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鱼，隐渔》天际去

118、卑微

　　齐帆扬默默地看了洒落了一地的饭菜，红虾与青菜的组合在监牢黢黑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他蹲下身，一声不吭地用筷子捡起地面的饭菜装回饭盒里。

　　絮絮本就因为自己打掉饭盒的行为有些懊悔，现在见齐帆扬竟然还蹲在地上捡起洒落的饭菜，更是不安，“喂，我知道你没什么钱生活很节省，但是都掉在地上弄脏了，应该也没必要再捡起来吃了吧！”

　　齐帆扬捡菜的动作顿时停了，头也忽然地低了下去。好半晌，絮絮才听见了他低声的辩解：“……不是，我捡菜是因为担心你万一踩着它们容易摔跤，不是想再捡起来吃……”

　　这家伙，她都把他好心送来的饭菜给打翻了，他竟然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踩到地面的饭菜而摔跤。絮絮的思绪有了些莫名。

　　她又看了眼地上洒落的饭菜，仍是红虾和青菜的搭配。

　　扬州虽然多有水域，但经济繁荣，物价也高，虾仍旧算是平民家里偶尔才能出现的奢侈菜品。而齐帆扬出身贫寒，为官时又是外城出了名的清正廉洁，以致于他的两只袖子里只有清风，铜钱却没有半文，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可是，这样寒酸的他，却偏偏又为自己送来了价格昂贵的虾。而自己反而生气将它打翻了。絮絮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齐帆扬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饭菜，他盖上饭盒，重新站了起来。絮絮却以为他要走了，有些慌张，“喂，你要走了吗？”

　　齐帆扬点点头。

　　“我就是不小心打翻了个饭盒而已，你就气得要走了？”絮絮愤愤地看着他，“明明刚才还说是专门来看我的，现在因为这一件小事就气得要走。喂，你是男人哎，男人怎么可以肚量小！”

　　“我，”齐帆扬这时才明白她是又误会了，他解释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着这份饭菜打翻了，我再出去重新给你买一份，免得你饿着。”

　　絮絮也为自己再一次误会了他而有些窘，她佯装坦然道：“好吧，那你去买吧，快去快回。”

　　“好，最多半刻钟就回来。”

　　“欸，等等——”

　　“怎么了？”

　　“我不喜欢吃虾，你别买那个了。”

　　“可是我听身边的衙役们说，女孩子不是都喜欢吃虾吗？”

　　“那是别的女孩子，又不是我，我絮絮就是要独一无二的，才不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喜欢吃虾！”

　　——才怪呢。其实她也喜欢吃虾，她在钱府里的时候无虾不欢。但这话她不会在齐帆扬面前说，她知道齐帆扬没什么钱。

　　齐帆扬仿佛下意识般地认同，“也对，絮絮你确实配得上最独一无二的。”

　　絮絮被他下意识的夸赞弄得脸上一红，却还是佯装自然：“哼，算你这话说得识相。”她下了指令，“我要吃青菜，你给我买这个吧。”

　　齐帆扬拧拧眉，“可是青菜没什么营养……”

　　“我不管，我就要吃这个。你给我买就是了。”

　　“好，我马上去给你买。”

　　齐帆扬出去了。絮絮心中得意，她觉得自己又为齐帆扬这个穷光蛋省了一点钱。可是想想等下全是青菜的午饭，她又忽地心烦了起来。青菜什么的，她其实不喜欢吃。

　　没等她烦恼太久，齐帆扬很快拎着餐盒回来了。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青菜，还有满满当当的、切的薄薄的烤鸭。

　　絮絮几乎原地跳了起来，“你干嘛买这个？”她几乎想冲上前去使劲摇摇齐帆扬的脑袋，冲到他耳边大喊让他醒醒，别忘了自己是个穷光蛋的事实。

　　齐帆扬挠挠头，“我在餐馆门前碰见了上次讹我的那个妇人，她听说我是要给你买饭之后，就说之前经常见你去买烤鸭，就建议我买这个。”

　　絮絮沉默了一下。她当然记得那个妇人，在原本的计划里，妇人也是被她算计的一环。她早就和那妇人有矛盾，钱多充提议给齐帆扬设套时，她便想着借这个机会一石二鸟，既算计齐帆扬的同时又把妇人坑进牢里关一段时间。可没想到齐帆扬虽然喜欢她却也不愿意为了她违背判案原则，锒铛入狱的人反而变成了她自己。

　　而妇人，却因为齐帆扬的不计前嫌和办案公正而对他有了感激之心，甚至还主动为他提供了帮助。

　　这世事，可真是无常。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眼面前的齐帆扬，他还是那一副书呆子的模样，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又因为办案公正而捕获了一个原本想要算计他的妇人的好感。更或者，也不止是一个……

　　齐帆扬却还在盯着她，“怎么样？烤鸭好吃吗？”

　　“嗯，好吃。”她确实很喜欢吃烤鸭。无论是虾还是烤鸭，都是她很喜欢吃的。齐帆扬送的这两次饭菜，都恰恰好的送到了她最喜欢的那一份上，因此此刻她心情颇好，对面前的穷光蛋也愈发有了几分怜惜：“你以后中午不用给我送饭菜了，监牢里不是也提供饭菜吗，我可以吃那个。”

　　“我还是继续给你送吧。监牢里的饭菜都是衙役胡乱做的，不好吃的。”

　　“不好吃而已，又不是不能吃。我以前在妓院待的时候，连馊了的饭菜也照样吃。”

　　齐帆扬惊了一下，“妓院馊了的饭菜还要拿来给人吃？”

　　絮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吃过馊了的饭菜？”

　　“没有。我母亲，对我很好，虽然家里穷，但她害怕我生病，馊了的饭菜都马上就倒掉了，不会留着再吃。”

　　絮絮之前为了算计，早就从钱家那里知道了齐帆扬的许多情况，此刻也知道他口中的母亲就是指的他的养母。

　　她忍不住感慨了一下，“那你母亲对你可真好，自己累着也不让你吃苦。不像我，亲妈死了，也没人愿意领养，就只能孤零零地呆在妓院吃馊掉的冷饭咯。”

　　絮絮的亲妈也是游女，絮絮是她妈不知道和哪个恩客风流后留下的种。本来是想打掉的，但当时妓院里新来了个癖好奇怪的有钱客人，偏看上了还怀着孕的絮絮她妈，絮絮因此在她妈肚子里平安待到了生产。

　　生产结束，有钱的客人又找了另一个新欢。絮絮亲妈舍不得丢掉这个有钱又出手大方的客人，马不停蹄地又怀了个去找他，并在几个月后死在了他的床上。已经怀孕七个月的絮絮亲妈一尸两命。

　　没了庇护的絮絮被迫沦落到了妓院打杂小工的地位。馊掉的冷饭，是她漫长的童年里几乎唯一的食物来源。

　　但絮絮其实并不愿回想起这段时光。馊掉的饭菜的味道令她感到恶心，但更令她恶心的是周围人谈论起她母亲的死法时淫邪却又充满了鄙夷的笑容。

　　有的时候，絮絮会忍不住地想，为什么她会有一个这样的亲妈。卖身也就算了，当妓女也就算了，可居然还要为了钱做那种事，换来一个那么恶心的死法，害得她多年来一直都被人嗤笑。

　　可偶尔的，絮絮也会忍不住地想，就算她妈做了那么恶心的事也没关系，她为什么不活着呢？她还不到一岁呢，她就已经死了。她甚至连自己亲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更多的时候，絮絮会觉得自己会和自己亲妈一样遭人嗤笑的死去。越长大，絮絮就越发感到了自己的贪婪，她喜欢吃价格昂贵的烤鸭和虾，喜欢光鲜亮丽的衣裳和名贵华美的珠宝。而那些，都是要用钱换来的。她变得和自己亲妈一样贪财。

　　但她不想和她亲妈一样死在妓院。

　　于是她搭上了钱多充。几乎用也用不完的金银令她炫目，但钱多充手里的鞭子却又会突然使她清醒。被鞭子打得几乎皮开肉绽的时候，絮絮会想，或许她也会和她妈一样的死法，一样地以一种恶心的死法死在一个比她自己大上几十岁的老男人的床上。

　　周围的人谈起她，或许也会露出和谈论她母亲死时同样淫邪而鄙夷的笑容。

　　絮絮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但偏偏无法摆脱。她舍不得到手的一切，那些美食，珠宝、衣裳。她舍不得。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沦。

　　偏偏在这时，齐帆扬开口了，“那你可以来我家，无论有多穷，我都不会让你吃馊掉的冷饭的。”

　　齐帆扬看着她，目光诚恳。

　　絮絮有些感动，但又很快清醒，“可你也不可能一直给我买得起虾和烤鸭。”

　　“我可以努力攒钱给你买，让你天天都吃上烤鸭和虾。”他的语气充满了认真。

　　絮絮当然知道他是认真的，从第一次见面起，她便看出了这是个好骗且容易较真的书呆子。或许是在满是污泥的环境呆久了，她很喜欢这种心思纯净的人，所以在目睹他被讹诈时才会忍不住跳出来帮他。

　　可，心底里，絮絮偏又是清醒的。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卑贱且肮脏的身份，也明白自己贪财且低劣的本性。更何况，她现在还在和钱多充一起谋划算计齐帆扬，试图让他彻底地身败名裂。

　　齐帆扬或许是个良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她的。

　　她无视了齐帆扬目光中的诚恳，平静而冷漠，却又一阵见血地：“就算买得起虾和烤鸭？那其它呢？我想要衣服和珠宝，这些你也能给我吗？”

　　“我可以努力，等我升官了，我的俸禄就可以涨了，到时候一定够的。”

　　“就算升了官也不够，我很贪财的。你的俸禄根本不能够支撑我。”她无情地打断了齐帆扬的幻想，“还是说，你打算为了我而收受贿赂。要是你愿意当个贪官的话，或许就能养得起我了。”

　　“我……”

　　“我知道你不会做。你宁愿穷死，都不愿意当那所谓的贪官。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你走吧。”絮絮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齐帆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辩解，说出口的却是，“好，那我走了，你明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絮絮不耐烦地，“明天不用来给我送饭了，我不想见你。”

　　“好，那我买好饭之后托别人递进来给你。你想要吃什么？虾怎么样？你不是说喜欢吃么。”

　　“齐帆扬，你到底懂不懂我意思？”

　　“我懂。”他又不是傻子，他当然听得出来，但是，“我更想见你。”

　　絮絮愣了一下，她注意到了齐帆扬微微泛红的眼，她终于心软了，“好吧，随便你，要送就送吧。”

　　看见齐帆扬因为她的话陡然亮起来的眼，她忍不住又补充了句，“买饭菜的话，就买青菜就好了，我想吃那个。”

　　——实际根本不想吃，她还是忍不住心软，又在为那个书呆子的钱袋子担心。

　　“好，那我明天给你给大虾！”

　　“你……算了……蠢蛋要买就买吧，反正花的是你自己的钱。好了，我话说完了，你赶紧走赶紧走，真是的，看见你就烦。”

　　“好，那我走了，明天中午再给你带大虾来。”

　　齐帆扬还是离开了。他已经在监牢里呆了太久，该去处理县衙里的事情了。他走后不久，看守监牢的一个衙役走上前来开始为犯人们分发餐饭。

　　轮到她的时候，衙役小声地和她传话：“夫人，老爷让我转告你，他对你目前的进程很满意，暂时不会把你从监牢里弄出去，希望你在这监牢里好好呆着，继续和齐县令培养培养感情，这样也有利于接下来的计划。”

　　絮絮扫了他一眼，“知道了。”她的语调冷冷的。

　　送饭的衙役没再说什么，很快便送完离开了。

　　监牢里只剩下了絮絮一人，她已经吃饱，衙役送来的饭菜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她只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又躺下了。

　　监牢里没有床，只有一块齐帆扬送来的垫子。她便躺在那上面。垫子下是监牢里不知道陪伴过多少个犯人的干稻草，有些扎。但絮絮已经没心思去管，只是盯着监牢墙上那扇小小的窗。

　　窗外面，有光，有明亮的阳光。

　　而她的身上，尽是黑暗。

　　絮絮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