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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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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复岁,百花争艳春光媚,明年和春往否,惟有天能道。
——和歌集
幻想乡的天空有多高呢,有了博丽大结界以后,那被限制的天空,到底有着怎样的高度。
八云紫经常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从幻想乡的这一端眺望向另一端的时候,总是这样想着。虽然作为结界的守护者之一,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精确的数据,但是也忍不住那么想。想要伸手够向那片遥远的天空,伸开五指,感受风在指间缭绕。那样的风,就像为阻挠着她接近眼前可望而不可即的蔚蓝,而在做着抵抗一样。所以,那风里面,似乎一直掺着寂寞的味道,寂寞的,快要不能呼吸。
现在在这里生存着的妖怪和人们,大概很少有清楚幻想乡起源和博丽神社创立的详细内容的,即使是神社里那个怠惰的现任巫女,除了知道这家神社姓博丽,能够说出的也就不外乎先代巫女们少数十分重大的功绩。
悠闲一点就好,偶尔提及术业修行之类,灵梦就会摆着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这么说。八云紫也不会跟她多争辩,只是轻摇折扇,淡淡笑着随她敷衍过去。
确实,现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非要回顾过往。人和妖怪战斗,染满鲜血,这些在过去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过现在既然可以那么平和,稍稍有些小小的波折而已,修行与否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至少那个巫女那么认为了,可能太过自信,或者根本不在意。
由鲜血构筑的幻想乡,那份过去太过于遥远了,没有人愿意记得也在情理之中。终究是自己活太久了,八云紫有时也会这样自嘲。
在天上飞行的时候,八云紫不喜欢飞得太高,她相信太高了就会触到像玻璃般透明的冰冷的结界。实际上普通的飞行根本不会碰到,如果不是刻意的话。但还是不想太接近了。只要看着就好,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想假装不清楚它的高度,然后继续着毫无意义的无聊猜测。
也许,它的顶端就是天空真正的尽头,也许,只是幻想乡的尽头,幻想的尽头。
幻想啊,就让它虚无而美丽吧。所以,还是不要触碰到好了。
“我说你啊,要发傻的话回自己家就好,用不着来神社。”现任的巫女很不友善地向身旁坐着的妖怪下逐客令,连视线都没有转向她,仿佛说这种话也是习惯了。明知道她不会理会,但也习惯性地说了。
“今天还是蓝得很锋利啊,”八云紫同样习惯性完全忽略了巫女的抱怨,笑着赞叹道,并转头用类似询问的眼神看着巫女,“幻想乡的天空。”
“啊,好了好了。看够了就回家去。”巫女避开她的目光,不耐烦地说,并端起了手中的茶杯啜饮。
“灵梦,”八云紫打开折扇,紫色的眼眸中流动着暧昧的情绪,“今天还是那么冷淡呐……”
“你还是回去继续睡吧,干脆以后都不要醒了。”巫女灵梦闻言皱起了眉,显露出不满的神色。但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仍然以冰冷的语调驱逐着妖怪。
“哎呀呀……居然这么说,太坏心了吧。我跟这间神社可是比你还要相熟呢。那个时候的巫女还没穿你这种特别清凉的服装,我就常来这里了。你每一位先任都曾招待过我,但是会刻薄地赶人走的巫女却只有你一个而已哦。”八云紫作出受伤的表情,好像埋怨般看着灵梦,等待她必然的反应。
“回去!”不出所料,灵梦将茶杯磕在檐廊的木地板上,发出“咯”的声响,毫不客气地交叉着双手环在胸前冷冷命令道。
八云紫带着玩味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盯着年轻的巫女看了一会儿。最终站起身来,轻手抚平衣裙上的皱褶,面向板着脸的巫女温和又礼貌地道别。
“那么,今天的拜访就到此为止了。下次再见吧,灵梦。”
“不送!”巫女也站了起来,转身径直朝屋内走去。
那个背影,八云紫看着离去的巫女想着,曾经也有一个人,用这样的背影对着自己。红白的衣裙,黑色的长发,她在自己前方迈着利落而端庄的步子。纤瘦的腰身,似乎一手就可以握住,八云紫曾隔着一段距离伸手偷偷比划过。可是,那样娇小单薄的身躯,还有那个纤细的少女,承担了整个幻想乡的腥风血雨。
在天地的境界更加暧昧浑沌的时代里,东之国的边境,有抱持着幻想与梦境的一些人,建立了所谓桃源的无何有之乡,它的名字叫作,幻想乡。
可是它的本身却不是那么值得幻想的地方。愿意抱有梦想的只是少数人而已,对于大部分的人类来说,这里是妖魔肆意横行的黑暗之所。
因为有一天,有人说,啊,既然都聚在一块儿了,那么顺便一起处理了吧。
于是外界的僧侣们与境内的勇者一起合力构建了防止妖怪外出的强大结界,将妖怪与人类的世界相隔离开来。而留在结界的内部,守护着结界与境内少部分残留的人类的,是博丽世世代代的巫女。这个隔绝的结界,就命名为博丽大结界。
所以,归根结底,这里就是被外界的人世,所遗弃的地方。
它的名字,叫幻想乡。
虽然对妖怪来说,这无疑是人类卑鄙的阴谋,和下流的取巧之计,但是八云紫却是妖怪中主动提案成立大结界,创造幻想乡的贤者之一。当然遭到的反对绝对为数不少,那些绝望而愤怒的妖怪们甚至不顾一切地群起攻击他们的领袖,面目狰狞地扑向了他们这时候更应该深信无疑的长老。
“愚蠢的东西们!如果你们还有些智慧的话,那么睁大像摆饰一样的眼睛看看,那个外界哪里有你们的容生之所?如果不是受到了追迫和驱逐,为什么会来这个荒凉的边境?想要出去的话,我将马上允许,真想看看是你们先狼狈地死去,还是那些僧侣先入了鬼籍。”
八云紫坐在隙间之上,随意挥袖在空间中拉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本该看不见的结界却在开口部位偶尔闪过紫色的扭曲光痕,通过那里隐隐约约能够看到似乎充溢着耀目亮光的外面。她平静而淡漠地俯视着下方骚动的妖怪,紫色的眸子里映出地面上燃点的跃动的火苗,妖异而美丽的面容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
骚乱的群体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粗暴举起的锋利手爪和武器也陆续收了下去,他们面面相觑着,有的以怀疑的目光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个拥有漂亮少女形态的妖怪。
“出去吧,从这里。”那个裂口,窄窄地敞开着,和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靠近,也许稍许将手指探入,就可以触到那渴慕的外面世界的风。一步之遥了,和外面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不约而同注视着轻而易举在结界上开了洞的妖怪少女,她紫色的眼眸中所流露出的平静到接近残酷的神色,几乎叫他们兴奋得颤抖,然后膜拜。
“不然,就跟我一起在这里活下去,哪怕苟且地活着。”
东之国的边境,博丽大结界之内,在幻想乡的奇迹的大地上,开始构建着集合一切传说与幻想的世界,在血与肉之上绽放了那名为幻想的,带着毒刺的美丽花朵。
疼痛与美,到底是因为疼痛所以美丽,还是因为太美丽才会疼痛。八云紫已经分不清了,但是,伴随了千年的记忆却没有消退,就像心头最为深刻的刺青,疼痛而美丽着。
那个,千年幻想乡。
抬头看着此时的天空,又是另一番风味,落日的夕色漂染着天际,被成片橙红的云霞铺盖满的天边,绚丽得壮美又安详。晚霞,是天空的坟场啊。
不远处的群山仿佛镀上了颜料,带着些微的暖暖的金黄,它们像沉睡般蛰伏在地面,隆起的背脊形成缓缓的坡度,相互接连起伏着,用宽厚而巨大的身体拥抱起了这个金色的幻想乡。
她,黑色的长发在背后飘动了起来,柔柔地,在掺杂燥热味道的风中,扬起了美丽的弧度。从背后看去,白色的衣衫,在肩膀和衣袖的部位,被夕阳照得有着明显的亮暗分界,红色下裙却显得更接近于黑暗的色彩。
在她的前方,本来是棕红的神社鸟居,此刻昏黑的高大身影耸立着,几乎叫人觉得它融入了那片天色之中。这样子,她娇小而柔弱的身躯处在其间,却让八云紫惊叹于那种孤寂到比死亡更加壮丽的美,心里莫名地揪痛着。
很多年以前,八云紫也有过这样被触动的时刻。但那完全是不能相同的,西行寺家的女儿,她光华万丈的容颜与死亡般冷寂的气息,和那个巫女完全是不一样的,虽然二者都使八云紫联想到了死。可是,绝对不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
在梦境里,她的身影也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背对着神社,面向了连绵的群山,静默地站立着。
沉埋白雪里,料君越此峰。思虑难安定,忆君梦魂中。那个时候的八云紫大概也不会想到,即使千年之后,自己吟咏着这样的和歌的时候,在脑海中浮现的却依然是那时的情景。
“贵安,博丽的巫女。”八云紫走到她的身旁,提起裙角微微伏了伏身说道。
巫女显然对自己没有发现妖怪的接近而感到了惊愕 ,她无意识地睁大了眼,直勾勾看着朝自己打招呼的妩媚少女。金色的波浪长发,白皙精美的脸庞上镶嵌着妖冶夺目的紫色眼眸,华丽繁复的长裙和阳伞,确实是很美的少女。但是,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吃人的妖怪。凭着极高的自控能力,巫女瞬间又恢复冰冷的面容。
“初次见面,我叫八云紫。”这些细节变化却没有逃过八云紫的眼,她难以察觉地笑了笑,继续彬彬有礼地朝巫女作自我介绍。
“有事吗?”巫女掩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御币,语气冷冷的。
“听说您是博丽家所剩唯一的血脉,所以想来拜访一下作为现任,也就是第一任大结界看护者的您。”八云紫笑得优雅而神秘,吊起的眼梢带着狡黠的神色。
巫女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她明白那个女人是故意的。博丽家除自己外的所有人,都为了这个众人头顶上的结界而死,沉迷于梦想的结果就是溺死,他们抛下了一切溺毙在了梦境中。然而眼前的女人,刻意地提这些话,那么绝对是来者不善。涌上的痛苦让她抿紧了唇,警惕又略带愤怒地看着面前笑吟吟的妖怪少女。
似乎看到了效果,但依旧不动声色,八云紫装作不以为意地展开了折扇灿笑着。
“妖怪,如果你今天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那就请回吧。”巫女最后一次退让,低敛的眉眼透出了威胁性的信息。
“哎呀,那真是抱歉了。虽然可能打搅到您,但我要说的可不止这么多哦。”八云紫收起了灿烂的笑容,装作烦恼地用戴着洁白手套的手托着侧脸,紫色的眼眸中流动着的点点妖媚,让巫女想到了蜘蛛背上的多彩斑纹,危险而极为绚丽。
那次的会面,如八云紫所料的,和博丽的巫女尽兴而愉快地战斗了,虽然那个巫女也许不会这么想,但八云紫却是有生以来首度带着那么期待的心情全力以赴。在幻想乡初建的时代里,并没有所谓的符咒规则,事实上到了第十三代的怠惰巫女才提出了这个命名决斗法案。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所有的战斗都是可以竭尽全力致对方于死地,战斗就是以生命为代价。
妖怪的贤者与人类的守护者之间的激战,几乎震惊了整个幻想乡,所有的人类和妖怪都抱着惊惧或期待的心态等待着战斗的结果,等待着传来某方死亡的消息。不管哪一方的死去,都将会导致新生的幻想乡产生巨大的动荡,必然有血流成河的战争在妖怪和人类间展开,也许正应了某些不甘于缩居在这不毛之地的妖怪的愿望,但毕竟期望安定生活的生命还是更愿意迎合那渺远而美好的梦想。
可是,预期中生命的惨烈凋逝却没有发生。谁也没想到,不了了之的结果。
“为什么不杀我,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虚弱的巫女,奄奄一息躺倒在地上,任伤口上仍在流淌的殷红的血与四周的一片废墟混在一起。她吃力地抬头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八云紫,妖怪的金发张扬地舞动着,白色的帽子早就不知在何时不见了踪影,身上的华丽衣物也变得残损,紫色的眼眸却闪亮亮的,竟如孩童般纯真。她笑吟吟地低头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自己,没有得胜的骄横,反而只是很单纯地开心着。让巫女的心里升起了奇妙的错觉,仿佛只是一场幸福的游戏的落幕,情不自禁也绽开了笑容。
“你啊,就那么希望死吗……”八云紫喘着气,其实已经差不多临近极限了,只比那巫女稍稍好了一点而已。
“能死的话,也没什么不好吧……”
八云紫轻哼了一声,弯下了腰将手抄在巫女的后背与膝弯,用尽最后的力气挺起身来把她抱起来。
“你干什么!!”突然的腾空感觉让巫女失去了镇定的态度,她惊讶又羞涩地在八云紫怀里挣扎着。
“喂,住手吧。我可是没力气了哦,不然我们一起摔倒好了。”八云紫不理会她的抗拒,加重了手中的力度。比预想的还要来的轻,那娇小的身躯比预想中还轻。这样的她,要用自己单薄如此的臂膀扛起这个幻想乡吗。
巫女也停止了不安分的动弹,安静地让八云紫抱着走向被弹幕搞得更加寒碜的神社。心中顿时生出懊悔,居然和她在神社前面开战了,之后要怎么善后呢。
在包扎完毕后,巫女无奈地被迫躺在床上休息,不过确实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做什么了。只不过看到那金发的紫衣妖怪在自家的神社里忙碌着,实在觉得别扭。但她似乎又很热心地帮忙料理膳食和修补破烂的纸门,即使想要拒绝也无可奈何。到底算什么啊,跑到别人家里闹得声势浩大,最后却落到甘心做这种琐事。
“如果我赢了,我也许会杀你的。”巫女看着木质的天花板,淡淡地说。
“你们博丽家不是致力于妖怪与人类间的和平吗,这个梦想难道已经不是你的梦想了?”八云紫坐在她的侧旁,展开折扇轻轻摇着,平静地阖上湛紫的眼眸。
巫女哑然,抿了抿干燥的唇不答话。
“博丽巫女,你有想过吗,你心目中的幻想乡也许并不是所有人的幻想乡。”
“人类虽然杂食,但也是吃肉的吧,那么和妖怪吃人又有什么差别。你所主张的和平与平等,到底是在什么范围内的,终究弱肉强食还是必须区分出等级。而且,作为巫女的你,为了保护你的人类们,一定也杀死过不少妖怪。”
“不吃人的妖怪,不是妖怪。所以你为了保护人类,杀掉妖怪也是正常的事情,至少在你的立场来看是十分正当而顺理成章的。可是,同时你却也在剥夺其他生命存在的权利。”为什么要和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说这种话,八云紫自己也不清楚。或许自己真的也和别的妖怪一样,内心是极端轻视这幼稚的幻想,它确实不合实际不是吗,可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没必要为人类考虑那么多。
“你给我正视现实!”莫名的怒火从心底里蹿了起来,八云紫用力扯开了巫女紧紧蒙在头上的被子,却看到年轻的巫女满是泪痕的脸,苍白得像纸一般没有生气,被牙齿紧扣的下唇冒出的血淌到了下巴。但她依然用倔强无比的眼神瞪着自己,黑色的眼眸明亮得让八云紫的心底抽搐了一下。
但是八云紫并没有打算心软,她用极认真的表情向着此刻故作坚强的少女,低头俯视着她,就像习惯性俯视一切般没有例外。
“我没杀你,不代表你不需要付出代价。从现在开始,你欠我一次,一个要求。不管我提什么你都必须答应。”
巫女沉默着,八云紫不会管她答不答应。至少,她要懂得认清真实的世界,如果要肩负起沉重的未来,至少她要学会看清楚。
幻想,是空想的延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