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几篇》唐弯

4、弯刀自述

　　我静静的躺在湖底。
　　我静静的享受这里的热闹，和安宁。
　　有时候，我会停止一切思想，任由水碰触，包容；有时候，我会招呼几尾小鱼，聊聊天，说说笑。
　　每天，湖水都会变明，变暗。变明的时候，我知道白天来了，变暗的时候，是黑夜。我大概数了一下，我已经在湖底待了两千多个日子。
　　——我是一把弯刀，我的名字叫银月。
　　银月弯刀，呵，没听过？不奇怪，毕竟，我已经在这湖底待了两千多个日子，辉煌岁月，早被时间冲散，冲散。
　　这样的时光很平淡，却惬意。于是，我想到我的第七位主人，也是最后一位主人，她，是否有我一样的感觉？
　　——她叫明天。

　　说说我的故事吧。
　　从我出现在江湖的第一天起，关于我的赞叹、惊羡及抢夺就从未停过。
　　最后，我成了明天的生日贺礼。
　　那一天，我懒懒躺在一个舒适的盒子中，眯着眼，甚至懒得去想新主人是什么样子。我是骄傲的，我有挑选主人的自由，如果我不愿意，我只是一把弯刀，而非银月！
　　有人开盒，突然而来的光亮令我紧闭双眼。然后，我听到一个女子惊喜的低呼：“银月弯刀！”
　　其实，随着开盒的动作，我的周围惊叹无数。但我只听到这一个声音，因为，在这同时，我已被她捧在手中。
　　那是一双女性的手，柔软，细腻，温暖。这一双手，轻轻划过我的刃。我一颤——我竟然再度感受到我出世时叶老头母亲般的爱意！
　　我激动起来，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她——明眸，笑靥。
　　明眸流溢少女特有的狡黠，笑靥闪动女子无尽的娇俏。
　　我一阵晕眩，我迷失在这明眸，这笑靥里。这就是明天吗？这就是别人口中统率懒人盟、纵横天下武林的明天吗？这就是杀人于无形、以征服江湖为志的魔头明天吗？
　　她不该有这样的眼眸，她不该有这样的笑靥。这样的她，不像明天。
　　她盯住我，由惊叹，成满意。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东西闪过，她的神色一冷，她的力量由双手传给了我，她说：“银月，从这一刻起，江湖就是我们的了！”
　　我一凛，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明天——便是我的主人。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复活，我——是银月！
　　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和主人合为一体，主人如形，我则如影剧院。甚至是夜晚，我都伴在主人的枕侧。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主人清楚如何驾御我，而我，则清楚如何将主人的力量，化为我身上的锋芒。
　　我们的组合完美无瑕，我们不知疲累，我们横扫武林。我未去理会主人的事业是正是邪，是善是恶——所谓江湖，本来就是血腥的。我只是追随我的主人，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恨为恨。
　　主人说，人生有许多种，比如轰轰烈烈，或者平平淡淡。而她，选择轰轰烈烈。
　　主人说，轰轰烈烈也有许多种，比如，爱一个人，或者发动一次战争。而她，选择战争。
　　主人说话的时候，双眼是晶亮的。我从这晶亮里，看到了两个字——野心。
　　是的，野心。主人梦想着一统江湖，一统武林。懒人盟不断的壮大，不断的侵吞。天下，已渐渐归于主人。
　　主人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因为，她的梦想即将成为现实。
　　还记得，那是金秋十月，懒人盟攻入丐帮。午时，就在洞庭湖畔的小筑中，主人收到一封信。
　　主人拧眉，拆信，展信，然后，一瓣菊花悄然飘落。
　　主人拾起菊花。菊花已干，但香味隐约。她一怔，不由失神：“师兄的香菊？”
　　放下菊花，主人阅信。信很短，但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的眉头渐渐皱起，她的眼光渐渐恍忽。她，呆住了。
　　我惊讶——主人，竟然呆住了？！
　　很不可置信，但是它发生了。主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指轻轻的、慢慢的、毫无意识的在我身上来回划动。
　　每当主人思考的时候，她都有这个动作。但那时，她的眼睛是灵动的，她是振奋的。而今，她呆滞无助。
　　那是一封什么信呢？我好奇着。我不急，我知道，主人会告诉我，她会。
　　“师兄托人带来的信。”主人终于将目光收回，对着我。“呵，银月，我有一个师兄，他叫今日，这是我的秘密。”主人的目光柔和起来，里面有太多的往事：“那是天下最好的师兄，他照顾我，宠爱我，每当我做错事，他总是替我向师父求情。他看着我长大，带着我长大，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但我们又是完全不同的。我的心很野，而他，静如止水。他也来过江湖，他说，江湖太混浊，然后，他回去了。我呢，一到江湖，便不想离开。”主人没有停住的意思：“师父生前曾说，我的刀法将永远超越不了师兄，因为，他与世无争。”
　　主人笑起来，有点自嘲：“银月，你知道吗？我因为师兄的与世无争，爱上了他；但，我也因为师兄的与世无争，离开了他。”
　　主人笑得苦涩：“这些年，我用我的好胜，努力努力去忘记师兄。可是，现在，当我要成功时，他出现了。”
　　“他说，我做得过分了，他要带我回去。”主人看着我：“银月，我真的过分了吗？”
　　我无语。我当然无语。这个问题，我和主人一样，从未想过。
　　“不管怎么样，师兄都不能左右我。”主人的目光突然冷硬起来，“我有你，我一定可以胜过师兄！”
　　主人捧起我，再次审视。她灿如阳光的笑容又现，她，是明天：“很好，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主人站起，唤来侍女，梳头，更衣。万千青丝，盘于头顶；万种风情，罩上宽袍。——盟主明天，风华绝代。
　　主人步出小筑，身后，是她的懒人盟精英。她柔柔的笑，风轻云淡。已是秋，有风，吹起主人华丽的袍。
　　再过去，便是洞庭湖。主人停步，人人停步。
　　主人的眼睛看着一个人，那人，站在湖边，背对我们。
　　在看到他的一瞬，主人握我的手变紧，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微微一颤。
　　所以我知道，那人，便是主人的师兄——今日。
　　我顺着主人的目光看去，看到他被风吹起的长发。他的背影瘦削，孤独。
　　周围很静，空气，似乎凝固。主人一笑，想打破这种凝固：“师兄，我来了。”
　　他转身，于是，我觉得天地一清。那是一张俊逸的脸，线条刚毅分明。眼眸清澈而澄明，似可包容、可以洗绦世间所有不平所有不洁。他的唇微抿，似笑，又非笑。
　　他，卓然于世。他，不属于江湖。
　　他看着主人，双眼填满柔情，和宠溺，他说：“师妹，我们的香菊开了，你想看吗？”
　　香菊开了，你想看吗？
　　今日的笑容漾开，漾开：“师妹，你走了四年，我也种了四年的菊。每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就种一棵菊。”
　　每当想你的时候，我就种菊。
　　我看向主人，我发现，她的笑容没有了，她的脸，罩上寒霜。我知道，她正在抗拒，正在挣扎，正在被打动。
　　“现在，我们的香菊已经漫山遍野。”今日的眼中，仿佛有了菊花的美丽：“师妹，你一直都喜欢我种的菊，我们回去，看菊，好吗？”
　　我们回去，看菊，好吗？
　　我觉得我的心已被迷惑，已被催眠。漫山遍野的菊，你见过吗？没有，所以，我感动。为想你而种菊的男人，你见过吗？没有，所以，我感动。
　　我只是一把弯刀，但我已经感动。话不是对我说的，但我已经感动。
　　那么，主人呢？
　　身上一紧，我被注入一股力量，我回过神，听到主人冰冷的声音：“师兄！现在的明天，不再喜欢你的菊了，现在的明天，只喜欢纵横江湖的快意！”
　　我感觉到主人忽起的杀意，我苏醒了——我是银月，我的任务是打败今日，那个种菊的男人！
　　于是，我与主人化为一体，飞射而出。
　　看不到今日的表情，只看到他抽刀的动作。
　　他的刀，普通，但他的刀法，精湛！
　　我无暇顾及任何的身外之事，我全心投入我的战斗。从今日的运刀中，我将他列为主人所有对手中最强的一个！
　　我和主人的合作依然完美，然而，我发现我们竟然根本占不到上风！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我们是所向无敌的啊！
　　我还在惊疑之中，却突然听到今日一声闷哼，以及主人一声惊呼！
　　瞬时，主人的动作停止了，今日的动作也停止了。因为，今日拿刀的右手竟然插着一把精巧的飞镖！
　　今日站着，他没有说话，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主人。
　　而主人，于一瞬间，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她的眼中闪过焦急，疼痛，以及许多我无法理解的情绪。最后，怒火席卷一切，她转身，向着她的部属：“傲霜使者！这是你的银燕镖？！”
　　傲霜站出来，他的脸忽红，忽白。其实，我知道，主人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傲霜是出于忠心。
　　主人的眼蒙上了雾气，她幽幽一叹，低声道：“师兄，你养伤去吧。半个月后，我们还在这儿见。”
　　未再看今日，以及任何人，主人将我收好，若有所思的，飘然而去。
　　我也迷糊了，我一直都以为我与主人是心意相通的，然而，现在的我，根本搞不清主人是否真的想要杀了他？
　　——或者，主人自己也不清楚吧。
　　接下来的十五天，主人不言不语。她总是早早起来，坐在窗前，沉思。然后，她不惊动任何人，独身外出。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觉得，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大，我们之间越来越陌生，因为，她出去的时候——竟然没有带上我！！
　　主人回来，时喜，时忧。对于盟中的事务，她总是心不在焉。我很担心，毕竟，她是我的主人。
　　这个时候，我真恨我是一把刀，只是一把刀，除了猜测，便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主人啊，主人，你有心事，那你把心事告诉我吧！
　　就在这担心与猜测中，十五天过去了，我怀疑，主人这个样子，能够胜出吗？
　　然而，在赴约的早上，我惊奇的发现——主人笑了！是那种灿如阳光的笑，是真正
　　属于明天的笑！
　　呵，我的主人，你回来了！
　　主人用暖暖的眼睛看我，她抚摸着我，她说：“银月，我做出决定了，我们走吧。”
　　决定？什么决定？杀他的决定吗？
　　我不由一阵伤神。毕竟，他是一个值得喜爱的人，他的神情，他的话，曾感动我。
　　但，不管如何，我只追随我的主人。
　　还是洞庭湖畔，还是他。我们，又见面了。
　　我一眼看到他，而他，也看到了我。是错觉吗？他的眼中竟然有失望一闪而过。然后，痛楚涌上！
　　他摇摇头，轻叹：“师妹，你还是带刀来了，你的决定就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主人笑得有些许神秘，她也摇头：“师兄，这半个月，我有一半时间和你在一起吧？我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有了决定。”
　　和他在一起？！我大吃一惊，真的一惊。原来主人天天外出，竟然是见他去了！
　　“师兄，今天我要好好和你比比刀法，我就不信，凭我和银月，会胜不了你！”主人自信，她是明天，她可以这样说。
　　今日似是放弃，放弃他的劝说。他抽刀。
　　我已经在主人的手上，我感觉到主人异常的平静。
　　此刻的主人，让我感到陌生，她平静无波，完全和她的语气相反，似乎根本不把这一战的胜负，放在心上。但正因为她异常的平静，我的心一片空明，我觉得，我们不可能输。
　　我们，不可能输！
　　起风，洞庭湖水波微皱。天地之间只剩两人，就是——她，和他。
　　主人的心境，从未如此随意。我，亦，从未如此随性。主人似乎超越了她自己，而我，亦置一切于度外。
　　我看到她和他浓浓的爱意，看到她和他飞舞的身影，就是看不到她和他的杀气。
　　他们的刀法，已经没有了招式。我甚至觉得，他们是师兄妹，他们只是在切磋。
　　过了一刻钟？过了一个世纪？总之，当我从我的随性中出来时，主人和他，已经停住了，不动。
　　我，横搁在他的颈上。
　　而他的刀，亦横搁在主人颈上。
　　一样的姿势，不动。
　　两个人，两把刀，都没有输。
　　我看到主人有笑容散开，散开，她很开心，如一个小孩，她说：“师兄，你没有赢！”
　　今日不可置信，这是我第二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个表情：“呵！你进步了！”
　　主人笑着，慢慢将我收回——我很惊讶——她说：“师兄，我喜欢看你的香菊，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她又轻轻推开今日的刀：“真的是漫山遍野吗？你不骗我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我看到喜色染上今日的脸，从大喜，成狂喜，他问，急切的问：“师妹，你会跟我回去，是吗？是吗？”
　　主人含笑，不语。她转向湖水，走过去。
　　她深深的看着我，深深的，里面有歉意，有不舍，有无奈，更有梦般的憧憬：“银月，对不起了！”然后，似是下了最大的决心，她握着我的手的一抛，以她毕生的功力一抛，向着湖心一抛，于是，我，飞离而去！
　　是我从风边擦过，还是风从我身边吹过？水面近了，近了，凉意沁人肺腑。于这凉意中，我突然明白过来——主人的决定，是放弃我！
　　主人放弃了我，不仅仅是放弃一把弯刀，她放弃的，还有她的野心，还有她征战多年的江湖！主人最终，选择了平平淡淡地——爱一个人。
　　也就是说，主人明天，在将我抛出的那一瞬，已死！
　　我跌入湖中，我的心一片澄明，我在想：世间从此没有了明天和银月，从此多了看菊的女子，和数鱼的弯刀。

　　呵，讲完了，这就是我的故事。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漫山的菊花，可别忘了帮我找找山里是否住着种菊的男子和看菊的女子，可别忘了跟他们说：有把在湖底数鱼的弯刀，也想闻闻香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