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国度[吸血鬼]》袖手难凉

25、迷亭

　　夜晚始终是神秘迷人的——散发清辉的月亮、各色闪耀的星辰、晚风、在夜里慢慢绽开的花朵飘散出的诱人芳香、夜莺与虫儿的欢唱……然而人类却在这样的时候选择进入虚无的梦乡，辜负了那些真实存在的美好事物。

　　欧林吉站在卧室的窗前，微微凉风时不时撩拨几下他额前垂落的金色发丝，他欣赏着窗外的夜景，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的光阴，却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之所以没有厌倦一切，是因为能在这些景物中找到和自己共同的一点——不会改变。
　　“物是人非”在吸血鬼的身上根本用不到，他们的容颜和天地一样永驻不老，也许正因如此，欧林吉每天注视着那些花草树木，就仿佛在咀嚼自己的生命。
　　永远好奇，永远失望。
　　他敛了敛眸，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突然，走廊上的另一扇门开了，吸血鬼的听觉异常敏锐，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出门了。
　　欧林吉端着酒杯也打开了门，一手抓着走廊上的扶栏望过去，赫尔兰多已经动作迅速地走到了楼下。
　　“赫尔兰多，你去哪儿？”欧林吉叫住了他。
　　赫尔兰多已然听见楼上开门的声音，本想赶紧离开，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心里思忖着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动作也迟缓了？
　　“哦，欧林吉，原来是你啊。”不知道为什么，赫尔兰多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错觉。既然被发现了，干脆就收起慌张，他也没必要感到慌张，于是他端着一贯高高在上的样子转过身，微微抬起下巴，“我以为你已经出去觅食了。”
　　欧林吉看得出来楼下这只吸血鬼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赫尔兰多永远也改不掉骨子里那股狡猾的天性。
　　他笑了笑：“我今晚不出去。你呢，你终于想活动活动筋骨，要去觅食了？”
　　赫尔兰多反应迅速地提起嘴角：“不错，我要出去找点吃的。你也知道，夜晚是我们最好的保护色。”
　　——他今晚一定精心打扮过，穿着笔挺的衣服，一套又一套，黑色的头发也被梳在了脑后，用一根蕾丝带子扎了个蝴蝶结绑好，并且还抹了发油，使得没有一根碎发不服帖在脑袋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油清香。
　　说他去和相好的幽会，倒还可信些。
　　欧林吉含笑看着他，心里明白却也不戳穿——哪有猎人出去狩猎还穿着如此繁复端庄的礼服。
　　如果谎言被拆穿，那么说谎还有什么意思呢？
　　欧林吉朝赫尔兰多举了举酒杯：“那么祝你今晚顺利。”
　　赫尔兰多对欧林吉微微一笑，便回过身，步伐从容地离开了城堡。
　　欧林吉看着赫尔兰多的背影消失在被合上的大门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里面的红酒，然后一阵风的工夫，扶栏后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只剩下放在上面的一只高脚杯，淡红色的液体沿着晶莹剔透的杯壁缓缓滑下。
　　欧林吉远远地跟在赫尔兰多后面，他不需要跟得太紧，吸血鬼的听觉和视觉都超出常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他正好保持在自己能看到赫尔兰多，却又不至于被他发现的距离。
　　只见赫尔兰多穿过一片草场，来到城堡里负责照顾马匹的马夫住的屋前，敲了两下他的屋门，没一会儿，一个马夫走了出来，赫尔兰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便连连点头，接着领赫尔兰多去了马厩，牵了两匹马出来。
　　赫尔兰多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着，马夫给两匹马套上马辔，后面连着一节车厢，一辆马车便出来了，接着赫尔兰多坐进了马车里，马夫也跳上去，坐在车外，一挥鞭子，马便跑了起来，他们驶上一条路，不知要去往何方。
　　欧林吉望着赫尔兰多的马车离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自己也组装出一辆简单的马车，跳上去驾驶着追了去。
　　赫尔兰多的马车不停歇地行驶了一整夜，离开了约顿海姆，终于在天亮前来到一座宏伟的教堂前。
　　赫尔兰多从马车上下来，让马夫找个地方休息着，然后便独自进去了。
　　欧林吉也随后下了马车，他来到教堂的大门前，不禁心生敬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宏大精美的教堂，简直能和瑟薇亚城堡相媲了。赫尔兰多进去后没多久，他也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大厅，欧林吉又被震住了，这里面陈列着无数巨幅的画作，墙壁上、穹顶上，有上帝的、圣母的、耶稣与他的信徒们的……谈不上金碧辉煌，但足够令人叹为观止。
　　“好久不见，迷亭。”赫尔兰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欧林吉正走到一根大柱后，听见赫尔兰多的说话声后便停住了。
　　“难得你能一本正经地叫我的名字。”迷亭正在瞻仰一副画像，他没有回头，看也不看一眼来人，“是挺久不见了，上次你来找我，还是一百多年前的事。”
　　欧林吉微微讶异，难道这个迷亭也是一只吸血鬼？
　　但看他的气质与装束，却没有吸血鬼的感觉，还有丝人气。他和赫尔兰多站在一排时，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赫尔兰多也不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我来找你，帮我个忙。”
　　迷亭像是早已料到：“你来找我，应该不是来找老朋友叙旧的，何况我们也算不上朋友。”他终于转过了身，身披一条猩红色的斗篷，发型与胡须都梳理得一丝不苟，甚至看起来有些潇洒，比那些酸酸的教士要英俊许多。
　　他在一张软椅上坐下，抬了抬手，一张椅子也出现在赫尔兰多的身后。
　　“坐。”
　　欧林吉的身后竟然也出现了一张小凳子，挨着他的小腿，他转过脸瞪着这张小小的圆凳，意外之余又有些不太想坐，但没纠结太多还是坐了。
　　赫尔兰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抖了抖自己的外套，绅士般的坐了下来。
　　“我最近又陷入了困境。”赫尔兰多说，“那个困境。”
　　“哦？”迷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这么说，你察觉到你在走向堕落了？”
　　“是的，就像我的创造者一样。你知道，吸血鬼的堕落是可怕的，滑入堕落后无疑会走向毁灭——自我毁灭。”赫尔兰多虽然很平静地说着，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他的创造者就是自己投身于火海，了结自我的。
　　他很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厌倦人世的生活，放弃一切。
　　每个吸血鬼都失去过自己的一次生命，然后才获得了重生。
　　他的第一次生命不是被自己放弃的，而是被剥夺的。后来他成为吸血鬼，只会劝别人放弃生命，将其贡献给他，但轮到他自己的时候，他却还没有考虑好。
　　直到现在，赫尔兰多开始感受到人世的无趣了，他有时候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创造者在呼唤他，让他随之而去。
　　“我没想到，曾经我最不在乎的东西，现在却成了我最恐惧的东西。”赫尔兰多苦笑着说。
　　迷亭沉默了半晌：“那么，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呢？”
　　“一百多年前，我找过你，当时你给出的解决办法是，让我找一个符合你说的条件的人类，把他变成吸血鬼，让他陪伴我。”
　　“看样子，你已经找到了。”
　　赫尔兰多笑了笑：“是的，我花了几十年的工夫，终于找到了。”
　　迷亭感兴趣道：“那么结果呢？”
　　“一开始，他看起来很完美。”赫尔兰多靠着椅背，望着墙上的画，“他像一只刚来到世界上的小狼崽，对什么都充满着好奇。我虽然有时候表现得很不耐烦，但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他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这听起来不错，是一种乐趣。”迷亭挑了挑眉。
　　“我渐渐明白了，我渴望的是我缺少的，甚至是我根本就没有的。”赫尔兰多的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冷笑着，“而他身上却有这样宝贵的东西——人性——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
　　赫尔兰多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我以后的日子就会是这样了，可是几十年过去，我发现他的人性也在逐渐消失。他对吸血不再抵触，就像吃饭进食一样，连犹豫也不带半点。他对生命也没有了敬畏之心，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他的果断是我一开始希望的，然而现在我发现，我似乎错了。”
　　“很难，或者说几乎没有人会始终不变的。”迷亭说，“堕落总是在不经意间，如果没有信念，没有信仰，人类终将走向毁灭、化为虚无。我认为你们吸血鬼已经很不容易了，人类几十年难抵岁月磨平棱角，何况你们几百年。”
　　赫尔兰多摇摇头，不以为然：“可是现在不也变成这副样子了么？你的那个方法有效期似乎不长，但没关系，我已经想好解决的法子，只要你能帮我。”
　　“说说看。”迷亭抬抬手。
　　“我在这几十年间，又创造了一只吸血鬼。”赫尔兰多陷入回忆，“怎么说呢，他的体内好像蕴藏着一股很强大的力量，不同于其他的吸血鬼……别的我不多说了，总之，这只小宠物十年前从我身边逃走，你帮我找到他。”
　　“找到他？”迷亭装傻，“你是他的创造者，你都找不到，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赫尔兰多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獠牙：“别跟我说你不会，你可是巫师，找个东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迷亭见忽悠不过，只好耸了耸肩：“行吧，我知道骗不过你。不过我好歹也是活了几百年的巫师，这一点上，跟你们吸血鬼没什么两样，你就不能客气一些吗？”
　　赫尔兰多不耐烦道：“别啰嗦了，我没什么耐心。”
　　“没有耐心也不成，我得先去查查咒语。”迷亭站起身，走到身后的巨幅画作前，一抬手，在上面微微一碰，墙上的人像便浮现出了金色的光芒，恍如金粉散落。
　　迷亭在墙上按了几下，便从中摸出一本厚厚的牛皮书来。
　　“真有趣，你这幅画竟然是一个巨大的书架。”连见过不少世面的赫尔兰多都忍不住发出感叹，“不过你这画上的人是谁？”
　　迷亭一边飞快地翻阅，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是教会我巫术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来自于东方。”
　　“怪不得你的名字也有点奇怪。”赫尔兰多不屑地笑了笑。
　　“啊！”没一会儿迷亭便查到了，“没有冒犯之意，我需要你的一颗獠牙。”
　　赫尔兰多二话不说，便从嘴里将自己一颗尖牙掰下，递给迷亭：“喏。”
　　迷亭神情复杂地用一块手帕接过赫尔兰多的牙齿：“你还真是慷慨。”
　　“它自己很快就会长出来的。”赫尔兰多舔了舔缺了一颗牙的地方，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小的牙尖冒了出来。
　　迷亭花了些功夫，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套工具，“咔擦咔擦”，将赫尔兰多的牙齿慢慢磨成粉。
　　“仔细着，别把你这双会做法的手戳破了。”赫尔兰多虽然坐在一旁看着，可是嘴却闲不下来。
　　迷亭懒得搭腔，他一旦研究起巫术，便一心都在上面，周围的动静都被自动隔绝了。
　　磨完牙齿后，他又从信徒们祈祷的池子里舀出一碗圣水，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将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洒在水里。
　　“可以了，你过来看。”
　　赫尔兰多走过去，看着碗，水面上的白色粉末像是星宿一样散布着，聚集成大大小小的几个点，连往一个中心。
　　“这是什么意思？”赫尔兰多看不明白。
　　“用你的话说，这些点是你创造出来的吸血鬼现在所在的位置。”迷亭解释道。
　　赫尔兰多无语了：“少说也有五六个，可我的小宝贝只有一个，你让我怎么找？”
　　“稍安勿躁，你将一根手指放到水里，默念你要找的吸血鬼的名字，他自会显现出来。”
　　赫尔兰多看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将食指伸进水里，嘴里念起了巴基的名字。
　　欧林吉一直坐在柱子后默默听着她们的谈话，这会儿反应过来，原来赫尔兰多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找到莱伊。他虽然知道了原因，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果然，没过多久，水面上的其中一点像星辰一般，微微散发出幽蓝色的光芒。
　　“是这个吗？”
　　迷亭点点头，走过来研究了片刻，说：“他在罗马尼亚。”
　　赫尔兰多放下心来，抽出手指用手帕擦干，看了眼旁边的一点，好奇地多问了一句：“这旁边挨得这么近的一个点，怎么比其他的点都大？”
　　迷亭只是简单回道：“说明他很强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他就在你的小宝贝附近。”
　　赫尔兰多有些意外，陷入沉思。
　　“你不记得你造出过这样强大的吸血鬼吗？”迷亭打趣道。
　　赫尔兰多轻轻笑了笑：“可能是几百年前造出来的玩具，反正现在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迷亭没有说话，只是闷头收拾东西。
　　“好了，我要回去了。”赫尔兰多拍了拍手，和迷亭道完别便离开了教堂。
　　欧林吉在赫尔兰多走后几分钟，也准备悄悄离去，迷亭却叫住了他：“外面阳光正大，他晒不死，还有车夫替他驾车。你呢，出去就等着被烧成灰吧。”
　　欧林吉顿住了，僵持了一会儿，转过身看着那个男人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