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练短篇集》深更半夜

4、他兜里有糖

　　郑锐彬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但他并不快乐，更不以此为傲，为了维持这个身份，他失去了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

　　每天忙于学习，各种补习班跑到断腿，逢年过节就要被拉出来“给叔叔阿姨背首诗/弹个琴/唱首歌”，甚至因为此，他被同龄的孩子孤立，没有朋友，越发显得高冷。

　　也因此，他很讨厌楼上那个总是撒丫子到处跑的小屁孩。

　　那小孩叫陈立农，是个台湾人，刚搬过来不久，比他小四岁，还在上小学。每天放学也不写作业，就在小区里疯跑，带着左右邻居的小孩按人家门铃，翻墙爬树样样精通，每次被人逮到他就一副委屈巴拉的样子低头认错，因为长得无辜又可爱，加上也没做什么大坏事，所以大人们通常都只是口头批评两句，回去把自己家孩子揍一顿，他倒是什么事也没有。

　　偏偏那些小孩就爱跟他玩，就爱给他背锅，也不为别的，因为他兜里总是带着各种糖果。

　　小孩嘛，嘴馋，一颗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郑锐彬知道自己只是羡慕嫉妒恨他的自由自在，但就是讨厌他，尤其在自己因为考试没进到全班前五就被赶出家门罚站，他却顶着一头玩出来的汗蹦蹦跶跶上楼的时候，更是连眼神都不想施舍给他。

　　这糟心的小孩却主动往他跟前凑，扑到他身上仰头看他的眼睛：“哥哥，你怎莫ne？”

　　郑锐彬冷眼看着他，没有回答。

　　陈立农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哥哥你四不四不开心啊？我有糖给你次。”

　　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献宝似的捧到郑锐彬面前：“我有奶糖，还有随果糖，还有软糖……”

　　“不用了。”郑锐彬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冷漠拒绝。

　　陈立农垫着脚，又把糖捧得更高：“你次一颗吧，次一颗就好了，我麻麻嗦每次我不开心的时候次糖就会开心ne。”

　　郑锐彬有点不耐烦，微皱着眉说：“小孩子才会被一颗糖哄住。”

　　陈立农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恍然大悟”：“那！那你次两颗！”

　　“不吃！”郑锐彬晃了晃身体把他的手撞开，陈立农两手一歪，手上的糖掉了几颗。

　　郑锐彬心里一抽，觉得有些愧疚，看小孩呆呆地低头看着地上的糖似乎很受打击的样子，忍不住弯腰捡起来放回到他手上。

　　本以为小孩会生气地跑掉，谁知他再次转回来，委屈地瘪着嘴说：“哥哥你不要不高兴啦，农农好喜欢你的，你弹琴好好听的……你次一颗吧，次一颗就开心ne。”

　　再不好意思拒绝，郑锐彬抬手，准备随便拿一颗糖满足他的要求。

　　结果陈立农突然往回缩了缩手，然后又送过来，嘴里推销着：“哥哥你次随果糖吧，随果糖好甜！”

　　郑锐彬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糖，发现刚才那一下之后，糖果里多出了一枚金色的“硬币”。

　　这是一枚做成金币包装的巧克力，在陈立农那一把花花绿绿的廉价糖果中显得极其抢眼，陈立农紧张地看着郑锐彬，两只手往里合了合，企图用表面的其他糖果将其掩盖起来。

　　看出这一点，郑锐彬更加坏心地故意去拿那块巧克力，果然陈立农又缩回手，甚至把手合上，可怜兮兮地央求到：“我几有仄一块巧克力ne……”

　　郑锐彬故作不满，脑袋一摆，说：“那我不要了。”

　　“啊~~”陈立农都快哭出来，又一次张开手把糖送到他面前，“给你！给你嘛！”

　　郑锐彬看着他，准确地挑出那块巧克力，看陈立农眼巴巴不舍的小模样，故意当着他的面把巧克力剥开塞进嘴里。

　　陈立农委屈地把其他糖放回口袋，倔强地仰着小脸对郑锐彬强调：“那你……那你吃了我的巧克力，就不能不开心了！”

　　郑锐彬看着他小大人义愤填膺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嘴角，轻声应到：“嗯。”

　　这小孩，也没有那么讨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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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立——农——”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字一顿地叫着自己的全名，显示对方现在很生气。陈立农缩着脖子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转过身看着郑锐彬，小声叫他：“锐彬哥哥……”

　　郑锐彬微笑着发出灵魂拷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陈立农低下头移开视线，心虚得小眉毛一跳一跳的，快速又含糊不清地回答：“……没有。”

　　郑锐彬深吸一口气，保持住微笑下了命令：“回家。”

　　陈立农乖乖跟上。

　　他不敢对郑锐彬撒谎，因为他从来骗不过郑锐彬，而且他这个邻居哥哥傲娇得很，生气了很难哄的，必须得买巧克力才行，他每个月省下来的零花钱有一半都用来给郑锐彬买了巧克力。

　　虽然最后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

　　两人一起回到陈立农家。

　　陈立农初三了，学习成绩还是很差，于是刚刚经历过人生知识点最丰富时刻——高考——的郑锐彬，被陈妈妈以每小时二十元的低价聘请做陈立农的家庭教师。

　　本来郑锐彬一分钱都不想要的，可是陈妈妈坚持要给，就这样还觉得过意不去，于是赋予了郑锐彬对陈立农的最高处置权。

　　包括打屁股。

　　所以陈立农最怕的人就是郑锐彬，骗不过打不过，老妈还站在对方那边，每次郑锐彬一叫他的全名他就觉得屁股痛。

　　可是看着陈立农愁眉苦脸咬笔头的样子，郑锐彬却忍不住勾起嘴角。

　　他哪舍得打。

　　后来他才知道，陈立农的父亲意外去世了，为了避免触景伤情，他们才从台湾搬来大陆。也是在那段时间，每每陈立农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陈妈妈就给他塞一颗糖，告诉他这些糖是爸爸买的，爸爸希望他能够开开心心的，吃了糖以后就不能不开心了。

　　想起自己中考失利时，父母、老师，对自己只有失望和不满，周围的邻居也摆出一副可惜的样子，假惺惺地安慰自己，背地里幸灾乐祸。

　　只有陈立农，翘课跑出来拿着他除了语文全部不及格的卷子浮夸地吹捧自己，说自己不知足，正在自我厌弃中的郑锐彬火气上头，按住他就是一顿揍——打屁股。

　　火气发出去了，被揍得吱哇乱叫的小孩眼泪汪汪递上一颗糖，说：“你打了我你就要次我的糖，次了糖你就不能不开心了。”

　　这小孩岂止是不那么讨厌，分明就是无敌可爱。

　　后来郑锐彬在市重点的高中（对，虽然失利也只是从省重点掉到市重点）照样考上了本地211的重点大学，所以每周末甚至有空的时候就会回家盯着陈立农的学习。

　　刚开始陈立农还挺高兴的，后来发现郑锐彬是真的毫不放水盯他学习的时候就只剩下怨念，有时候还小声念叨郑锐彬为什么不考去外地。

　　郑锐彬说：“你放心，研究生我就考去外地。”

　　然后陈立农又不依，说那时候自己都已经读大学了，该换自己天天盯着他学习了，让他不许跑。

　　漫不经心地向小孩保证自己不会跑，待陈立农满意之后郑锐彬便说起过几天的事：“马上情人节了，听说大学很流行送巧克力，不知道今年我能不能收到。”

　　陈立农手上一顿，说：“你不能收别人的巧克力。”

　　郑锐彬疑惑地问他：“为什么？”

　　陈立农吞吞吐吐说不出原因，小嘴一噘赖皮道：“反正你就是不能收别人的巧克力！”

　　郑锐彬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得小孩心虚地埋头假装写作业，突然说：“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屁啦！”陈立农反应很大，桌子一拍，“我是……我是怕别人买不到你喜欢的牌子！到时候你勉强收下又不吃又塞给我！很浪费别人的心意诶！”

　　“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买不到我喜欢的牌子？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吃？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给你？”郑锐彬追问不休。

　　陈立农无法反驳，拿着笔在草稿本上胡乱涂画，被问得烦了，就把笔一扔，色厉内荏地嚷嚷：“你好烦啊！你是十万个为什么……”

　　陈立农脾气发着发着被突然凑近的郑锐彬的脸给吓得收了回去，眼看着这张熟悉的俊脸已逼近咫尺，却还在慢慢靠近，陈立农满脸涨红，转身落荒而逃。

　　郑锐彬停住动作，饶有兴味地看着逃走的小孩：这小家伙，原来喜欢自己啊。

　　不过陈立农不愿意承认，郑锐彬就不戳破，现在小孩才初三，自己大一，看起来距离有些遥远，但是等小孩上了大学，自己读研究生的时候，这个差距就不算什么了。

　　也省得他恋爱脑耽误了学习。

　　就这样磨磨蹭蹭拖了四年，拖到郑锐彬考研前夕，陈立农终于高三，两个人都投入到紧张的备考当中，陈立农的家教老师也换了一个人，郑锐彬实在没有精力再两头跑。

　　考研比高考早半年结束，接下来的复试只要注意复习保持状态就行，倒不用再像之前那么紧张，郑锐彬终于抽出空回去看看他家小朋友。

　　陈立农回得很晚，看到郑锐彬显得很意外，却不见惊喜，微微一笑坐到自己的桌子前，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放在桌上，然后才开始写作业。

　　郑锐彬搬了把凳子坐在他旁边，见此惊诧地问到：“这么多！你……是嗑糖上瘾吗……”

　　陈立农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堆起来的糖果，笑笑，解释说：“没有啦，老师说吃糖可以给大脑补充能量，学不动的时候就吃点糖。”

　　可是糖元增多会导致血流变慢，大脑供血减少，更加难以思考，还会导致肥胖和蛀牙，没有哪个老师会鼓励学生多吃糖的吧……

　　郑锐彬心下疑惑着。

　　陈立农开口问了：“你今天跑回来，是考研考完了吗？”

　　“初试考完了，还有复试。”

　　郑锐彬随口答到，随后就看见陈立农用力握了握笔，又问：“那你觉得你可以去哪个学校？”

　　郑锐彬若有所思，反问他：“你想让我留下？”

　　“怎么可能啦！”陈立农笑着大声反驳，手已经不自觉地摸到一颗糖果，撕开来扔进嘴里，“当然是哪个学校好就去哪里啊！难道我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吗？不可能啦！哈哈哈哈哈……”

　　陈立农尴尬地笑着，郑锐彬恍然大悟。

　　懂了，小孩舍不得他去外地，但又知道不能自私的要求他留下，所以一直矛盾纠结，不开心的时候就吃颗糖。

　　看着桌上那一大把糖，郑锐彬由衷地感到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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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研复试成绩出来了，郑锐彬没考好，没考上几个国内最顶尖的大学，不过幸好本校给他留了保送的名额。

　　陈立农下晚自习回家的时候正好碰到被父母赶出门，坐在小区椅子上发愁的郑锐彬，安安静静蹭过去陪着他。

　　“吃糖吗？我兜里有糖。”陈立农问。

　　郑锐彬“失落”地低着头说：“吃。”

　　陈立农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放在他手上。

　　郑锐彬看了一眼，没有收回手：“不要巧克力，吃了这么多年都吃腻了。”

　　“吼！”陈立农噘起嘴，不爽地说：“你这个人还真难伺候诶！”

　　郑锐彬没有回答，只是手掌坚持摊开着放在他面前，表示不要巧克力的决心。

　　算了算了，看在他没有考好正在伤心难过的份上就让着他吧……陈立农瘪了瘪嘴，拿回巧克力：“好嘛！那你要次什么？”

　　郑锐彬说：“大白兔。”

　　“诶？”陈立农惊诧，为难地掏空了口袋，“你不是最讨厌吃奶糖吗？我没有大白兔唔！……”

　　他不仅兜里有糖，他自己就是糖，甜到冒泡，让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