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双璧》临叶沉沙

17、袄寺

　　薛容与的马后拖着那被五花大绑的伊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理寺。

　　伊斯除了手腕一处几乎砍断骨头的刀伤，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不计其数，为防止他咬舌自尽，他的嘴里还被塞了一块布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的狼狈反衬着骑着高头大马的薛容与更加耀武扬威。她把伊斯的绳头丢给大理寺的宿卫，一边趾高气扬地甩着银鱼袋的穗子，一边说：“叫你们少卿好好审审，审不出就把你们大理寺看家的一百零八刑罚统统招呼上来，不用客气。”

　　裴照从案卷室出来，看见伊斯身上显眼的祆僧袍，冷声问：“祆僧？”

　　薛容与说：“对，就我从南市搞来的那瓶香油，昨夜和他照面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她低头看了看那双几乎要壮烈牺牲的手，叹了口气，“也不算白忙活一场。裴九，你这边查出什么没有？”

　　裴照点了点头：“有了些头绪，不过人既然抓来了，先审他再说。”

　　薛容与说：“你先审着，我觉得得趁着中午开市之前再去趟南市祆寺。牡丹没找着。”

　　裴照的目光沉了下来：“你还要去？”

　　薛容与说：“难道你能一边审他一边领人去搜祆寺么？现在我们逮住一个祆僧，你大可以以此为由开张搜查令，我进过一次那个祆寺，它那个祭台是活动的，楼梯上也有暗格。我总觉得下头有蹊跷，否则一个祭台而已，做这么多暗格做什么？”

　　裴照看着她那双手，凝眉不语。薛容与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我神都第一少侠还怕这点小伤？你且去给我开个搜查令来，借我几个人，这回咱们有正当理由，大摇大摆地进去，还怕他们拦我不成？何况我之前一直蒙面，他们也不认得我。”

　　她给自己自封的称号五花八门，从神都小霸王到神都一枝独秀再到神都第一少侠，仿佛她真的能纵横洛阳，一手遮天似的。可裴照心里却已经开始后悔当初贪图她的助力，把她卷进这件事。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此番若是没有薛容与鼎力相助，这案子没能进展那么快，人也不可能这样就抓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随即叫姚之敬取来大理寺的印鉴，亲手写了一张搜查令。

　　薛容与毕恭毕敬地收好搜查令，仿佛裴照颁给她的是她的丞相委任书。她破天荒朝着裴照行了一个下级对上峰的礼，从庭中的武器架上摘了把宿卫横刀便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杨开元在大理寺门口看见她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上前道：“怎么样，大功臣，你是不是要在大理寺横着走了？”

　　薛容与飒飒抖落出那张戳了大理寺红印的搜查令，抬着下巴，像是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这回我还要在鸿胪寺横着走！”

　　*

　　清晨的鸿胪寺不比忙碌了一夜未眠的大理寺，才刚刚在日光中醒来。鸿胪寺卿扎哈尔度才刚刚抵达寺内，还未下马便看见门口站着的一个腆着肚子的华服男子，他连忙下马，拱着手迎上去：“徐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名叫徐录成，是当今女帝的亲侄子，封了鄞国公，遥领剑南节度使，从前女皇做皇后的时候还算个外戚，就已经在洛阳作威作福，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皇亲，更是越发跋扈。

　　然而人都道，当今女帝到底姓徐，皇嗣和公主再怎样还是姓杨，将来女皇百年之后继承皇位的，还不定是谁。故朝廷官员对这个皇侄，多少有几分忌惮。

　　徐录成挺着大肚子走过来，背着手道：“今日突厥的使臣就要进城了，你们鸿胪寺不去迎接一下？”

　　早在太宗时期，北边的突厥就已经被打得一蹶不振，再加上突厥内部部落间没完没了的争斗，洛阳城里都几十年没见着突厥人了。但是最近几年，突厥境内的一支南边的部落突然崛起，他们的可汗名叫墨咄，花了两三年的时间荡平了和我朝接壤的地区，随后回过头来向朝廷归顺，对女皇臣服。此次墨咄可汗派出使团，就是来贺女帝登基，顺便来联姻的。

　　那墨咄的部落原来就是个小部落，他有个妹妹，以前部落不强大的时候嫁不出去，后来跟着哥哥东征西讨，又把婚事耽搁了，活生生熬成了老姑娘。但据说这老姑娘的长相是十分的可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草原上的明珠，因此墨咄可汗这次派出使团，除了贺大腊，想给他这个宝贝妹妹在中原寻个夫君。

　　女皇给这个草原老明珠寻的夫君就是这位秃顶大肚的徐录成。

　　徐录成原本的夫人前两年得病死了，留下的几个儿女也已经成年，他有国公的封号，又是皇侄，年纪也和那位老明珠相配，因此本就是这场婚事的不二人选，听闻突厥使团今日进城，早早地在鸿胪寺的门口等着了。

　　扎哈尔度知道他心急，陪着笑脸道：“这使团进城第一站就是来鸿胪寺报道，咱们天朝上国，哪能随便出去迎接。徐大人不如等在这里，一会儿使团来了，马上就能见着。”

　　徐录成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说：“那行，劳烦扎大人了。”

　　他一边说着麻烦，一边一撩衣摆抬脚就往鸿胪寺里走，扎哈尔度连忙说着：“不麻烦不麻烦。”把这个祖宗给请了进去。

　　两年西域风平浪静，催生了大量胡商，他们涌入神都洛阳，以至于洛阳此刻胡人人口占了将近三成。鸿胪寺每天的庶务多得堆积如山。而女帝登基的第一场大腊，更是引得万国来朝，扎哈尔度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被各个书吏抽得像是个陀螺，在鸿胪寺里转来转去，根本来不及搭理徐录成。

　　徐录成挺着肚子在鸿胪寺正厅里喝茶，一边随手翻看桌子上各种文牒，简直无所事事。厅里头跑来跑去的书吏根本没空看他一眼。好不容易他看见扎哈尔度回来了，刚想揪住他说两句闲话，又一个小书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南市的祆寺差人来说大理寺派人搜寺，惊动神灵了！”

　　扎哈尔度是波斯人，在洛阳星罗棋布的诸教寺院当中对祆寺格外看重一点，但此刻他也没心思管了：“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来烦本官？大理寺要搜就搜，又不归鸿胪寺管！”

　　徐录成正闲着无事，听了一耳朵，揪住那个小吏问：“大理寺什么时候查起祆寺的事情了？祆僧还犯法了？”

　　小吏回答：“据说是昨夜镇国公主府的薛郎君在永泰坊捉了个犯杀人的祆僧，和南市祆寺有关系，现在大理寺少卿颁了搜查令，要搜寺。”

　　徐录成咂嘴咋舌：“吓？祆僧杀人？”

　　小吏说：“具体也不清楚，现在薛郎领着大理寺的人堵在人家寺门口，长老赶紧过来报了。”

　　徐录成听到是薛容与，更为惊异了：“你说镇国公主家的姓薛那小子？他什么时候替大理寺办事了？”

　　小吏的消息倒是非常的灵通：“说是大理寺最近在替圣人查案，人手不够，薛郎是裴少卿的好友，就过来搭把手了。”

　　徐录成也算是薛容与的表舅，他嗤笑一声：“这浑小子！得了，趁着突厥使团还没进城，本官也去凑凑热闹，那祆寺的长老在哪儿？”

　　等徐录成和祆寺长老赶到南市的时候，薛容与已经领着大理寺的人在祆寺门口对峙半天了。

　　“祆寺宝地，你们这样配刀闯入，不怕惊动神明？”

　　昨夜那个白袍僧依然站在最前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薛容与。

　　薛容与擦了擦鼻子：“你当你这地方是太初宫宣室殿？还不让配刀进入。我看你是大逆不道！”

　　白袍僧怒喝：“阿胡拉·马兹达在上，定会降神罚于你们，将来堕入火狱，受万世之苦！”

　　薛容与掏出搜查令抖了抖，黄宣在冷风中荡出清脆的响声，衬得纸上那枚大理寺官印越发鲜红：“我入不入火狱暂不提，但你们只怕一会儿就要进大理狱了——今晨虎贲军捉住一个祆僧，此人犯下杀人重罪，大理寺怀疑你寺中还有其他同伙！”

　　白袍僧道：“有何证据证明此人和我寺有关？”

　　薛容与从容地把搜查令塞进怀中，抱臂冷笑：“昨夜卫尉少卿巡夜至此，发现你寺中喧闹，更有僧众打开大门意图犯夜，十分可疑！既然你寺自称祆教重地，昨夜喧哗，难道不怕惊动神明？”

　　白袍僧说：“昨夜是有一宵小闯入寺中行窃，我僧众起来拿人，却让她给逃脱。”

　　薛容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这白袍僧还不知道夜里那个行窃的宵小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她说：“既然如此更要查了，寺里可丢了什么东西？”

　　白袍僧两道乱糟糟的灰白眉毛拧了起来，片刻后才说：“幸亏我们发现得早，那人来不及行窃就被逼出寺内，不曾有东西丢失。”

　　薛容与抬起了眉毛：“是么？”昨天她从祭台的暗格里拿走瓶香油，可是当着寺内祆僧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塞进怀里的。再说了，丢瓶香油还有什么可隐瞒的？这白袍僧扯谎没有丢东西，反而让薛容与的疑虑更深。

　　她把手按在腰间的雁翎刀上，冷冷地说：“无论如何，大理寺的搜查令在此，代表的是圣人的意思，不管是佛陀道祖还是什么阿胡拉，都得让路！如有违抗，一律同罪论处！”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宿卫们便将刀齐齐拔出！

　　白袍僧身后的僧众们纷纷举起了扁担木棍，似乎准备了和薛容与死磕到底，两派人僵持不下之间，街道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个红袍白眉祆僧冲了过来。

　　薛容与记得他，是昨天和白袍僧在一起的那个人，白袍僧对他十分恭谨，应该是祆寺里住持一类的人。

　　紧接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大胖子踱着方步走了过来，或许是前头祆僧走得太急，他跟不上那老头的脚步，呼呼地穿着粗气，一边还硬扯了一个油腻的笑容：“这不是薛家小子么？什么时候弄到大理寺的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