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22、相望不相闻 2

　　托湖烟的前车之鉴，堂青几乎是瞬间就知道方丈说的“你”是谁了。

　　他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摆着手道：“不是不是，小生今年年方十七有余，苏州城里长大，第一次来杭州拜佛，从没去过巫山，绝对不是什么九尾狐狸精。方丈也见过云曜？”

　　方丈的神情更加复杂了，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堂青，缓缓道：“抱歉，贫僧失礼了。小公子生的……很像贫僧的恩师。”

　　既然是师父，那肯定不可能是云曜了。
　　堂青讪讪地笑道：“哈？看来我还挺大众脸……”

　　“呵呵……小公子说笑了。这等容貌，算得上万里挑一了。”
　　方丈走向一棵参天古树。黑猫从树梢上灵巧地跃下，落在方丈的肩头，对着堂青竖起了尾巴，发出威胁的低声呜叫。
　　堂青顿时寒毛倒立，后退两步。

　　方丈抚摸着猫咪的后背，道：“小公子身上有异于常人的阴气，是否误入了什么邪门歪道？”

　　堂青倚着树笑道：“我自小就是个庸才，连路过的跛脚道人和癞头和尚都说我天资奇差，不能习武。家里也就不怎么教我武功，佛祖可证菩萨可鉴，我连轻功都是被人追着打才练出来的，哪有心思入什么邪门歪道。”

　　方丈看了堂青一会，见他神色坦然，便放黑猫回了树上。

　　堂青话锋一转，笑道：“倒是方丈您，为什么明明是个年轻人，却要在旁人面前装成老人呢？”

　　方丈愣了一下，道：“呵呵，既然被看穿了，贫僧也不必再隐瞒了。小公子自称庸才，实在过谦了。”

　　方丈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和之前故意的沙哑暗沉截然不同，换成了个三十多岁青年的声音。

　　堂青当即握住腰上玉坠，不动声色地戒备了起来。

　　而方丈只是抬手摘下了长长的白眉毛和白胡须，独眼和容貌也变得清亮起来。

　　他笑道：“贫僧不是装作老人，而是贫僧确实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只是得益于这一颗本不属于我的眼睛，所以容颜不老，身形不腐。在这里敲了近六十年的木鱼，若是容貌没有丝毫改变，怕会引起百姓的恐慌，所以不得不稍加修饰，使我看起来更接近我应有的相貌。”

　　见方丈毫无恶意地在自己面前卸下伪装，而自己却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堂青顿时心生愧疚。

　　他惭愧道：“晚辈明白了。不过方丈一直不老，信徒们看了也可能会更相信佛法啊？像是段夫人，她就相信方丈一定能救她的女儿！”

　　方丈摇头叹道：“那就更要不得了。佛法无边，在于普度众生，绝非教人寻求不老不死之法。在贫僧看来，生死自有轮回果，都是业障与因缘。悲欢离合皆寻常，五蕴六毒皆虚妄。”

　　堂青沉默半晌，道：“方丈不求生，却得长生。念佛者不畏死，身后化作的舍利却可救人性命。而世间却有那么多苦苦求生之人死于非命，忠良仁义之人遭人构陷，潜心修仙之人无一得道飞升，勤恳劳作之人老年病痛缠身。可见贪嗔痴妄并非佛法可解，生老病死也非佛祖可渡。”

　　“凡尘俗世的纠葛，老衲不愿插手。小公子要走了？”方丈道：“老衲法名灵运，小公子与贫僧有佛缘。日后若有闲暇，可再来此闲话。”

　　堂青跃上围墙，道：“我的名字……再过些时日，方丈一定会听说的。晚辈有一定要去做的事，一定要救的人。我不信什么缘起缘灭、生死业障，我就是贪、就是痴、就是妄。我只信我手中气力、心中骨血，信我以命相搏、拼死一争。哪怕是追到阴曹地府，也一定会把我要救的人追回来。到时候若是多有冒犯——”堂青立于墙上，鞠了一躬，作揖道：“晚辈一定亲自回来向方丈请罪，以命相赎。”

　　说完，少年跃下暗黄的围墙，身后只有一声叹息。

　　段府门口，远远得就能看到人高马大的钟晤，正站在那儿满脸不屑地送客。

　　穿着捕快装的官人严肃地说：“段刺史遇害一案是我们衙门要查的事情，少将军摆脱胭脂雪楼案的嫌疑没过多久，还请不要再多过问我们办案。”

　　堂青心中暗道：临走前还叫他别多说多问，没想到还是管不住他的好奇心。

　　钟晤烦躁地直摆手，搪塞道：“知道了知道了，都走吧都走吧。你总不能把我赶出刺史府，让我去住衙门大牢吧？我不掺和就是了。”

　　几个捕头捕快怏怏不乐地走了，钟晤伸了个大懒腰，嘟囔道：“湖烟都回来了，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怕我跑了不成？”堂青走到门边，看钟晤顿时笑逐颜开的表情，道：“你呀，还是多问了。一会儿进去拜见老妇人和段夫人的时候就别傻乐了，沉痛点。”

　　钟晤整顿了表情，恢复到一脸严肃正经、衣冠禽兽的模样，答：“哦。”

　　堂青不放心地又问：“奠仪给了吗？”

　　钟晤带着堂青往门里走，答：“给了，礼也行了，话也说了，人也都见过了。没想到去的竟然是段成安……就在昨夜，我们仨在城外歇下的时候，段刺史就出了意外。”

　　堂青追问道：“是意外？没说别的原因？”

　　钟晤道：“衙门仔细检查过遗体了，我也去看了两眼，他是被蛇咬到脖子中毒而亡。”

　　堂青皱眉道：“寒冬腊月，蛇是要冬眠的。段刺史昨天去野外了？”

　　钟晤挠挠头，答：“没有，他就照常在家处理公事，然后今天凌晨，就在东厢房旁边的走廊上被发现的。”

　　堂青默默地观察着周围。家仆婢女们都换上了素衣带了黑白的头巾，低着头疾速地走着，偶有小声私语。

　　走着走着，堂青拉住钟晤，小声道：“我和湖烟两个陌生人这时候来拜访刺史府是不是不太合适？他们举府上下正悲痛欲绝，哪有时间接待我们？”
　　钟晤耸了耸肩，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堂青一头雾水，被引到了刺史府的会客主厅，看到披着灰色披风的湖烟正坐在老妇人的旁边，被老夫人握着手，机械地点着头说：“嗯。”

　　看来人悲伤的时候，反而需要很多人来听她的反复倾诉。

　　钟晤行礼道：“老夫人，这位就是我同你说过的，我的军师，叫堂……咳，叫啥来着？”

　　堂青顿时惊得下巴掉地，侧头用眼神暴打钟晤。

　　而后者则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道“老夫人放心吧！您还有什么疑虑，那些没用的捕头不信的，都可以告诉他，他肯定能帮您想到办法。”

　　“居然这么年轻！”
　　满脸泪水的老夫人对堂青招了招手，堂青踯躅着，被钟晤一把推了过去。

　　堂青被钟晤一把按下，跟湖烟对了一眼。
　　老夫人一手牵着湖烟，一手拉起堂青，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堂青结结巴巴地说：“我叫秦、归邪。”
　　湖烟淡淡地吐槽：“归邪？改正归邪的归邪吗。”

　　堂青摆摆手，小声道：“我师父取得，他对我意见很大。”

　　老夫人握着两只年轻的手，抽噎道：“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懂事、善良、有作为。可我家的成安呢？非要取那个小家小户的女人，连她是狐狸精变得都不知道，还不听劝，被那女人迷住了！”

　　言罢，老夫人急切地问：“胡道长，你看她是不是那个九尾狐云曜变得？”

　　湖烟不知第多少次地摇头答道：“不是。云曜是男的，不好男色。”

　　钟晤幸灾乐祸地插嘴：“是公的。不迷惑男人，只迷惑胡道长这样的小姑娘。”

　　湖烟冷冷地剜了他一记眼刀，杀气腾然而起。

　　堂青搁在中间，打断道：“段大人……娶妾了吗？”

　　湖烟摇头道：“没有，老夫人说的是段夫人蒋氏。”

　　堂青心中惊讶，蒋氏和段老夫人都觉得府里有狐狸精，但是段大人既没有妾室也没有填房，而段老夫人眼里的狐狸精，还就是蒋氏。

　　老夫人继续哭道：“可怜我的小孙儿呐，刚满周岁，就没了亲爹爹……”

　　钟晤在旁边拍着老夫人的背，安慰道：“姨娘别太伤心，小孙儿还需要奶奶照顾的！我和父亲虽然远在漠北，但姨娘若有任何困难，我们能帮到的，托人带个话就行！”

　　老夫人擦了擦眼泪，道：“老身替段家多谢大帅府。是的，我要坚强，我还要照顾我的小孙儿，看着他长大……他那个狐狸精娘亲已经疯了，不要这个孩子了，他只有我了。”

　　冷静了不过半刻钟，段老夫人又哇哇大哭了起来：“我那小孙子，他命苦哇！刚出生没多久，他亲娘就不喂他了，任他怎么哭怎么闹，他那个亲生的娘亲，就是不管不问！”

　　说着，老夫人憎恶地道：“那个冷漠恶毒的贱女人，肯定就是她害死了我的儿子！你们说，怎么会有女人这么狠心呐，刚出生的儿子都能抛下不管！”

　　钟晤嗫嚅道：“哪有娘亲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她、她肯定是有苦衷的。”
　　湖烟默不作声地横了钟晤一眼。

　　段老夫人愤怒地锤桌骂道：“她有什么苦衷？她能有什么苦衷！她还口口声声说家里有狐妖变的美貌男子勾走了成安，侮辱我可怜枉死的儿子……我看是她自己水性杨花，嘎骚花么咯咯的不要脸的！”

　　突然听到江南地方脏话的钟晤顿时惊呆，问：“什么花？”

　　堂青颇为头痛地问道：“小生方才到访之前，曾去灵隐寺里为段大人敬香。正巧看到段夫人也在里面为家人祈福，还在功德簿上写了……名字。看她的样子一切正常，怎么会疯了呢？”

　　“名字？”老夫人的神色陡然严厉起来，凶道：“什么名字？谁的名字！”

　　堂青犹豫了一下，答：“段毓檀。”

　　一听到这个名字，老夫人的脸骤然变得惨白，浑身僵立地惊叫道：“是……那个讨命鬼！她，她还在帮她，她……”

　　一句话没说完，老太太已经举着颤抖的小手绢儿，一仰头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