。这两个人跟我，都交集很深呢。”

　　“噢？”方晟揉着汪墨柔软的肩头，捏着她小巧的下巴，心疼地说：“他们欺负你了吗？”
　　“没有呢，爹。他们待我很好，从山贼手中救了我，又帮我家夺到了赌场的财宝，还说……”汪墨往前走了两步，冷眼看着堂青，道：“还说要与我私奔，许我一世恩爱无虞。”

　　方晟大笑道：“宝贝墨儿，你太可爱了，爹听着就心疼。”

　　堂青挣扎着爬到水边的横栏上，半坐着倚在地上，看着浑身是伤、躺在地上扭动如蛆、坚持着发出噪音的钟晤，竟忽然想笑。
　　汪墨抽了下嘴角，道：“可他的眼里，还是未能有我。”

　　方沉吟道：“够了。别在这里恶心我了，这儿没你的事。”

　　汪墨走向方沉吟，扑在他怀中，娇声道：“夫君莫恼，墨儿很快就了结这一切。”
　　方沉吟皱紧眉头，厌恶地移开脸。方晟到看得津津有味，堆满褶皱的老脸上露出令人恶心的笑容。

　　汪墨拔下发梢的玉钗，走向堂青，道：“你赠我的这支玉钗，墨儿将一生戴好。只怕此情此心，今生无以回报了。”

　　堂青苦笑道：“汪墨，放过自己吧……”
　　汪墨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堂青的脸，柔声道：“秦公子，你也，放过自己吧。”

　　说完，锋利的玉钗划开了堂青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