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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暮鼓晨钟 1 ...

  •   段府的人一大半儿跟着段老夫人一起,追着湖烟往医馆去了;一小半儿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南厢房散去,似乎是打算收拾收拾家当回老家了。

      剩下一片宽阔空荡的大草坪,被四面摇摇欲坠的危墙合起,里面剩下三个不知死活的人类,和一个倚在母亲身边的小女鬼。

      堂青无力地趴在地上,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吸——呼……
      吸——呼……
      浑身已经麻木到没有了知觉,只有这一点声音,能让堂青确认自己还活着。

      还有那声婴儿的啼哭。

      活着真好。
      堂青忽然感觉到久违的满足感。

      有人在拽他的袖子,堂青努力地睁开眼,却只能眯出一条弯弯的缝儿。

      他看到眼前模糊的身影有一对俏皮可爱的双环髻,发髻上还有堂青前夜别上的水仙花,花瓣儿已经有些褶皱,快要枯萎了。

      堂青实在是没有力气动,或是说话,只能费劲地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无声道:“没事了。”

      段毓檀摇了摇头,还是在拽堂青的袖子,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声音:“哥……哥……”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哑女,只是灵力低微,无法说话。

      堂青咬紧牙关,睁眼去看,发现段毓檀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并不是堂青视线模糊,而是她要支撑不住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鬼,魂单影只,凭借着段夫人月月在灵隐寺的祈祷和焚香,才能在满地暗阵的段府逗留如此之久。

      而今巨蛇惊动地震,沉睡的暗阵纷纷被激了起来,半鬼如堂青都被束缚住了手脚,何况段毓檀还这么小。

      她的魂魄要散了。

      堂青看向段夫人,心中急切,却无法发声。他想让段毓檀喝一点自己的血,可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堂青腰间的玉坠忽然荧荧发光,像一只蛰伏于隆冬的萤火虫,一明一灭地照亮着堂青和段毓檀的脸。

      堂青心中担忧,但还是念了句解困之语。
      带着黑狐面具的小鬼从玉坠中钻了出来,拉过段毓檀的手,将她的小手放在堂青正在流血的手腕上。

      很快,段毓檀单薄脆弱的灵体就变得清晰了起来,甚至能感受到风。

      不远处传来段夫人的声音:“毓檀?”

      堂青合上眼眸,耳边是段夫人喜极而泣的哭声:“檀儿!是你吗檀儿?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来见娘亲了……呜……檀儿,来让娘抱抱……”

      “娘亲别哭,檀儿一直在娘的身边。”

      小女孩的声音真好听呀。

      堂青渐渐地失去知觉,耳边段家母女互诉衷肠的声音随风而去,渐行渐远,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不再被察觉。

      天地终于浑然寂静,一如灵巫洞中无法反抗的困倦。

      堂青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床榻之上,胳膊上绑好了洁白的纱布,盖着柔软的棉被,穿着干净的锦衣。

      夕阳从窗户洒进房间,将桌椅披上柔和的暖光。
      钟晤从床尾的椅子上猛地坐起,松了口气,道:“你可终于醒了。”

      堂青挣扎着坐起身。
      钟晤说:“你也太弱了,昏了三天才醒。饿吗?”

      堂青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水壶。
      钟晤赶紧去倒水,道:“湖烟这几天都跟在医馆,她说段夫人是因为产后血气大伤引起的阴虚燥热,(产后抑郁症)表现为心神不安、情志逆乱。但由于平时看着并不明显,大夫给开的药物也只是甘麦大枣汤之类。段府的人大多都去关注新生儿了,没有太在意身为母亲的段夫人。而根据《金匮要略》和《内经》记载,这种病光是服药只能起辅作用,还需旁人关心体谅、多加照顾。所以她的病情就越来越严重,甚至出现了幻象,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看成了勾引丈夫的狐狸精。”

      堂青喝了几口水,恢复了点力气。
      钟晤继续道:“民间不是有传说,说头胎是女儿会挡住家里的香火,不杀不行吗?段夫人听信了这话,以为大女儿是段老夫人害死的,而儿子就是大女儿的催命鬼,所以……粥来了,现在喝吗?”

      堂青点点头,钟晤从窗口接过粥,用陶瓷勺子搅拌着散热,道:“反正真是邪乎,原来女人生孩子那——么疼,我还以为跟解手似的。”

      堂青默默地接过粥碗,钟晤又道:“段夫人都冲着你的房门磕了好多头了,说要多谢你让她能见到女儿的魂魄,知道一切的真相。段府的人都以为她依然还疯着,我跟湖烟也不便解释……不过好处就是,段老夫人已经拜托我们仨陪段夫人上雷峰塔,送段成安的牌位了。”

      堂青喝下几口粥,问:“段毓文怎么样了?”

      钟晤答道:“应该无恙,包着他睡觉的那张小棉被是段大人特地在灵隐寺求的,绣着满满的梵文佛经,正好在蛇腹之中保护了他。”

      堂青道:“他还太小,不知道经不经得起那么强的妖力。那张棉被护他身躯不被吞噬,但是他魂魄的力量已经被蝰蛇消化了许多,否则蝰蛇不会那么难对付,普通的大夫怕是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这件事等湖烟回来再商量。慎之,你刚刚说我昏了三日,那今日已是腊月十一?”

      钟晤点头道:“听说舂虚派大师兄和小侯爷方沉吟在武林大会上结为好友,此时一起到了杭州城外,赶明儿开城门了就会前来段府。”

      堂青当即放下陶瓷碗,道:“我们现在就去雷峰塔。”

      钟晤拍拍堂青的肩,道:“你太弱了,等你恢复好再说吧。要不我跟湖烟去,你在这呆着……”

      “不行,”堂青掀开被子,咳嗽了几声,道,“过去将近半个月了,蛇蛊的毒已经越来越重。我还能无事一身轻地连睡三天,四师兄还要主持苏堂山庄……咳、咳咳!不能再拖了……现在就动身。”

      钟晤见他这么坚定又急切,只好起身道:“湖烟还在医馆看着段毓文和老夫人,我现在就去叫她们……看来要夜探雷峰塔了。”

      时至亥时,天色已黑,山寺里敲完最后一通鼓点,城镇的灯火渐渐暗去。

      钟晤和堂青身披缟素,跟在段夫人的身后,进了雷峰塔。

      手执戒棍的武僧分立两边,让出道路。

      钟晤举着灯,堂青拿着贡品,一前一后地跟在段夫人身边,缄默着上楼。

      行到中途,段夫人开口道:“秦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丈夫?”

      堂青:“没有。”

      段夫人哽咽道:“是他不愿见我这个罪妇吗?”

      堂青摇头道:“并非如此。大多数人死后的魂魄都会失去很大部分的记忆,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所以不一定会留在原地等着被人发现。有的魂魄会回家,有的会去找自己最亲近信赖的人,有的会去寻一处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总归是会寻一处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待着,才会得到安眠。段府里设满阵法,普通寻常的魂魄不宜久留,所以段大人的魂魄不在段府是很正常的,段夫人不必太过自责。”

      段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已犯下诸多过错,没资格再做毓文的娘亲了。只是前路坎坷,还望少将军日后能多加照看我那个苦命的孩子。”

      堂青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钟晤大喇喇道:“没问题!老夫人已经让他认我做干爹了,我以后一定会尽力帮他的。”

      段夫人含泪道:“那我就放心了。”

      堂青犹豫了一下,道:“钟将军还年轻,日后战场倥偬,朝堂的事都不一定能顾得周全。况且段小公子不过周岁,正是最需要娘亲的时候。而您生的病绝非你一人的责任,日后多加调理也肯定能够康复。有湖烟和慎之从旁解释和作证,段府的人肯定会理解您的。”

      言语间,已上到第八层。三人陆续放下牌位和贡品,鞠躬上香。

      段夫人跪在牌前,看向了窗外的夜空,说:“秦公子虑事周全,是我所不能及。只是……活着太累了。”

      钟晤道:“反正死后终会长眠,现在累一点就累一点嘛……哎呦,你踹我干嘛?”

      段夫人坐起身,踱步到了窗边。

      堂青踹完钟晤,赶紧跟了过去,急道:“段夫人!人世变化万千,欢喜悲伤都是常事,缺憾错误人人都会有,但只要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的。”

      段夫人笑道:“若是毓文长大以后,能有秦公子的半数聪明周全,少将军的半数豁达明朗,我也就心安了。只是我……不是那么坚强的人。抱歉,秦公子……能失去记忆,回到令人安心的原点,再长久踏实地安眠……这就是我最大的渴望,唯一的希望了。”

      堂青僵硬地停在原地,没有再动。
      钟晤还在疑惑,堂青则后退了半步,行礼道:“晚生明白了。”

      再抬头之前,耳畔就已传来钟晤的惊叫:“段夫人!”

      伫立墙边的武僧也大吃一惊,紧接着就纵身跃下,去追跳塔自尽的段夫人。

      钟晤正要一起下去,被堂青一把拽住了袖子。

      钟晤愤怒地甩开堂青,道:“你的聪明就用在这上面?你是不是早看出她有寻死之意!”

      堂青挥挥衣袖,淡淡地说:“能自己决定生死去留,本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她很有勇气,我为何要拦?”

      钟晤气道:“她!万一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堂青摇头道:“她已经想了很久了,拦得住今天,拦不住明日。这里很快就会再有武僧上来,我们现在上顶层还来得及。”

      钟晤气得直跺脚,道:“你自己上去!我不帮你了!”

      堂青将手背到身后,走上楼梯,道:“那钱塘沿岸的十里人家,就拜托少将军去一一通知了。”

      钟晤:“什么?”

      堂青踱步踏上楼梯,道:“当年王不留行盗走法海舍利,并两次进雷峰塔,就是为了在取走白蛇丹后能用法海舍利压住这座塔,不让西湖水涨、百姓受难。而如今……就只能看他们各自命数如何了。”

      钟晤快步追上,攀着楼梯跃上顶层,一把捉住了堂青。

      堂青的肌肤和平时迥然不同,冰冷刺骨,竟像是隆冬时在漠北的野外被冻了一夜的铁柱。

      钟晤紧紧地攥着那只胳膊,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脑海里闪过诡异的念头:如果现在舔一口,舌头会不会粘住?

      钟晤甩甩脑袋,严肃道:“我会制止你这种违法犯罪的不轨行为的!而且你现在情况不大对,身上都没温儿了,是不是离近了舍利,逼得蛇蛊发作了?”

      顶层的阁楼里,四面飞檐相吊,而穹顶的中央悬着一颗散发着淡淡光辉的灰色圆珠,想必就是法海舍利。

      堂青轻声笑道:“蛇蛊?我怕什么。只要我服下这颗舍利,世间再没什么生死能困得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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