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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野狗 ...


  •   人在接受远超过自己所能承受的讯息时,通常有着固定的反应,第一时间是吓傻,紧接着依据情况的不同,有可能是大哭,也有可能是大笑,又或者是接受事实后的失魂落魄。

      范海明以为程以恩会哭,所以他静静地等,在最适当的时候给她安慰。

      但她没有。

      非但没有,她还怒视他,像只护犊子的母老虎,握紧拳头说:“我相信何煦,他不是那种会人,你故意跟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

      程以恩没兴趣再装乖,事情牵扯到何煦头上,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可无论她再难受,她也不想在人前示弱。

      自家人的事,留待回家后再解决,现在她的炮火必须对外。

      她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当然也不允许任何人试图挑唆她跟何煦的感情。

      那些是是非非,她自会去找何煦问清楚,没必要旁人来多嘴。

      范海明大抵没见过她这副样子,也没想过她会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何煦,他愣了片刻,才又开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我劝你一句,别太高估自己,这是许多人会犯的错误,连我也不例外。”

      程以恩冷笑,难不成她还得感谢他,不吝给她指教不成?

      她专揭他的伤疤,火力全开地嘲讽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倒霉,遇到一个脚踏两条船的女人,就把所有人都想成跟她一样德性了?”

      范海明被激,却也不生气,只是慢条斯理地说:“像他们那种富裕家庭出身的孩子,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对他们来说,东西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东西让他们得不到,又或者得到了,随时会失去,他们才会患得患失,非要执着地把那东西握在手掌心不可。”

      程以恩“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跟我说这么一大串话的目的,就是要告诉我,你是个东西,还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好东西。”

      她一旦酸起人来,就没想过要手下留情。

      也许是成功以后,从未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放肆,范海明不由得拧起眉心,可一眨眼,他又恢复平静,淡淡道:“正确来说,应该是玩物才对。”

      程以恩垂眸,笑而不语。

      范海明十分无奈,“你还年轻,见识不够广,才会将感情放在第一位,那些人会为了玩物丧志,却不会真的把玩物摆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

      程以恩佯装虚心受教,点点头说:“对,人要有自知之明,别妄想一步登天,因为现实会教你怎么做人。”

      话说得十分烫贴好听,连范海明也以为,她已经听进他的话。

      程以恩却随即来记回马枪,“我是有自知之明,人家对我好,我会感激,可你呢?余大小姐好歹投资在你身上不少,你好意思这么两面三刀?要我说,她当初养条狗,狗都还不会忘记,谁给他口饭吃,谁才是它的主人。”

      她已气到口不择言。

      打从换了心理医生后,她就很少再倚赖药物,来控制自己过于波动的情绪。

      她曾侥幸地想,掌握程修行踪后,她的状况变好很多,但现在看来并没有,反而她越来越容易被挑起怒火。

      范海明一怔,脸上终于有不悦的神情,“如果我是何煦,我肯定很高兴,即便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狗还是不忘在别人面前,对我表忠心。”

      程以恩嗤笑,别过头,不再理会他。

      范海明重新发动车子,将她送回顾琳琳的别墅。

      可临下车前,他忽然锁上车门。

      程以恩拉了拉门把,发觉无法将门打开,便转过头,冷冷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范海明笑了,“看样子,你真得很在乎他,要不你都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那么久,也不至于这么快露出马脚。”

      这话有蹊跷,程以恩立马警觉起来,但她还是装傻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范海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你问我为何要跟你说那些话,其实我才应该问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什么?”

      程以恩开始头疼起来,她想让他闭嘴,不要再问了,脑子里越来越乱,竟闪过一种念头,如果她有一把刀,就能叫他永远闭上嘴。

      想到这里,她兴奋得无以复加,但下一秒,她忽然泪流满面。

      她耳朵里彷佛传来何煦的声音。

      “以恩,有我在,你别怕。“

      “以恩,无论你做什么,都得先想想还有我。“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拉锯,几乎快将她撕裂成两半。

      范海明沉默不语,他并不愿照着她的话,将车门打开,直到他见到程以恩弯下腰,双手抱住头,用尽力气,揪紧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时,他才发觉事情不对。

      他解开安全带,倾过身,强硬地拉开她的双手,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可她还在剧烈挣扎。

      没有办法,范海明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按在胸膛,没一会儿,他就觉得衬衫湿了一片,但同一时间,他的左边胸口传来剧痛。

      程以恩狠狠地咬了他,他虽然痛,却没有推开她。

      范海明不由得想起往事,曾有过那么一段时日,他的姊姊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会攻击身边所有人。

      起因于她唯一的心灵寄托,也就是她替何重文生的孩子被带走,导致她失去生活重心。

      在被男人厌弃后,她整个人垮了,不得不长期看心理医生,最后甚至住进疗养院。

      一次又一次,院里紧急通知家人来面谈,何重文没出现,院方只能联络她通讯簿上仅存的几个电话号码。

      范海明是第一个赶到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她的状况比他想象的糟糕。

      过去曾经那样美的女人,不过三十岁,头发已经花白,皮肤苍白龟裂,了无生气。

      范思洁用鸡爪般枯干的手,抓住他,沙哑地哀求说:“海明,你帮帮姐姐……帮我去求他,把小礼还给我……”

      范海明无能为力,即便当时他已成名,但跟有钱有势的何家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时,程以恩放弃咬他,她就像尾在砧板上,扑腾许久的鱼,终于耗尽所有气力。

      她双手抵着他,头垂得很低很低。

      不知为什么,每当见到她脆弱时的样子,范海明便会想起他姊姊。

      内心最不愿被察觉,也最不愿被挑起的一块,每每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被血肉模糊地挑了起来。

      范海明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跟哄孩子似地,摸着程以恩的头发说:“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刺激你,那件事我也是听来的,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我不应该太早下判断。”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猛然点醒程以恩,她原本闭紧的眼楮,缓缓地打开,目光显得异常冰冷。

      可当范海明低下头,她再度闭上眼睛,没让他察觉自己的变化。

      范海明继续喃喃地说着,“你年纪轻,所以才会以为,能给你梦寐以求东西的人,是对你好,但那不过是廉价的施舍,随时有可能收回去。”

      他稍微推开她,手指渐渐往下,抚弄她额间的碎发,“你问我到底想怎样?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看到你,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对那些人来说,我们的确就像狗一样,但你见过那些在外头流浪的,被主人弃养的野狗吗?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因为只有这样,才不容易被欺负。”

      程以恩安静地听着,在他将手移到她唇边时,她才忽然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你想我帮你?”

      范海明说:“帮我,也帮你自己,我们必须合作,否则结果不会如同我们原先所想的那样。”

      程以恩“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挣脱他的怀抱,“我能帮你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挽回她?”虽然她并不觉得余宛乔那种女人,有什么好值得挽回的。

      范海明没答是或不是,只是将中控锁打开,淡淡地说:“假使你不想有人抢走何煦,那就照着我的话做,我绝不会害你,这点我向你保证。”

      程以恩思索了一会儿,在没弄清他真正的目的前,她必须以静制动,不能再像刚刚那样轻易被他激怒。

      她点了点头,问:“你要我做什么?”

      范海明颇为无奈地扯起嘴角,“我觉得依你现在的情况,还不适合谈这些。”

      程以恩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无辜模样,“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高医生。”

      范海明问:“高医生怎么说?”

      程以恩沉默片刻,他说得很保留,可她听得出来,他在掂量自己值不值得信任与投资,“通常是我说,高医生只在旁边听跟纪录。”

      她知道这样还不够,索性说得更多,“他觉得我一直回避谈论童年的事,所以给我做过一次催眠,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只要我妈不在,程修经常边骂我畜生,边把我打得遍体麟伤,可我不想我妈难过,所以我会穿长袖的衣服,把伤口遮起来。”

      或许是物伤其类,虽然她看起来很平静,但范海明仍是阻止她说下去,“好了,我知道你有继续治疗就好。”

      程以恩皮笑肉不笑地说:“其实你说得没错,我跟你是有共通点的,野狗会聚集在一块儿,除了不让自己被欺负外,很有可能也是同病相怜吧。”

      她只差没掏心掏肺,好能博取他的信任。

      范海明不吭声,神情比先前凝重许多。

      将人打发走以后,程以恩进屋,她完全没理会上前来跟自己打招呼的保姆,快步冲进房里。

      她在一堆已经打包得差不多的纸箱里东翻西找,好不容易翻出一包药袋。

      从中倒出几粒,她连水都来不及去拿,便仰面咽下。

      那是以前齐医生开给她的药,她一直留着,不敢吃,也不愿吃,可今天她的情绪已紧绷到极限。

      明知道这样胡乱吃药不好,却非得这么做不可。

      她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但在吃过药后不久,她又像是陷进流沙中,整个人被巨大的吸力包裹住,不断地往下沉。

      程以恩躺到床上,任由自己被诡异的昏眩感吞没。

      半梦半醒间,电话响了,她昏昏沉沉地接起来。

      何煦问:“小懒虫,你现在有精神跟我说话吗?”

      程以恩断断续续,勉强地回应着,可她意识一片浑沌,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何煦又问:“什么时候整理好东西?我让人过去帮你搬。”

      程以恩莫名觉得很难受,范海明说的那件事,突然变成一幅幅画面,串联在一起,彷佛电影般,生动地在她脑海里上演。

      她看到何煦是怎么温柔地邀请余宛乔进别墅里,又是怎么跟她坐在一起说话聊天,可只是这样,她就已经无法忍受。

      程以恩努力压抑波动的情绪,“我最近特别忙,没空整理行李。”她声音越来越低,“再说,搬回去不过是方便你管我,反正我也管不到你……”

      其实她想向他问清楚,但又不敢问,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越是在乎,越是患得患失,她不得不找其他的借口,好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么做很不好,偏偏她一时间,找不到别的解决办法。

      不问,那件事就成了她心头永远的刺,问了,又显得她不够大方。

      程以恩陷入两难。

      何煦久久等不到她再开口,于是轻声说:“你累了,过两天我会去找你,你继续睡吧,我不吵你。”

      程以恩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即切断电话。

      一股非常糟糕的委屈感袭卷了她,眼眶慢慢变湿了,她不想让他察觉。

      被打断了睡眠,程以恩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她将衣柜打开,很鸵鸟地换上何煦的衬衫。

      没勇气找本人问清楚,她只能这样寻求一点慰藉。

      她呆坐很久,直到觉得口渴了,才走出房门找水喝。

      顾琳琳的别墅是古迹翻修的,里头格局跟现代流行的设计不同,厨房在屋子的最里侧,这大概跟民初时期,富家太太不时兴拿烹饪当兴趣有关,煮饭是当时仆人才会做的工作。

      程以恩头很胀,站起来后,更是有点昏眩,她不得不扶着走廊的墙面,一步步往里头走。

      勉墙推开厨房的原木门,她走到冰箱前,倒了杯冰水,仰头灌下。

      她喝得急了些,一小道冰水,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浸湿了衬衫。

      正当她补充完水分,稍稍缓过气的时候,她听见门被推了开来,回过头,有个穿着丝质睡衣的男人站在那里。

      程以恩怔住一会儿。

      在娱乐圈,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能引起她的注意。

      当然不是因为长相这么浅显的理由。

      说不上好看或难看,毕竟到他这个年纪,男人比的就不只是外貌而已。

      他的脸上有被岁月切割过的痕迹,可那些皱纹不显老,反而更添内敛深沉。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身材,挺拔结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远比同样年纪的男人好。

      除了这些,他还给程以恩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这个古怪的念头,盘旋在她的脑袋里,直到他朝她走了过来,她才想起他是谁。

      难怪她会认不出来,他在新闻里,总是西装笔挺,正气凛然,跟现在穿着睡衣,轻松随意的模样不同。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不只是自己盯着他看,他也一直在看着她。

      他的目光乍看平和,却透着能使人窒息的压迫感。

      四周很寂静,程以恩隐约能听到客厅传来老式时钟的钟摆声。

      基于生物的本能,以及对食物链最上层掠夺者的敬畏,一股令她不安的恐惧,陡然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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