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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宫鼠 ...

  •   李默在宫里躲了七年了,她从一开始就不是自愿被送进宫的。
      因为幼时尝过自由的滋味,所以成年后,越发疯魔了似地想念。

      在深宫,她一不承宠,二不争宠,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刻意的默默无闻,故以从未被人注意过。
      因为无人注意,所以某些小动作做起来格外方便。

      多年来,李默偷摸地,研究皇城的地形,企图在垂垂老矣之前寻出一条逃出皇城的线路,她不甘心就这么困死在深宫中。

      李默并不是脑子很聪明的那类女子,然而究竟有毅力在,数年的持之以恒,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皇城的布防还真让她摸清楚了个大概。
      逃跑的干粮、逃跑的工具、逃跑的路线,所有一切似乎都已经俱全。
      然而在逃跑前夕,发生了变故——

      李默遇见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皇帝很烦,烦朝堂之上大臣的嗡嗡争吵,烦后宫之内莺燕的争风拈醋,烦极了,皇帝甩开随侍太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散漫着。
      散漫在宫闱,散漫在盛夏的月夜。
      然后独行一人的帝王就发现了玄妙。

      “你在干什么?”

      “抓鱼。”

      “抓鱼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烤来吃呗。”

      月光下太湖波光粼粼,幽幽的水面宛如君王幽深莫测的帝心。
      皇帝撩起衣摆蹲下,一袭墨色的常服,倒映着湖面。隐隐有暗色的龙纹。
      “噗通——”小石子落入湖心,龙纹随着湖面的波纹一同被漾碎了。

      独行一人的皇帝眯着眼睛,有些危险:“你知不知道这些锦鲤都是专供帝王及其妃嫔观赏用的,价值千金?”
      那月下的女子向他翻了个白眼,背着光,她以为他没看见。
      “太湖里游鱼这么多,少了一条两条看不出来的。再者,那些后宫娘娘们少看一条鱼又掉不了肉,我可是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

      有得必有失,不承宠的一方面,低存在感便于行事。
      另一面,负面影响,却也搞得李默在拜高踩低的深宫里几乎吃不上饭。
      对此李默还是挺安贫乐道的,没事偷摸到御花园摸个莲藕、插条湖鱼,倒也堪堪可以果腹。
      这么多年到至今,她不也没饿死吗?

      “你也要吃吗?很好吃的。”

      皇帝接过烤鱼,迟疑着,堪堪尝了一小口,还别说,价值千金的锦鲤吃起来就是跟别的不同。

      “你吃了我的鱼,就不可以告发我了哦。”

      皇帝抬头,女子已经消失了。
      月夜下钻进湖畔的荷叶丛,噗通一声,便没了影儿,她水性真是好极了,像条小泥鳅。

      “查。”皇帝起身,边起身边啃着喷香的烤鱼,夜色深处有皇家隐卫鬼魅般浮现,恭恭敬敬,跪地听从帝王的指令,“给朕查,皇宫禁地,从哪儿冒出来这么条小泥鳅。”

      “另外,”隐卫刚要消失,忽然又被帝王叫住了,“陛下还有何吩咐?”

      “吩咐御膳房,明个儿朕要吃烤鱼,锦鲤的这种。”

      “是。”

      夜渐安,四下无人,皇城幽幽然静谧至极。
      剔着牙的皇帝不自觉回味无穷:“嗯……真香。”

      那之后李默就经常见到皇帝了,当然,依她那并不算灵光的脑子,根本就不知道那身着墨色常服、有事没事就来找他的奇怪男人就是当朝君主。

      “我藏得挺好的啊,你是怎么找到的?还每每都一找一个准?”

      “找你,不难。”皇帝与李默一同躺在高高的树丛里,阳光透过绿荫,撒下熙微的斑驳,懒洋洋的,午后,格外舒服。

      “比如说?”李默好奇地追问。

      “比如说……”
      皇帝懒洋洋地眯着眼,反应过来忽而又梗了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他总不能说是皇家隐卫找出来的吧???

      “嗯……你知道的……人的藏身之处,每每总有一定的规律……比如说,你喜欢藏在叶子丛里,什么荷叶丛啊、树丛啊……找你往这些地儿找准没错。”

      “也对哦。”李默如有明悟。

      皇帝嘴里叼着根草,翻身倚在绿叶浓密的高枝上,看对面大愚若智的小泥鳅,莫名想笑。
      宫闱里难得如此通透的人儿,伸出手来,想要蹭一蹭小泥鳅的鼻尖,被李默一巴掌拍开了。

      “别,”面前人不满地瞪眼,“我拿你当好友,别揩我油。再者,渊护卫,我再不受宠,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皇帝宫妃,如此动手动脚,不怕被你们陛下剁了爪子???”

      假名为“渊”的皇帝陛下嗤笑一声,刚要说些什么,树下隐隐传来些响动,是贵妃娘娘们结伴来御花园赏花了。

      李默一惊,翻身就要跳逃下树,被皇帝一把薅住了。
      “你做什么?再不逃就要被发现了!”

      皇帝神定气闲:“你现在下树,才会被发现。”

      李默只好继续陪“渊侍卫”一同藏在树上,他抓着她的力道实在大极了,这是个控制欲高到恐怖的男人。
      他们一同藏在树上,藏在枝叶浓密的绿荫间,听不远处的太湖亭里,后宫妃嫔们勾心斗角、拈风吃醋,连那素日贤惠的皇后娘娘也是笑里藏刀。

      后来赏花宴结束了,娘娘们各自散去。
      各回各宫,等待夜晚来临,皇帝陛下的宠幸。

      李默:“她们真可怜。”

      皇帝将嘴里的狗尾巴草换了一边叼,看了眼李默:“富贵荣华,何来可怜?像你这样为了避宠,落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好了?”

      李默:“你不懂。”

      皇帝陛下翻身,近距离盯住李默,脱口而出质问的“朕哪里不懂?朕什么都懂”生生给咽了下去,沉声,未及出言傲娇,对面的小泥鳅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给你讲个故事吧,渊侍卫。不知你养没养过鼠,就是那种尾巴短小、吱吱乱叫的小老鼠。”
      “我幼时曾养过一白一灰两只作宠物,关在竹笼子里,一次粗心,不小心被灰鼠逃了出去。”
      “那只灰鼠被抓回来后一直拼命啃咬竹笼,活了两年,至死犹未死心。”
      “至于那只白鼠,因为从未出去过,所以对笼外的世界并无渴望,一直安逸地吃喝拉撒睡养肥膘,活了不足半年,也死了。”

      皇帝陛下沉默许久,看眼前单纯又并不完全单纯的人儿:“所以你是那只灰鼠?”

      李默不吭声。

      皇帝陛下拿狗尾巴草挠李默,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你想要自由。”

      那些世家豢养的贵女,自小居于深闺,接受家族的洗脑大法,长大后更直接送入深宫,为家族的荣耀争权夺利,自然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亦从未有过所谓“自由”的概念。
      李默不同,她上一世是现代社会的自由公民,死后带着记忆重生,更是直接徜徉在江湖,度过了自由自在的童年。
      突地被阴差阳错送进宫,成了处处桎梏的金丝雀,这搁谁身上能愿意???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反正按照李默的活法,是绝对不能困死深宫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嗯……我是说你那潜逃出宫的计划,作得如何了。”

      “计划已到末尾,很完备。”李默老老实实地回答。

      皇帝:“逃跑路线,走哪条?”

      李默又不吭声了,皇帝含笑,诡秘莫测:“你不信我。”

      李默:“……”

      “你说你是宫廷里的侍卫,单名一个‘渊’字,可我总感觉你行为举止怪怪的,不太像一个侍卫该有的样子。”

      皇帝不笑了,这小姑娘脑子虽然不太灵光,第六感却敏锐得紧。

      “你究竟是谁?”她逼问他。

      皇帝无言,忽而又无限柔情:“不管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你只要相信我不会伤害你就够了。”

      然后他就跳下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默:“……”
      李默能信他就有鬼了。

      脑子不太灵光不等于没脑子,反应迟钝不等于没反应,更何况她再生转世,现代人多疑的本能是深深根植在骨血里的,根本磨灭不了。

      那之后李默对“渊侍卫”的疑心愈来愈重,留心观察后,更多地发现了这所谓渊侍卫层出不穷的破绽。

      破绽一,侍卫忙于值班,不可能有这么多空闲时间来找她调情打闹;
      破绽二,侍卫地位低,连带着气度也低,而这古怪的墨衣男人,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分明是高位者的威压;
      破绽三,男人谈论那些贵妃皇后时的口气,分明是占有物的口气……

      细思极恐,越想越恐怖,李默不敢再继续往深里思虑了。
      她胆子小,可禁不住自己吓自己。

      思虑是不敢思虑了,可该有的行动还是要作出,比如说,遁逃皇城的计划,有了“渊侍卫”这个安全隐患,就得作出适当的调整……
      深夜,每每睡在黑暗的宫闱深处,李默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那些现代时旅游异国的自由,山川、河流、高原、雄鹰,星辰万物,以及喜马拉雅山脉冰寒的雪水,种种记忆,纷乱地涌出胸腔。
      都是鲜活的,而非像现在,困于不明时代的帝制深宫,处处死气沉沉,时时度日如年。

      她想走,她必须得走。
      回不了现代,她至少得回归自由。
      不自由,毋宁死。

      皇帝最后一次见到李默是在五月末,那几月他闲来无事,弄了两只小鼠关在笼子里养着,还别说,真跟那丫头说得一样,尝过自由滋味的,拼了命的也要啃破笼子往外逃。没尝过自由滋味的,则一直安安分分窝在笼子里混吃等死。
      接到暗卫汇报,说那小鼠,啊呸,那丫头找他的时候,皇帝陛下颇为惊讶。

      从来他主动找她,她可从没主动寻过他。
      于是饶有兴趣地换上常服,玩着角色扮演的游戏,去与那丫头会面。

      “听说你找我?”
      太湖旁隐蔽的假山洞里,蛇鼠,食物链的上下级会面了。

      鼠说:“嗯,我想你了,我相信你上次说的话,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蛇眉开眼笑。

      鼠又说:“因为相信,所以我决定对你毫无保留。关于逃走的计划,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摸清楚了皇城的防卫图,我打算六月末,也就是下个月末,开始逃跑计划,遁逃出皇城,重获自由。”

      蛇默不作声:“走哪条路线?”

      鼠老老实实,毫无保留:“北边那条陆路,我已经摸清楚了皇城北门的戍卫换防时间,届时就趁换防的间隙混过去。”

      蛇于是明悟了,皇家贵族,不怒自威,低垂下的眼帘,隐隐有暗芒划过。

      “小默乖,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绝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届时你逃跑,阿渊我一定借侍卫的职务之便掩护你逃跑。”

      然而——
      回宫后的第一件事,皇帝陛下便是下令加强北城戍卫,严防死守。
      确保到了六月末,一只苍蝇都放飞不过去。

      然而,又是一个然而,李默还是失踪了。

      鼠告诉蛇,要在六月末遁逃,遁逃路线是北城陆路。
      诓骗得蛇信以为真后,鼠即刻在六月初就发动遁逃,遁逃路线是截然相反的南城水路。

      李默从南城水路逃跑了,这消息还是皇城隐卫传递给赵渊,赵渊才知道的。
      聪明人骗人挺正常,单纯的老实人骗人就稀罕了。接到消息的时候,皇帝陛下正与众宠妃逗趣调情,接到消息,愣了许久,接着就是哑然失笑。

      “她骗朕,那小家伙居然骗朕……”

      “陛下,欺君之罪,可要打杀?”隐卫请示,陛下大笑着,摇头,“不知者无罪,她不知朕为君,自然套不上欺君的罪名。传令下去,封锁皇城一切通道,抓活的,朕要活口。”

      “陛下,谁啊?”有后妃好奇地纳罕,皇帝笑指了指那装鼠的竹笼,道:“你说呢?朕的小宠。”

      夏,夜深,河道的水更深,皇城河道,多有暗涌,像条泥鳅一样避开暗处的隐患,李默潜泳在河道,甚至看清了伴随周身的游鱼。
      透过河水看河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色彩绮丽而诡异。

      水性好如泥鳅,避开河道一重又一重的暗涌,也是殚精竭虑。
      在一处相对僻静的河畔上陆休息,李默已是精疲力尽。

      “慢慢上,河石多青苔,小心滑倒。”
      一只手伸了过来,手的主人身着龙袍,头戴玉冠,当朝帝王,尊贵雍容:“小默,朕竟不知,你何时学会了撒谎的技艺?”

      “不是约好了六月末逃吗,怎么六月初就提前行动了?真不乖。”

      小默看着笑意诡秘的帝王,以及帝王身后,密密麻麻打着火把的禁军,猛地打了个激灵,后退几步,一个猛子就要重新扎回河道里。

      “她水性极佳,决不能再让她沾水,沾水就逃了。”

      “是!!!”

      李默是被硬拖回去的,被拖回去的路上,心里拔凉拔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沐浴,更衣,熏香,然后被禁|脔一般包装好,送到皇帝的寝宫。

      “美谈不上美,胜在气韵干净,让人很舒服。”皇帝如是评价道,批完奏折,慵懒地抻了个懒腰,将新得的小宠一把揽在怀中,睡觉。李默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宛若真正被蛇缠住的老鼠。彻夜未眠,心惊胆战。
      那些山川、江河、雄鹰般自由自在遨游天地的夙愿,就此,全都哗啦啦破裂了。

      他给她晋升了位份,从默默无闻的小宫嫔,到皇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帝新宠,地位尊崇,仅次于四贵妃。

      宛若噩梦一般的宫闱生活开始了,那些女人间的争风吃醋、机关算尽、步步陷阱……每每都让李默麻木得生不如死,她最恨的存活方式,终究还是降临到了她身上,披头盖地,不容拒绝。

      所幸,她脑子虽不太灵光,总归还有皇帝陛下的宠爱护着,后宫的妃嫔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默嫔,你瞧,这桉树花开得多美啊,小巧,精致,馨香沁人心脾。”御花园,皇后娘娘邀正值盛宠的默嫔一同游园赏花,看出了这女子并不甘困在深宫老死,“本宫幼时在王府玩耍的时候,时常见得此种花,听闻府里的大夫说,此花虽馨香,却有致幻效用,磨成粉,可使人神魂颠倒,昏昏欲睡。”

      娘娘温声软语,漫不经心。
      李默如醍醐灌顶,眼中重新迸发出逃跑的希望。

      当天晚上,她就磨粉了桉树花将皇帝药晕,沿皇城河道一路潜泳南下,怀揣着对自由的渴望,满脑子都是星汉灿烂、山河雄壮。

      “妖女魅惑陛下,给陛下下药,其罪当诛,沿河道寻找,一旦寻到,就地格杀!”

      “是!!!”

      皇后下令,禁军接令,河道已被封锁,李默被逼上岸,湿漉漉的,呆立在深夜的树林中,看黑暗远方,杀意凛然的火光越逼越近,无尽迷茫。

      她想起了现代漫游异国时的自由,说走就走,无拘无束,那些山川瑰丽、红尘颠倒,美不胜收。

      禁军将“妖女”的尸体带到陛下面前的时候,“妖女”的尸体早已凉透,冰冷,苍白,蜷缩着,至死犹自紧紧怀揣着一本被河水泡烂的书籍。

      禁军将书籍搜出,呈给陛下过目,书名《水经注》,一本记载上千条河川,极其相关的壮丽山河、渔歌绚丽的游志。

      “禀陛下,卑职等寻到默姑娘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自杀。”

      她的魂魄飘在苍穹之上,重归自由。
      皇帝阴沉着脸,无喜无怒。

      又有小太监来报,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禀陛下,您豢养的那两只小鼠,那只一直拼命啃咬牢笼的,死了 ”

      “死因为何?”

      “不明。”

      皇帝想起了女子纯然友好的音容笑貌,无悲无喜,面无表情。

      “陛下,这尸体……”

      “人已经走了,尸体还留着作甚,扔到乱葬岗上埋了吧。”

      “是。”太监刚要走,忽然又被皇帝叫住,“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忖度着,道:“书给朕留下。”

      “奴才遵命。”

      泡烂的《水经注》,承载着女子的痴念,亡灵的魂魄在夜空冉冉上升。

      皇帝回宫,寝宫已有千娇百媚的众贵妃等着,随意寻了两个,颠鸾倒凤。空荡荡的胸腔,若有所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宫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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