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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晦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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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程以恩正在上数学课,教室门口忽然传来声音。
她与班上的同学,齐刷刷地转头过去。
班主任走进教室来,脸色异常地凝重,“程以恩,你先跟我到办公室。”
程以恩看见班主任看向自己的眼神,隐约猜了些什么。
从她身体深处,逐渐渗出一股不安,慢慢地扩大,她紧张地连步伐都有些凌乱。
走出教室后,班主任轻拍程以恩的肩膀,似乎是想安抚她的情绪,“你爸爸打电话来,他说你妈妈人在医院抢救。”
程以恩傻住了,她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彷佛无止尽的深渊,她怎么也踩不到底。
她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场误会,可她还是接到那通电话。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
程修慌乱地说:“以恩,你妈突然中风了……”
程以恩没有哭,可她握住话筒的手,一直在发抖,抖个不停,最后是班主任帮她拿下话筒,将电话挂断。
这个季节明明还没到冬天,却叫人冻到骨头里去。
班主任担心她,于是向学校请假,专程开车送她到医院。
车窗外,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忽然聚起厚厚的云层。
行道树被突然刮起的大风,吹得左摇右摆。
在无数个响雷后,天空下起瓢泼的大雨,雨刷快速地摆动。
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隔着一扇玻璃窗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得沉重的迷茫。
程以恩赶到的时候,幸好还赶得及。
妈妈虽然活着,但早就被医生判定脑死。
插管的目的,不过是要撑到家属过来,见最后的一面。
程以恩双膝发软,差点就无法站住,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程修,那个许多年没有出现的男人。
她几乎认不得他了。
如今的他既瘦又黑,原来端正的脸,变得獐头鼠目,若非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眼睛,透出一股令她熟悉的猥琐,她肯定认不出来他是谁。
程修走到她面前,脸上是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以恩,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假惺惺的哀戚,犹如鳄鱼的眼泪,让程以恩作呕。
她别过脸,应都不肯应一句。
这时,医生走了过来,“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以后只能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要不要拔管,全看你们的意思。”
程以恩站在一旁,可是没有出声。
等医生离开,程修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才能劝她同意拔管。
住在医院一天,就是在烧一天的钱,更何况是被判定脑死的病人。
赚钱不容易,每分钱都要花在刀口上,这样的花法,比把钱丢进水里还不值得。
程修在心底念叨着,“阿秀,你要是真心疼闺女,就别让她做出那种决定。”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不久,医生与护士突然冲进病房,等他们再度出现,随即过来告知,病人刚刚心跳停止,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程以恩瞬间颓软下来,幸亏班主任及时将她扶住。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被关在一间屋里,观赏一出不想看,却又一直不停播放的电影,逼得人除了闭上眼睛外,只能默默地看着剧情继续进行。
程以恩无法逃避,她唯有面对。
突然失去至亲的悲痛,非笔墨所能形容。
她头一次晓得,即使眼泪哭干了,喉咙哭哑了,到这样的地步,她仍可以无声地嘶吼。
内心有道不可见的创伤,代替眼睛在流泪,更像是在淌血。
当程以恩还陷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程修倒是不动声色地请来了殡仪社,坚持将赵秀的遗体运回家里。
他振振有词地说:“老子的媳妇死了,自然是在自个儿家办丧事。”
程以恩气得全身发抖也没用,那个人还是妈妈名义上的丈夫,当年他们根本没有办离婚。
程修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底气,竟还来告诉她,“你甭管医药费跟丧葬费的事,这几年我在外头攒了些钱,身边还有一点积蓄。”
程以恩不需要他在这里充好人,可除了她以外,似乎所有人都认同他所做的安排,就连班主任离开前,都吩咐她要好好听爸爸的话。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他会因为妈妈的死,就忽然间变成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事实也证明是如此,那个家里不只有他,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他们两人生了一个儿子,今年都满八岁了,还没有读小学。
那个女人见到程以恩,连掩饰也不肯掩饰,就摆出一副晚娘面孔,“要不是看在你妈可怜,死了没地方去,我还不想在自个儿家里办丧事。”
程修没好气地说:“张燕,他妈的,你有完有完,老子还在这,没轮到你说话的份。”
程以恩坐在灵堂前,默默地折着元宝与莲花。
她对他们的争吵充耳不闻。
妈妈生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如今程以恩能为妈妈做的,也仅有这个。
每一只元宝都是她内心的寄托,望妈妈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再也不用为了母女两人的生计,辛苦劳累地工作。
不到两天的时间,俞姨用最快的速度从欧洲赶了回来。
她在见到程以恩的瞬间,便红了眼眶,“好孩子,委屈你了。”
程以恩穿着孝服,声音有着超乎同年龄孩子的平静,“俞姨,谢谢你。”
千言万语道不尽,全都浓缩在这三个字里。
俞梓清轻拍她的肩膀,“你跟我客气些什么。”
这时,程修走了过来,低声说:“俞小姐,有些话我得要单独跟你聊一聊。”
他明显不怀好意,但俞梓清并不怕他。
程以恩迟疑了一下,轻声喊道:“俞姨……”
俞梓清说:“不用担心,我去一会儿就来。”
程以恩点点头,看着他们一起走进后头的房间里。
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敢挪开。
不久后,掩上的房门内,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程以恩从没听过俞姨用那么严厉的口吻说话,所以她想不想,直接冲到门前,张燕眼明手快,先一步挡住她。
“你凭什么把以恩留在身边?”
“就凭我是她老子,她就得留在这个家里。”程修嗤笑一声。
“你根本不配做她父亲!”
“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的家务事?”
“我不会让以恩跟着你的。”
“你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这些话你去对警察说,你看他们会不会让你带走我的女儿。”
俞梓清跟程修吵得不可开交,外头的程以恩缓缓地低下头,不发一语。
张燕冷冷地瞪她一眼,“我呸,赚钱的本事没有,就只会抢着收留赔钱货。”
程以恩抬起头,咬紧后牙槽,从齿间迸出一个字,“滚。”
张燕伸手就要给她一巴掌,“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竟敢这么对我说话!”
程以恩抓住她的手,用尽力气,朝前一推。
张燕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直了身体,骂骂咧咧地朝程以恩扑过来。
程修正好从房里出来,他刚跟俞梓清吵,心情已经很差了,更是不想有人继续在他眼皮子底下添乱。
他怒喝,“吵什么吵!给我滚回房里去。”
张燕一听,恨得脸都扭曲了,但她怕程修会在人前打她,只好拖着缩在旁边的儿子离开。
俞梓清叹了口气,她转身抱了抱程以恩,“阿姨先回去,过两天你妈出殡的时候,我会再过来。”
程以恩应了声,“好。”
其余的话,她却怎样也说不出口,因为她不想再给俞姨添麻烦。
隔天早上,有两台私家车开到屋子前面,从上头下来几个女人。
她们看似要来祭拜程以恩的母亲,可打从一进门,她们的目光,就时不时停留在她身上。
走在最前头的大妈,程以恩不认得。
但站在她后头,穿戴华丽的那个女人,程以恩曾经看过。
她是镇上养殖大户家里的太太,也是程以恩小学同桌-李翰则的母亲。
程修骨子里是瞧不起女人的,不过,来的人身分特殊,所以即便是他,也得舔着一张脸出来招呼她们。
“李太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这次他回来,便下定决心要从头开始,他拿出几乎全部的身家,向人承包了几池鱼塭。
镇上的李家,不仅是养殖大户,还是这里最大的湖鲜中盘商,也因此他的渔获要卖到好价钱,非得跟李家打好关系不可。
李太没有开口,前头的大妈则是先自我介绍,“我叫刘梅,附近的人都称呼我刘嫂。”
听到她的名字,程修才有点回过味来。
这个女人平常除了下田以外,最常做的事,就是到处替人说媒。
他跟李家人不熟,她们跑这一趟,肯定不是来给赵秀上香的。
程修借故支开女儿,“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进去倒水招待客人。”
程以恩皱紧眉头,转身走向里边的厨房,可她其实没有走远,只是静悄悄地躲在墙后,偷听他们说话。
刘嫂带着满脸的笑意说:“李家的老大,今年刚满二十五岁,先前因为帮着家里工作,所以没机会认识结婚的对象。”
程修扯了扯嘴角,他还没傻到听不出来,这是她在企图粉饰太平。
镇上的人有谁不知道,李家的老大从一出生,脑袋就有问题,才会家境那么好,却没有人肯将闺女嫁给他。
她们敢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是看准了他没胆拒绝这门亲事。
其实程修并不是真得疼爱自己的女儿,他要是个好父亲,也不会抛家弃子这么多年。
虽然把她嫁给李家当媳妇,看在两家人结为亲家的面子上,李家多少能给他一些方便,但这样能获取的利益,实在太少,远远不如他所预期的。
程修说:“婚姻大事,得详细谈,不必非得赶在这种时候。”
李太太看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轻蔑,她附在刘嫂耳边说了几句话,转身便上了车。
刘嫂见人进车里了,才皮笑肉不笑地对程修说:“李太的意思是,他们会一次给足三十万彩礼,外加一栋房子与两台车,至于嫁妆的部分,就随你们的心意,唯一的条件是希望百日内能完婚,才不会将晦气带进家门。”
晦气?
躲在墙后的程以恩,听到这番话,终于忍不住蹲了下来。
张燕查觉到动静,往屋后走,这才发现程以恩蹲在墙后。
张燕本想责备程以恩,为何躲在这里偷听,但在看到她脸上阴恻恻的笑意后,到嘴的话,突然吞了回去。
程以恩猛然站了起来,她双眼满布血丝,从心底升起的汹涌怒意,遮蔽她所有的理智。
她冲到后头的厨房,拿出大扫把,紧接着跑到厅里,像发狂般,朝着刘嫂追了过去,“臭八婆,你除了会胡说八道以外,还会些什么!”
“我可是来给你妈上香的。”刘嫂抱头鼠窜,“唉唷我的妈,你还真得打呀。”
程以恩没有停手,“你不配来我妈的丧礼,再不给我滚出去,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