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62、无何有他乡 2

　　山庄里爆发出痛哭声，惊得晟王府铁骑们赶紧去找自家的王爷。只见樱花树下，院落中央，怀若剑落在地上，木兮琴染上鲜血，而方晟抱着死去的方灵，嚎啕大哭。
　　众铁骑不知所措地跪在一旁，一直等到星河渐隐、月沉西谷，直到方晟的嗓子干哑、嚎不出声音来了，才停歇了下来。铁骑首领赶紧地上酒水，让方晟润了润嗓子。
　　方晟喝完水，只觉得头痛喉咙哑，有些歇斯底里后的空虚。他一把将早已冰冷的方灵扔在一旁，被搀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拍了拍金线织就的锦袍。方晟恨恨地看了方灵的尸身一眼，想抬脚踹向她的肚子，但腿麻了，实在抬不起来。于是他狠狠地唾了方灵一口，甩开衣袖，吩咐道：“背本王出去。”

　　等方晟的铁骑踏出了樱花谷，一个仓惶的身影才踉跄着滚下了山坡，带着满身泥泞草渍，摔进了西谷山庄里。在出现微芒的天色里，秦沐找到了满身血污的方灵。在所有安详死去的西谷氏族人里，唯有方灵带着满身污秽，满口鲜血，倒在晨露和树荫下。
　　秦沐用道袍衣袖颤抖着擦拭她冻僵的脸蛋，和着露水勉强擦擦干净，又颓然地放下手臂，像只喉咙被咬穿的锤死野鹿，发出呜咽不清的哭声。秦沐按着樱树的阵眼，感受到诅咒既定、阵法已成，他伸手抚向方灵的肚子——里面虽已没了心跳，但却还有微弱的呼吸。
　　以命换命、以魂锁魂的伏灵阵，从怀若剑刺进方灵胸膛的那一刻起，才真正势成。

　　而法阵所祭奠的法器，就是方灵自己。

　　秦沐的琴声戛然而止，木兮琴里留存的回忆也到此为止。堂青擦干眼泪，转身跪在秦沐身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问：“师父，伏灵阵……究竟是怎么完成的？”
　　秦沐抚平琴弦余音，身姿是与樱花谷里截然不同的挺拔，神色也清冷淡漠，气质已然恢复回了玄舂派大师兄的身上。他缓缓开口：“师妹生前，以西谷氏族人为依托建立灵阵，以血定诅咒；师妹死后，阵法既成。她和你们虽然失去了心跳，但踏入伏灵阵的所有活人：方晟和他的铁骑们，都成了祭台上的祭品。铁骑的魂魄没有血亲关系，只是祭品。但方晟的魂魄与你们血缘相近，他会成为天平上的筹码，与你兄弟二人同生共死，直至你二人成年后方有转机。”
　　堂青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与方晟，同生……共死？”
　　“是的，”秦沐看向堂青，道，“同生共死。在你二人十八岁之前，但凡有一人死去，方晟都会与你们一同死去。这是捆绑他的诅咒，也是师妹和西谷族人用来守护你们的最后铠甲。”
　　堂青问：“那十八岁之后呢？”
　　秦沐的目光黯淡下去，道：“你们的身体只能支撑到这天，所以等到961年的7月15日，就是你们三人共死的一天。师妹这么做，也是在逼迫方晟为你们、也为他自己找续命之法。”

　　钟晤和湖烟盘腿坐下，钟晤道：“怪不得当年南境一战过后，方晟一夜白头，迅速衰老，逃到蓬莱仙岛去一修仙就是十八年，至今未归。原来他是受了诅咒，被表姑的伏灵阵困住，在找脱困之法！”
　　湖烟道：“以命换命，以魂锁魂……这是会献祭生命力的灵阵。方师姐和西谷氏族人布下这样的阵法，是要以转世托生的机会为代价的。”
　　秦沐点头道：“确实如此。任何关于生命的救赎与交换都是有代价的。赋予我们人族生命的上古神明早已归尘归土，俗世里伟大的母亲只要生产就必然会付出一部分健康的代价，连动物和昆虫里也有以命换命的繁育。而你和你哥哥，注定无法足月出生。年初刚过，方晟的兵马就已经闯破了樱花谷的禁制，过不了几天就会屠戮整个西谷山庄。所以你们的母亲，和你父亲家剩下的所有人都做出了决定，以母亲的骨血肉身和亲人们的魂魄，饲养你们兄弟俩的生命。以灵族赶尸术为基础，让你们在母亲死后依然能出生，成为一对半生半死的双生鬼子。”

　　湖烟惊叹道：“一个祭品方晟，就能让西谷双子魂魄不离体、肉身不死亡。这不仅仅是以昆仑玄舂派的术法为根基的，这涉及到尸身不腐和肉身不死，是中原从未曾涉及的术法……难道方师姐早就参透了灵族的起灵阵？”
　　秦沐摇头道：“师妹在术法修炼上极富天赋，也许她早已参透灵族的秘诀了，也许她是自己研究出的新灵阵……我不知道。关于她，我还有太多、太多不知道的事了。”

　　堂青问：“这个阵法里的每个人都付出了代价，那我们兄弟二人……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成为食尸鬼？”
　　秦沐答：“是。你们吃掉的第一具尸体，就是你们母亲的身体。我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一点点由内而外地蚕食……师妹，还要小心地阻止你们吃掉彼此。分分秒秒，日日如此，直到半年后，你们彻底完成‘出生’这一步。”
　　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堂青狠狠地叩在地上，哭道：“师父，对不起……”
　　秦沐抚着琴弦，眼中含泪，道：“人活着，哪里都能坏，唯独脑子不能。你们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怕是疯了。”
　　堂青贴着冰冷湿润的草皮，不住地摇头。

　　秦沐抚了抚堂青的头发，道：“傻孩子，起来吧。我既是受师妹所托，自己……也有私心。从答应师妹要完成伏灵阵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不配留在玄舂派了。我留下剑，带走琴，孤身做她身后唯一的守灵人。我知道她已魂消魄散，再无来世。但若能在你们身上看见一点她的影子，我都……都会很满足。”
　　堂青回想起另一张熟悉的脸，也完全没有一丁点像方灵，顿时悲从中来，无法言语。
　　秦沐长叹一口气，落下泪来，道：“可惜我太弱了，最终还是辜负了师妹，以至于越来越疯癫，越来越不着边际。当年7月15，你们出生的那天，查出了头绪的方晟杀了个回马枪，亲自到了西谷山庄，抢走了你哥哥。那是我跟他见的第一面。”

　　堂青起身看着秦沐，问：“你们见的第二面，是在金陵吗？”
　　秦沐点头道：“不错。当时你已经7岁，身体无恙，健康茁壮，我料想另一个孩子应当也过得不错，而方晟应该已经逐日羸弱、无法再如当年一般强盛了。那年太子初立，广收天下郡王之子为伴读，方晟带着他那个痴傻的长子方今也去了金陵。我料想他是不敢不把你哥哥带在身边的，便带着你去了金陵，想伺机偷走你哥哥……没想到，他这些年竟以人魂魄为食，精修鬼道，不仅力量强韧，而且身体也早已好转。我败了，彻底败了。”
　　堂青回想起当年狐仙庙里的兵荒马乱，怔怔地问：“所以你抛弃我，是为了引开方晟和追兵？”
　　“不错，”秦沐沉痛地说，“我还……做了我这一生最龌龊、最卑鄙的事。我偷走了狐仙庙里另一个无辜的孩子，假装他是你。”

　　堂青“噌”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是……那个南方商人的孩子吗？他……为什么是他？”
　　秦沐道：“因为……因为他身上的气息与你有八成相似，都是鬼气浓郁、阴森入骨。”
　　堂青惊道：“怎会如此？怎么可能，还有一个这样的人？”
　　秦沐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也不清楚。可能他生来体质特异吧。我教他学了两天食人魂魄的方法，他居然天资机佳，立刻就学会了。方晟不了解另一个孩子的特性，所以只要那孩子身负鬼气、能食人魂魄，哪怕是方晟，也绝不敢冒着生命危险杀害他。我带着那孩子跑了好多天，直到被方晟追上，被击落悬崖、侥幸偷生。”
　　堂青苦笑道：“然后您再去找我时，却发现我早就离开了狐仙庙。而庙里的其他人告诉您说……说我投井自杀了。他们怎么没告诉你，我早就被人救走了？”
　　而且救走我的……就是方晟的长子方今，字沉吟。

　　秦沐摇头叹道：“没有。我去井底找不到你的尸体，又打不过晟王，只好一路疯疯癫癫地回了大理，回到这棵樱树下，思考你们十八岁后的续命之法。”
　　湖烟急切地问：“那找到了吗？”
　　秦沐没有回答，四人陷入良久的沉默。晚风吹过，有樱花飘落，柔软地缀在堂青的发梢。他察觉到，师父还是隐瞒了什么。

　　堂青笑了笑，将秦沐扶起，为他拍了拍身上尘土，笑道：“夜深了，师父先休息吧。十年未见，叙旧寻方也不急于这一时，明日再叙吧。”
　　秦沐看了眼自己肮脏的道袍，眉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神色再度黯淡下去。他数着步数，一步一步地向外踏去，似乎每踏出一步，神志就会削减半分。等他彻底走出了西谷山庄，又成了那个佝偻猥琐、疯疯癫癫的乞丐道士，碎碎叨叨地滚下山坡，走回自己的小茅草屋，“砰”地关上了房门，呼呼大睡去了。

　　第二天，堂青从樱树上醒来的时候，心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天色清朗，云深雾淡，漫山遍野都是繁盛的草木和盛开的夏花，飞禽鸟兽自由散漫地扑蝶戏水。有风吹过，荷叶抖落湖水，映着一池晴空。
　　堂青坐在西谷山庄的屋脊上，钟晤已经把樱花谷外的刺杀小队带了进来，一群人正老老实实地跟着秦沐学术法、解灵阵。而村落里久不见生人的老人们在他们周围围了一大圈，饶有兴趣地跟着插嘴打趣儿，言笑不断。而湖烟也意料之中地在研究伏灵阵，御着剑飞来飞去，时不时和飞鸟撞了满怀。
　　堂青在山庄里四处翻翻，找出些剩余的布料，为秦沐缝了套新衣裳。堂青缝好衣服送下山后，见他们都在忙碌，就把衣服放进秦沐房里，费心打扫了一圈，又在他床头插上两只荷花，才放心地出了门。
　　村落中央，钟晤已经跟秦沐比划了起来，虽然招招不落下风、但也占不得半分好处。围了一圈的军士们则一边吃瓜一边拍手叫好。湖烟抱着剑靠在树下，给他们讲解秦沐的招式和破解之法。

　　等秦沐再一次将钟晤击倒，钟晤干脆往地上一躺，四仰八叉地享受着阴凉的谷风，道：“湖烟，你的破解之法不行啊，还是打不过。”
　　湖烟摇头道：“毕竟七师兄在玄舂派也是独树一帜的奇葩。在道门中，能练出这种以轻盈和出奇制胜为主、极适合刺杀的剑法，属实少见。倒是与你的小队不谋而合。”
　　钟晤“哈哈”几声，道：“不愧是堂青的师父。即使内力和实力不足，也有脑子能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