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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繁花落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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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的燥热让蝉鸣的声音愈加凄厉,聿衡走进那个上了锁的内院的时候已经汗湿重衣。内院中本来就只有一两个做粗活的仆役,但在这个烈日当空的时辰里也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避暑去了。
聿衡抹去额上粘腻的汗水,打量了一下这个自两年前新帝登基就不曾再踏进的院落,只不过两载的时光,这里却变得荒芜,仿佛是许久无人居住的深宅老院。他皱紧了眉,好看的眉型因为这一动作而微微改变了形状。虽然一早就料想到那个少年日后的生活,他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寒酸窘迫。迈开步子寻找记忆中那个纤细的少年,但在找过所有房间后依然是毫无所获。这时候,聿衡才开始觉得焦躁。
许久没有好好打扫过的房间霉气刺鼻,这让聿衡的眉心起了一道深深的折痕。往昔的记忆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少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曾让自己等待过,即使是初到这个内院的时候,每当自己前来,那个安静的少年也总是早早就已经在门廊前等待,纵然他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定下心努力回想少年曾经喜欢的事物,聿衡不多时就只能颓然放弃,而令他倍感挫折的就是连记忆中少年的脸也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隐约而来的淙淙水声让聿衡眼前一亮,少年自孩提时代就喜玩水的爱好伴着水声被一同记起,聿衡随即迫不及待地朝内院唯一一处水源所在走去。
记忆中的少年果然在池塘边,只是已经不能用少年来形容,他早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成了一名清雅的成年男子。聿衡停在原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唯恐惊扰仅着一件白色里衣泡在水中的男子。男子只是闭目养神一般靠在水中假山石上,任胸部以下浸泡在水中。当年稚气的面容已经成熟到看不出以前的影子,只是从轮廓上能够认出对方是那个被自己亲手囚禁的少年。看到对方白皙的肌肤映着水色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玉质感,在这明明是三伏的酷夏里,聿衡却莫名觉得有些冷。
也许是感觉到陌生的视线,水中的男子慢慢睁开了眼睛,在看见聿衡的瞬间变的有些迷惑,然后才淡淡笑开:“聿相,别来无恙?”
分明是听了十年的称呼,但此时聿衡却觉得这一称呼自青年口中说出是那么的刺耳,他张了张嘴,却不知怎样称呼眼前的青年,最终只能同样客套地寒暄:“你,还好吗?”
“聿相不是看到了。”男子依旧没有起身的意思,在水中与聿衡对视。
迎着那道视线,聿衡觉得自己的心里竟然有了怯意,他何时也有了那么凌厉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朝堂上端坐于龙椅上的那个人。忽略掉心中莫名的想法,聿衡觉得自己不能把眼前的青年与过去那个总是刻意亲近自己的少年联系起来,甚至有了眼前之人不是那个记忆中少年的感觉。
“聿相屈尊,不知有何要事?”男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聿衡微愣,朝堂之上的八面玲珑在男子的面前消失无踪。记忆中的少年从不曾用掺杂着讥讽的语气与自己说话,而自己在他面前也从未如此失态。他该说些什么?说自己一时失手打破了惯用的嵩山砚才想到了他,想到了这个原本砚台的主人,所以一时兴起来到了这个甚至连冷宫都不如的所在?
哗哗的水声响起,浸泡在水中的男子仿佛是泡够了,扶着假山石慢慢站起。聿衡这才注意到原来男子是坐在水中,待男子一身湿漉漉地上了岸,他才发现对方的右脚走路的时候有些跛。在水中看到男子的摇摆他还以为是因为阻力而无法站稳,上得陆地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聿衡上前抓住男子的胳膊,难掩焦躁地问道:“你的脚怎么回事?”
“断了,大概没有长好。”男子事不关己一般说道,用细长的手指将滴着水的头发一股脑儿的全都拨到耳后。
“谁做的?”聿衡眼中难掩怒火,即使是自己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了下来,但男子尊贵的身份怎能遭受如此对待?
似乎觉得站立过久有些力不从心,男子不顾自己的湿漉将身体靠在聿衡身上,他抬头朝怒火中烧的男人轻蔑一笑:“怎么,想要为我报仇?”
连番的讽刺让聿衡的冷静丧失殆尽,他扭转男子的身体紧紧抓住对方的肩膀与之对视,丝毫不顾这样的力道对方是否能够承受:“说!”
男子对此只是皱了皱眉,轻蔑的冷笑更深,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天无尘。”
聿衡的手仿佛被烫到一样放开,他震惊地看着因为自己的突然放手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的男子,“你是说陛下?!”
男子单手撑地慢慢起身,洁白的里衣粘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曲线,甚至连胸前的两点突起也能透过湿透的里衣看得一清二楚。聿衡不禁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也跟着滑动,他突然觉得有些干渴,连初听见当今皇帝已经许久未被人提起的名字的震撼也淡了许多。男子看见聿衡的表情笑意更深,说出的话却是像针一样扎进他的心里:“你想怎么帮我报仇,丞相大人?”
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聿衡陷入了难堪的尴尬境地。他从不知道男子犀利起来竟然也能让人有锋芒在刺之感,就像当今陛下一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皇族之人的高高在上的特性让眼前的男子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保持气节。可笑的是,自己当年竟然因为认为他没有这种王族霸气而联合当时的梁王天无尘,他心中认定的帝王人选,将眼前的青年将皇帝的宝座上拉了下来。
“无央……”嘴唇翕动,但在唤出那个几乎尘封在记忆中的名字之后,聿衡反而不知该辩解什么,又让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还以为你忘记我叫什么了呢!”男子低低一笑,脸上闪过缥缈的茫然,随之马上回归现实:“聿相来到底有什么事?”
“嵩山砚碎了。”聿衡一说出口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那砚是自己唯一自男子那里接受的礼物,还是男子身为帝王之时所赠。
“啊,是吗?许是用得久了吧。”男子明显的敷衍让这个尴尬的话题被轻松带过,就像是投进湖中的小石子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聿衡却想到在自己接受这唯一的礼物之时,记忆中那少年笑得如同眯成两道弯月的眼睛,那样灿烂的笑脸恐怕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吧?自己爱字画,而且格外喜好名砚,所以少年便一月未上朝亲自找到了上佳的嵩山砚送来。当时的自己虽然动心,但更多的却是嗤之以鼻,帝王之人怎可将天下置之于脑后?如今对方冷淡的表情却让聿衡有种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憋闷,他紧紧地盯着男子,企图从他脸上找到什么隐藏的东西。
“聿相今个儿来此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我来看看你。”
看着男子意味不明的笑,聿衡终于正视到自己的唐突,他倏然红了脸不敢与男子的目光相对。曾几何时,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期盼自己回头的少年已经让他不敢正视了呢?
“看也看过了,聿相请回吧。”
就当聿衡以为男子听到自己的陈述会感动的时候,入耳的却是冷淡的送客之意。他猛然抬头,看见的却是男子丝毫不掩饰的疲惫之态。
“无央……”
“怎么,舍不得走?”对方脸上又漾起讥讽的笑,“一会儿天无尘也要来,你们碰上可不太好吧?”
聿衡此刻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朝堂之上的一些传闻也如鬼魂魅影一样飘荡在心头:新帝在冷宫夜夜宠幸一个美人……当他初次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只是一笑了之,当今皇帝英明,皇后温婉,不算其他嫔妃,新帝也已经有了七八个子嗣,又何必在冷宫之中进屋藏娇?而后传闻尘嚣直上的时候,他也依然选择了闭耳不听,但现在男子暧昧的态度和语气却一下子让他把对方和传闻中的人联系到一起。
“陛下怎么会来这里?”聿衡仿佛想要否定心中升起那个想法一般问道。
“聿相应该也听过那些传闻了吧,何必再问?”男子依旧是暧昧的笑。
“你们……”
聿衡退了两步,眼前的一切让他头脑混乱,无法思考。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短短两年的时光却仿佛已经改变了一切,但当他看到男子白皙的脖颈之上浅浅的粉色痕迹时,他一下子脸色变得惨白。早已经过了束冠的年纪,他不会傻到不明白那是什么。而在这个比冷宫还要偏僻的深宫内院里,又有谁胆敢对这个前任帝王如此?将呼之欲出的答案压下,聿衡觉得自己被烈日烤得有些眩晕。他草草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希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他依然是那个辅佐少年天子的年轻丞相,而对面的男子依然是安静的有些懦弱的小皇帝。
“聿相,你该走了。”男子说完不待聿衡反应就又转身走回池塘,仿佛是水中游鱼一般又靠到假山石上打盹。
聿衡看着水中之人,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力道大得几乎痉挛。然而男子恬淡的神情却写着满满的拒绝,心头突然裂开的空洞让聿衡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与来时一样,他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离开了内院。
在听到离去的衣袂声响时,水中的男子睁开了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聿衡离开的方向。他一直没有从水中起身,直至日落。
“无央。”身着明黄色的龙袍的男子丝毫没有介意自己的衣服会被弄湿,他走进池塘,接近已经在水中泡了一天的男子,拿起对方已经被泡得发皱的手爱怜地说道:“怎么不在寝宫里?”
“我想看看这里的花,便来了。”无央埋首在高大的男子的怀中,闷闷地说道。
“哦?”明黄色衣衫的男子望着周围郁郁葱葱的绿色好笑地问,“朕怎么什么花都没有看到?”
“来了才知道原来已经开过了。”看着内院的门口,无央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