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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谁算谁争 1 ...

  •   湖烟拔剑欲走,道:“我御剑去砍船身的朱砂,拖到方契阔和钟晤带兵来。”
      “他们不会来了,”堂青拉住湖烟,冷笑道,“方契阔,他不会来的。”
      湖烟的额头沁出冷汗,试探着问:“能否求助苏堂山庄?”
      堂青摇头道:“以前师兄还不是庄主也就罢了,现在他身任庄主之位,决不能与朝堂有任何瓜葛。况且,江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堂青此人……早就死在那日的擂台之上了。”

      湖烟沉默良久,才说:“我们还有……云曜的一半魂魄和妖力,就在你体内。”

      堂青惨然苦笑几声,道:“是啊。我反抗了那么久,几次三番宁死都不肯调用。直到今天才明白,我们一路历经的险阻,直到落入如今的境地,都是因为这一半埋在我体内的云曜魂魄。”
      湖烟咬牙道:“你若是担心他侵占你的身体,影响你的意识,钟晤可以用血珀弯刀逼它退却!”

      堂青笑了笑,摇摇头,松开手,任由风筝栽倒地上,被泥土亵污。他往前走了几步,看长风吹起帆帐帷幕,吹散血污腥浊;看不远处的抗风之人,皆憯憯惏栗、清凉增欷。
      堂青道:“不是他侵占、影响我。在黑水里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如果我动用他的力量,我的魂魄会直接吞噬掉他。在那之后的,融入了他全部灵魂、记忆和感情的我,还依然是我吗?”

      堂青颤抖着说:“更糟糕的是,在那之后的我,还能继续帮你们吗?我会不会像在擂台之上那样,毫无差别地攻击所有人,反而害了你们?”

      湖烟:“为什么会这样?我知道方氏皇族的魂魄天生坚固,但也不至于能吞噬千岁大妖……啊!是方泠布下的歃血阵?以西谷山庄全族性命为代价,保你们兄弟二人的魂魄可以起死回生……没想到竟然可以这么强,跨过生死之后,还能噬妖夺魄。”

      堂青:“噬妖夺魄,比直接杀了更恶毒……这些,他方契阔何曾在意过!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而这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在逼我。逼我使用云曜的力量。你想想我们这一路经过的所有事、遇到的所有人——为什么都跟云曜有关?”
      湖烟扶着额头,道:“胭脂雪楼……我会去那里,是因为秋容告诉我,说少将军钟晤亲眼看到狐妖云曜的魂魄杀死了旻王。她说的是魂魄,不是狐妖!我父母和弟弟妹妹都不认识什么云曜,这世上知道云曜已死的只有我和我师父。所以我相信了,假扮秋容混进胭脂雪楼,夜探阁楼。然后就……”
      堂青接道:“遇到了在那等你的方契阔。”

      堂青颤抖着说:“我们西谷双子都是半人半鬼之身,但我也只是能感觉到魂,他却可以……连已经几乎散了的云曜魂魄都能一一捉回,加以利用。看来他已经吃了太多别人的灵魂。”

      湖烟道:“在杭州也是。他帮助那条渡劫化龙失败的黑蛇意图夺取你的身体,但凡方沉吟来得再晚一些,你就会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

      堂青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戳进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咬牙切齿道:“荆州……大理……我还在为他找理由,我一路都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之前是不是说的都是气话,其实他是想逼我杀他,想换我活命?这就是为我好吗?这就是亲人之间的,为我好吗?!”

      湖烟轻轻地握着堂青的手,道:“亲人不一定必须血脉相连。至少对于我来说,你和钟晤比我父母与我更亲。”
      堂青垂头不语。
      湖烟抱着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四师兄和嫂嫂还在等你,他们也是你的亲人。”
      堂青身形一抖,落下泪来。
      湖烟抱得更紧了一点,带着一丝哽咽,坚定地说:“我和钟晤,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我们永远、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远处响起北宋进攻的号角声,低沉远扬、穿透暗夜苍穹。
      堂青看向河边,钟晤的身影已然被血渍浸透,变得负重难忍。
      堂青抬起头,问:“湖烟,你发明的那张驱鬼符箓,还有多少?”
      湖烟掏出几张交给堂青,想问什么却没有开口。
      堂青“嗯”了一声,又问:“来时路上可以召唤风的那张呢?”
      湖烟掏出一叠,道:“力量微弱,范围难以扩大。”
      堂青微笑道:“人力不能及。但云曜可以。”

      堂青拔起一支风筝,指向钟晤的背影,坦然笑道:“算了,来都来了。走吧,我们去改变风的方向。”

      江岸边,苦战的钟晤终于提不起刀了,他半跪在地上,透过溪流一样遮住了眼的血水,看从江对岸缓缓驶来的大宋军船。站在船头的杨心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怜悯和冰冷。
      副将已经战死江边,唯剩刺杀分队的几个队员还死死地护在他身边。
      雄鹰在空中哀鸣,转了很多圈,却没听到主人的召唤。钟晤撑着刀柄,孤独地笑了笑,耳中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只留下风抚过池塘与荷叶时的细语。更遥远的地方,还有叮铃哐啷的声音,像极了碎冰撞壁。
      是堂青用碎玉做的风铃。声音清脆,色泽温柔,在大理的每个有风的晚上,都伴他入睡。

      猎猎风声忽然更大了起来,却不再是一边倒地由北吹向南,由对岸吹向这边,而是乱七八糟地到处吹。
      原本源源不断地乘着小竹筏先行登陆的宋军也开始在江面上打转了,护在钟晤身边的几人也得了喘息之余。

      此风不似夏日晚风,而是清清冷冷、冰凉刺骨,几乎可以愈病析酲、发明耳目。
      钟晤片刻间便清醒了大半,即使累得抬不起头,也“哼哧哼哧”地笑出了声。
      身边人颤抖着喊到:“将军,援军到了!但、好像只有两个!”

      “够了。”钟晤侧身摔在地上,慢慢地让自己躺平了,让满脸血污被风吹开,露出一双青苔般的双眸。
      他看到熟悉的湖蓝色身影在阻挡乱箭,驱赶所有企图靠近岸边巨石的宋军。而那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少年,站在一支飞了几丈高的风筝之上,在吹一支曲子。曲声随风飘渺,忽远忽近,但钟晤听了一小会儿,便听出是《参商》。

      宋船停在了江中央,无法前进,只能往岸边抛锚,再增派竹筏。
      只见风筝之上忽有千百片树叶随风飘落,越靠近江面速度越快,仿佛短箭般笔直地插入水面,激起水花朵朵,只留下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血渍。一些被吓到的宋军慌忙躲避,却发现那叶子对人没多大杀伤力,顶多划破脸,割破衣服,简直还不如漠北凛冬的风刀。

      杨心远仔细看着一切变化,即刻站上船头,鸣笛示警,发布示令:“回到船上!离开竹筏,回到船上!”
      已经来不及了。
      杨心远用朱砂和阵法部下的禁制已被湖烟和堂青击破,无数沉江水鬼浮出水面,在食了堂青的血后拥有了形体。
      不一会,江面上传来无数宋军的呼救和哀嚎,不少宋军将士已被拖入水中。

      “救人!”杨心远话音刚落,一颗巨石已经被投向了军船,在甲板上砸出一个大洞。
      他看向对岸,发现钟晤已经再度站了起来,开始指挥投石台运作了。
      局势开始逆转。

      若非禁制被破、堂青放血,水鬼不会如此嚣张跋扈,毁他竹筏步兵。若非风向突然改变,他们也不会停在江面,进退两难。现在竹筏被制,无法阻挡钟晤的投石台,5艘宋军军船和无数江面竹筏便成了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副将等人已经拿出了所有弓箭,企图阻挡投石台的攻击,却进程缓慢。

      东方渐白,高空上原本模糊不清的堂青身形愈发明显。杨心远跳上船舷,当机立断下令:“集中所有弓箭,把他射下来!”

      湖烟飞身去拦,却只能拦住一半飞箭。堂青乏力地跪着,已然无力操控风筝。密密麻麻的利箭如雨般瞬间穿透风筝,将它刺得七零八落,漆黑的纸鸢瞬间碎成千万纸屑,凋零着飘落。
      堂青顺风而下,踩着几支飞箭凌空而起,试图伸手去拉赶来救他的湖烟,却始终碰不到她。
      而杨心远正拉满长弓,一箭箭地逼退湖烟。

      堂青被三箭划破身躯,也完全无力反抗,只能随风而飘,往宋军密布的竹筏处落下。
      这时,堂青费尽所有力气操控的逆风终于停了,好在原本由北向南的江风竟也停了。

      杨心远当机立断,命人撒下早已备好的捕仙网,等脱力的堂青自投罗网。
      湖烟和钟晤远远地看着,呼喊着,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堂青。

      直到一声雕唳划破长空,惊醒了意识渐消的堂青。是方沉吟的雪雕。
      一只身形巨大的雪雕贴着江面飞来,侧身扇飞了杨心远的一箭,抓住坠落的堂青,往江岸扔去。

      湖烟抓住这个机会,躲开剑阵,接过堂青,冲向岸边,撞进了钟晤怀里。三人瞬间滚成一团,停在了满地残肢断戟、一片血污狼藉里。

      雪雕长唳几声,盘旋着飞远了。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号角声,骏马奔腾震得地面颠簸不停,钟克中气十足的怒吼穿透黎明的薄雾,抵达了江中央的船舶。
      钟晤、湖烟和堂青摊开手躺在地上,禁不住笑出了声。
      没过多久,宋军吹响了撤退的号角,声音渐远。
      这个仲夏之末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

      躺在地上笑着笑着,身侧是钟晤的血腥味儿和湖烟的一身清冷,堂青觉得安全又满足,仿佛已经躺在了家里的船上。
      晨风拂面而过,阳光穿破云层,而堂青渐渐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自己正坐在山脚下的溪流旁梳头。
      身后是盛夏时节、草木葳蕤的青山,山后更远处,是堂青从未听过的声音。仿佛有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在一波一波地撞击胸膛,凶猛又温柔。如鲲鹏击水,势如雷霆;又有水鸟长鸣,高亢清脆。
      是大海。

      而“堂青”正背对着海的方向,靠在山脚下,临水梳长发。
      他低头看向水面,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肤白如雪,黑发如缎,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和堂青有九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额头间的一道朱砂印——是云曜才有的那道朱砂印。

      堂青知道,自己从云曜的记忆里醒来了。尽管在催动体内的云曜魂魄前,堂青已经强迫自己服下了七八张驱鬼符,试图重伤自己的魂魄、以保全云曜的魂魄,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看到了他的记忆。

      记忆里的云曜,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黑衣,散发赤足,肩上停着一只翠鸟。
      “我要渡劫了,是雷劫。”他对翠鸟说:“很危险,你不能再跟着我了,回去霍姑那儿吧。”
      翠鸟叽叽喳喳地跳了一会,蹭着云曜的脸不肯离去。云曜似乎有些怕痒,“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忽然,翠鸟受到惊吓、振翅而飞。
      云曜循声望去,看到溪流对面的芦苇丛里,冒出一个脏兮兮的人头,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女孩儿皮肤蜡黄粗糙,浑身泥污,乱糟糟的头发上有杂草飞虫,还有自小干农活才会有的粗重骨骼,但那一双杏眼却干净明亮,正呆呆地望着云曜。
      云曜心生怜悯,朝她笑了笑,抬手对那只翠鸟嘱咐道:“精卫,烦请帮忙,去清理一下她的头发吧。”
      翠鸟应声从树上飞下,站在云曜的头顶上居高临下地看了女孩几眼。
      女孩仿佛忽然惊醒,流露出害怕的神色,挥舞起手中的镰刀,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她也不穿鞋。”云曜看着女孩跑远的身影,露出一口皓齿,灿烂地笑道:“你看,我就说我和人一样吧!”
      翠鸟精卫在云曜的头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地说些云曜听得懂,但堂青听不懂的话。

      云曜和翠鸟的嬉笑声还在耳边萦绕,旁观一切的堂青却在虚空中潸然泪落。如果他能控制这副身体,他一定会飞奔过去,抱住那个满面惊惧、为自己的肮脏晦暗而自卑的小女孩,就像湖烟曾这么抱住自己一样。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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