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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戴国外传)十年(上) ...

  •   一、泰麒
      长长的走廊没有尽头。
      泰麒走在其中,四处寻找着人的身影,却到处都找不到。
      “李斋?李斋?李斋不在么?”推开朝房的门,巡视了一眼里面的各色脸庞,就是没有自己想要找的那张。
      略显失望地离开朝房,在回仁重殿的路上遇见了琅璨,他着急地拉住她的袖子又问:“琅璨,你看见李斋了么?我到处找她,可是没找到。”
      “我哪会知道她去哪里了,你还不如去问主上吧。”琅璨说完,干脆地走人。
      泰麒有些心慌,忙急匆匆地跑去书房,不待通传就闯了进去,见到屋内站着一名褐发的女子,开心地喊了句:“李斋。”
      那女子转过头来,泰麒不禁有些失望,不是李斋。骁宗见他来了,有些吃惊:“怎么了蒿里?”
      “主上,你有看到李斋么?我一直没看见她。”泰麒急急发问,却换来骁宗惊愕的注视。
      “蒿里,你忘了?李斋已经辞官了啊。”
      辞官……是啊,他怎么忘了,现在是元青二十八年,距李斋辞官离开鸿基,已有七年了。
      ****************
      泰麒睁开眼,坐起身来,连忙有宫人上前。
      “现在什么时候了?”泰麒睡眼朦胧地问道。
      “回台甫,四更天了。”
      才四更,离朝议还有一个多时辰。泰麒这么想着,便挥退伺候的人,自己重新躺了回去,却再也没有睡意。刚才的那个梦,记忆犹新。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李斋走了已有七个年头了。泰麒苦笑一声,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还做这样的梦,究竟是为什么呢?明明早已习惯了的啊。
      翻来覆去许久,泰麒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睡不着了,只得唤来宫人起身梳洗。时间尚早,宫里其他地方还是熄着灯火,唯有泰麒居住的这处亮起了灯。既然泰麒已经起身,服侍他的宫人们也都忙碌了起来。泰麒只是安安静静地任由宫人们为他梳洗、着装,同时有女史呈上今日朝议的简章给泰麒阅览。这是泰麒长久以来保留的习惯,每日临睡前主上那里定会送来第二日的奏程给台甫过目,便于为次日的朝议做准备。
      以往泰麒会充分利用起床后的这段时间,只是今日,他并没有心思在这上头,而是吩咐下人取来画具,架好画板,铺开纸张,用笔在盘上调好色彩,然后开始挥笔作画。服侍泰麒的人见他如此,都不敢上前打扰。
      泰麒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画些什么,只是兴致一来,手中的笔跟着挥动,直到他再要去蘸取颜料的时候,才猛然愣住。纸上出现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挺拔的身姿和红褐色的长发——即便没有绘出五官,泰麒也很清楚自己画的是谁——这位与他和主上骁宗有着太深渊源的心腹重臣,辞官七年的禁军左将军,李斋。
      泰麒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了,却还是跟着自己的感觉,继续补上画中人的五官:细长而笔直的柳眉,如湖水般清澈湛蓝的双眸,挺拔又不失秀气的鼻梁,最后是两片不点而红的薄唇。这并不是一张倾城绝色的脸庞,也没有任何的脂粉气息,原本该是刚毅而不屈的,嘴角的那抹笑却平添了一份温柔,眼中的柔和又如春风般熏人——这是泰麒心目中李斋的形象,坚毅与温柔并存的女子。画中的李斋,穿着淡紫色的长袍,腰间佩剑,昂首望着天空飘落的雪花,于一片白色之中更显得孤傲,仿若遗世独立的梅,静静绽放。
      完成了画作,泰麒放下手中的笔,静静地打量了片刻,然后才将目光挪向窗外。天边已渐渐露出了光亮,差不多快要到卯时了吧。泰麒收拾了一下衣服,转身向不远处骁宗的寝宫走去。

      结束朝议已是辰时三刻,对于起了个大早的泰麒来说,已经饿了一个早上了。骁宗知道后特地命膳房准备了早餐陪同泰麒一起用膳,陪同的还有大司寇花影、大司空琅璨和大司徒静潭,而禁军右将军卧信因为有要事禀报也留了下来。
      “怎么了蒿里,今天无精打采的。”看着自家麒麟今天有些无力的神态,骁宗不觉有些担心。
      骁宗如此一说,其他几人也都对泰麒投以关心的眼神。
      “啊,没什么。”泰麒忙微微一笑。
      “听说你今天起得很早,昨晚没睡好么?”骁宗想起了今早天官的汇报,说泰麒今日四更就起床了。
      “不,只是做了个梦,所以才醒得早了。”见几人都十分担心的模样,泰麒忙解释道。
      “梦?”
      “只是……梦到了李斋而已,梦到我……一直找不到她,哪里都没有。”泰麒放下手中的筷子,神情落寞。
      在场的人听了,全都静默下来。泰麒低着头,嘴角泛起苦笑。其实他并不想弄糟气氛,只是真的忍不住想起李斋,每每夜深人静,他都会望着云海下方沉思,如今的李斋人在何方,又在做什么呢?
      一只大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泰麒抬头,对上了骁宗安慰的眼神:“还有三年,她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真的会么?”泰麒喃喃问道,与其说是问骁宗,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她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相信她吧。”骁宗淡淡一笑。
      十年之约,还剩三年。
      ****************
      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冬天的第一场雪,静悄悄地降临了戴国的九州。如今只是九月中旬,戴国便已进入寒冷的冬季。不久之前的六月,戴国迎来了泰王骁宗复位的五十年庆典,各国的使者云集鸿基,百姓欢呼雀跃,那时的戴国,便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如今庆典结束,一切归于平静,王依旧准确地把持着国家的走向,臣子在各自的岗位上认真工作,这样的生活本是泰麒最为期待的——安稳而充满干劲。然而,这几天,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有一丝奇怪的感觉,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他不喜欢的事情。
      “台甫,天冷了,请回宫吧。”身后随侍的宫人如此说道。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他随口说了声。
      “这……”虽然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但泰麒知道他们定然十分为难。
      然而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台甫。”是负责服侍泰麒的女御雪洳,虽然官职不高,以前却是李斋手下颇得信赖的军官,后来被调拨到他身边,负责照顾他的起居,同时兼顾他的安全。
      泰麒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着自己的女御:“我知道了,这就回去。”雪洳是李斋信任的人物,所以泰麒也对她寄托了一定的信任,只是雪洳有时候的固执丝毫不逊色于李斋,这让泰麒颇为头疼。
      一边接过雪洳递过来的暖手炉,泰麒一边回身往宫里走,还不忘问了句:“主上还在忙么?”方才他就是因为见骁宗在忙,才没有打扰他,而是独自下界看了会儿雪。
      “应该是忙完了吧,我才见到冢宰大人从书斋出来。”雪洳细想之后如实回答。
      泰麒点点头,便向书斋赶去。如果不是有些事情麒麟不宜,他也不会轻易离开王的身边。一走进书斋,泰麒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哪里奇怪他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气氛似乎有些改变,不再是他刚才过来时的那种感觉。
      “主上?”泰麒的主上——泰王骁宗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一份东西微微皱眉。
      “是蒿里啊,从下面回来了?”早有人来报说泰麒在禁门呆了不少时间,他这才派雪洳去把人给接回来,免得着凉。
      泰麒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好奇地看向桌面,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事让骁宗皱眉。而骁宗见了他这举动,不经意地将手中的东西一收:“没什么,只是秋官府的邸报,有点小动作而已。”
      “不会再惹出什么事来吧?”对于这种事,泰麒总是过度敏感,当年的那场教训他还记忆犹新。
      “放心吧,秋官府和夏官府那里都盯着,有什么情况会随时上报的。”骁宗如此安慰道。
      “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虽然心中仍存有疑惑,但泰麒选择相信自己的主上。只是,那股奇怪的感觉还是萦绕在他心头,偶尔夜深人静时会冒出头一下。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几天,泰麒心中的不安却一直没有消退,看着骁宗偶尔皱紧的双眉,泰麒猜测或许朝中有什么困扰着他,然而骁宗目前都没有开口,他唯有静静地等待着骁宗亲口对他解释。
      另一边让泰麒感到不安的是,他已有些日子没有在宫里见到李斋了。自从骁宗复位起,李斋就与他们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身为拯救戴国的大功臣,李斋对名利的淡然和对国家的不二忠诚赢得了骁宗的绝对信任,同时她还负责泰麒的安全和照顾工作,是泰麒和骁宗不可或缺的朋友。无论是参与政务还是上报军情,或是在空闲时分陪伴泰麒,李斋在宫中的时间总是多于其他的几位将军,然而近几日,泰麒却只在朝议的时候远远见到她几次,其余时候听说她都呆在军营中不回来。目前并不是禁军最为忙碌的时候,李斋这样的行为实属反常。
      尽管很想问个究竟,但明显地当事两人都没有给泰麒过多的机会:一旦初雪降临,骁宗的工作就会繁重起来,寒冷是戴国的一座大山,年年冬天都需特别留意,以防如初登基时的状况发生;另一边,李斋则在军中忙碌不回宫,泰麒厌恶争斗,若无特殊情况绝不踏足军营,这样要见到李斋的机会就少了很多,他本想派人传话,但又怕耽误了她的正事而作罢。困惑就这样一直存在于泰麒心中,这让他觉得很不开心,总觉得又被排斥在了事外。
      泰麒的苦恼被骁宗看在眼里,这几日总是抽空陪他一起用餐闲聊,虽然没有李斋的作陪,但也的确缓和了他紧张的情绪,而骁宗更是坦然承认现在是有些事情困扰着他,等他理出了思路自会告知于泰麒,让他不必担心。有了骁宗的保证,泰麒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很快,泰麒的担忧,证实了。
      ****************
      结束了瑞州的州务,泰麒在宫人的跟随下往内宫自己的住处走去,最近几日公务有些繁杂,泰麒总觉得说不出的疲惫。离用晚膳的时间还早,他打算先睡一会儿,好好休息一番。然而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了骁宗的大仆,顿时明白骁宗来了。
      加快步伐走进屋内,泰麒第一眼就看见骁宗立于他今日清晨作的那张画像前,细细端详。
      “回来了啊。”没有转身,骁宗就知道了泰麒的到来。
      “嗯。”泰麒应了声,走到骁宗身后站定,一起看着画中人。
      主从二人都没有出声,室内一片寂静,许久,骁宗才开口:“虽说她走了七年了,不过你画得还是很像。”
      “忘不掉的吧。”泰麒苦笑。和李斋的渊源太深,哪怕时间再长,她的一切,也无法从心底抹去。现在的他,即使不对着李斋本人,都可以画出他脑海中的画像。
      骁宗伸手抚摸着画像,感叹道:“一看你这画,我还真想起了当初她执意要走的时候,就是这种神情,怎么都说不动她。”
      “李斋她……是真的累了吧,承受着她本无意的荣誉,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也难怪她铁了心要走。”泰麒喃喃说着,“若不是她执意辞官,我还不会发现她这么辛苦呢。”明明视她为最知心的朋友,却从没发现她的辛苦,自己还真是无知呢。
      骁宗转过身来摸了摸他的头,柔声安慰:“用不着责怪自己,蒿里。李斋并没有埋怨过,她一直开朗地承受着一切,辞官,只不过是因为她累了想休息而已。”
      “可她走得这么坚决……一点余地都不肯留……”泰麒落寞地说着。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你也知道的,真倔起来我也拿她没办法。要说她真不留余地,可她不是答应了你十年后回来一次么?还有三年,到时候再看看她有没有改变初衷吧。”想起李斋,骁宗也是无奈。
      泰麒看着眼前的画像,又想起清晨的那个梦,心里的担忧渐渐加重。他不由想起了七年前,最让他煎熬的那几日。
      ***************
      “李斋!”一听说李斋被骁宗传召,泰麒马上从瑞州府飞奔过来,匆匆堵住了她。
      “台甫?”见到泰麒气喘吁吁的模样,李斋很显然吃了一惊。
      “你……今天忙么?等下我有事找你。”泰麒心里憋了一肚子话要问李斋,想着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逮住她。
      李斋显然有些为难,然而骁宗此时也发话,要她留下一起用餐。见骁宗也帮自己,泰麒更是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她,李斋无奈,唯有点头答应。得到了李斋的保证,泰麒才放下心来,对着骁宗歉疚一笑,立即再赶回瑞州府处理公务。
      工作一结束,泰麒就急匆匆地往内宫赶去,直到看见李斋在和骁宗说话,才松了口气。骁宗见他如此,也不发话打趣他,而是命人传晚膳,一起用餐。席间泰麒一直想开口发问,却被骁宗用眼神打断,直到用餐结束,他才在骁宗的默许下拉着李斋去了隔间。
      不等李斋回过神来,泰麒就着急地发问:“李斋,你真的要辞官?”
      李斋原本有些摸不着头脑,被泰麒这么一问,才了解了他方才的反常,反而镇定下来,微笑着点头:“是的,台甫。”
      “为什么?”泰麒相当不解,明明一切都很正常,不久前的庆典,不是还都期待着新的盛世么?怎么一转眼,李斋就要辞官了呢?
      “台甫,臣只是疲倦了为官的生涯,想要下界归隐而已。”李斋平静地解释起原因。
      “怎么会呢?”泰麒还是不懂,唯一知道的只有,李斋要走了,“李斋,你不要走,好不好?”就像儿时在蓬山时自己常做的那样,泰麒拉住李斋的袖子哀求。
      “很抱歉,台甫,臣已下定决心了。”李斋微笑着摇头,打碎了泰麒的幻想。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辞官?大家在一起不是很好么?我不想你走啊,李斋。”李斋的决定来得太过突然,理由也太模糊,泰麒无法接受先前还经常见面的李斋突然间要离开的事实。
      “臣也舍不得与台甫相处的日子,可是真的非常抱歉,臣心已倦,还望台甫恩准臣衔恩归野。”说完,李斋单膝跪下行礼。
      泰麒呆呆地望着李斋,知她去意已决,眼角的泪终于滑下:“李斋……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
      李斋听到他的啜泣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用袖口细心地替他擦拭眼泪,然后将他轻轻搂在怀中,像安慰一个孩子那般轻声说道:“台甫,等哭完了,就请别在其他人面前继续流泪了。您是戴国的台甫,您的眼泪会让众人担心的。”
      “那你不要走……李斋……别走……”泰麒低声啜泣,像个孩子般紧紧抓着李斋的衣襟不放手。他不想李斋离开,这个一直陪伴着他的坚强女子,即使在尊贵如西王母面前也不肯放弃他的女子,在他心中早已是母亲般的存在,有时候心里有什么委屈了他未必会告诉骁宗,却一定会在她这里得到安慰。与王的羁绊是天性,而与李斋的感情,却是他身为人最珍贵的宝物。
      “对不起,台甫。”回答泰麒哭声恳求的,依旧是李斋淡淡的抱歉。
      最后,泰麒还是没有留住归心坚决的李斋,在骁宗批准辞官的五日后,李斋只带着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白圭宫,从此再没有任何音讯。骁宗批准辞呈之后的那几日里,泰麒除了处理必须的政务外,都跟在李斋身边,骁宗知他不舍,也就默许了他的行为。原本泰麒提议为她设宴饯别,李斋笑着推辞了,只是静静地移交了手头的工作,并最后陪同泰麒一起去鸿基的街市走了一圈,然后便趁着朝议的时候牵着飞燕下了国府,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泰麒收到消息说李斋已经离开的时候,连忙追了上去,可惜为时已晚。
      李斋辞官的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而在李斋的希望下,骁宗授意知情的几位大臣——冢宰济棠、大司马薄邑和大司寇花影保持沉默,直到李斋走后众臣发觉朝议时禁军左将军的位置已空,才知晓李斋已然辞官。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泰麒失魂落魄,常在夜深人静时暗中落泪,骁宗知道了,只有无言地安慰。
      若说还有什么让泰麒欣慰的事,也只有李斋最终在走前同意了与他的约定。在骁宗几近命令的要求下,李斋不得不答应,保留十年的官职和仙籍,无论之后是否改变主意,都必须在十年之后重回鸿基,给出一个答复。对于骁宗这一命令,泰麒十分感谢,因为他太清楚以李斋的倔脾气,只有骁宗能够让她稍稍退一步。
      下界变化万千,泰麒在云海上方遥望,静静等待着约定那日的到来。

      二、骁宗
      “请问,这只驺虞的主人在么?”
      他原本只是在周围走走,回来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这么高声问着。留心一看,他认出了那个娇小的身影正是前几日见过的蓬山公,而陪在他身旁的是名身材高窕的女子,腰际佩剑,一身武人的打扮,虽然单凭背影认不出是谁,但他已隐约猜到她的身份。
      “如果是指这只驺虞的话,那是我的骑兽。”他开口,敏锐地注意到那女子听到他声音转身时立马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骁宗将军。”泰麒最先认出他来,那女子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松开了按着剑柄的手。
      他打量着对方,对方也在打量着他。虽然是名女子,但身上流露出的强硬刚毅和面对着未知的人时反应出的谨慎都表明了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一身朴素的装扮也无法掩盖她所具有的贵族气息,再结合她的容貌和曾听到的流言,他立即断定了对方的身份——
      “是承州师的李斋将军吧!”
      他很满意地见到了对方惊讶的表情,很显然,似乎眼前这名女子并不认为他们认识:“为什么……”
      “在下很早以前就听闻过将军的大名了。”这是实话,纵使戴人好武,能够以女子之身担任起一州的将军之职的例子也是相当罕见的。
      最先反应的反而是幼小的泰麒,似乎他一直就觉得对方是相当有名的人物,反而是对方本人对于这样的夸赞显得有些害羞,在他看来,是个相当谦逊的人物。他不常夸耀谁,对他来说,只有具有真本事且不以此为傲的人才值得结交,但如果是对方,那么他会欣然接受。
      之后,因为小麒麟的关系,他与李斋熟悉了起来,由于同为将军,他们在朝政等许多问题上有着共识,很快就成了交情不错的朋友。他也听说了升山的人对她的不少评价——对于她获得了泰麒的破格优待,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不屑,但他就自身所见则认为她完全值得台甫的信任,而能够得到她全心信任追随的人,想必也是十分幸运的吧。
      那以后,狩猎、遇上饕餮、小麒麟降伏、自己被选为王,再次见到李斋时,她已跪在阶下辞别,神情恭敬。他心中有了盘算,暗示性地问起了关于禁军将军职位的安排,她的回答也令他十分满意——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却依旧没有趁机推荐自己,的确是个不贪恋权位的人,不愧为享誉一州的名人,拥有与之相匹配的高贵人格。
      “那么,回见。”他相信,除了自己登基大典上,他们还会再见。
      她恭敬地转身离开,自己的小台甫则跟随着送她一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不禁期待起了回到鸿基后与她的会面。
      背影消失,突然间风雪交加,一片荒芜的茫茫大地上,他只看见她一身憔悴,却依旧用尽全力为身侧的少年遮风挡雪,在见到他之后,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放下左手的长枪,深深行礼——他敏锐地发觉,她藏于身侧的右袖,是空的。
      “李斋,你……”他突然间说不出话来。
      然而,那双湛蓝色眼眸中流露出的不是伤感,不是愤怒,只有坚决。那一瞬,他明白了她的心意。他走上前,郑重地扶起她,却在这时吹来一阵狂风,等他再回过神来,她已没了踪影。
      ***************
      骁宗从梦中醒来。
      掀开锦被轻轻起身,顿时感觉到一股寒意,虽说屋内燃着木炭,可还是挡不住夜间的寒意。四周还是静悄悄的,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木炭燃烧时的噼啪声和身旁女子熟睡的呼吸声。穿好衣物,骁宗又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女子,然后果断地走出了房间。屋外,守候着君主的天官见到骁宗,立即熟练地打起灯笼,为他指明回寝宫的路。
      一行人静静地走着,骁宗突然开口:“这几日台甫睡得还安稳么?”
      “据女御所言,已安稳了许多,也都正常地就寝、起床了。”骁宗的贴身侍从如此回答。
      “还在作画么?”
      “是的,似乎台甫近日花了许多时间独自作画。”
      “这样。”骁宗点了点头,“派人去把台甫这几日的画作取来。”
      “可是主上……现在这么晚了……”随行的天官有些为难。
      “照办。”骁宗干脆地下令。
      “是。”天官唯有领命前去。
      回到自己的寝宫,骁宗走到书桌前坐下,先是翻阅了几份待处理的奏折,等到下人送来泰麒的画作,才挥退众人,独自一人细细翻看。泰麒擅长绘画,能够精确地把握住人物的特色,尤其是亲近的人。很多时候如果心里堵着什么事了,他都会无意识地用绘图来表达。
      果然如骁宗所料,这几日泰麒反复画的就是李斋,各种装扮、各种神态都有,而出现的最多的还是一脸坚决的模样,或许是当初她辞官时的表情留给泰麒太深的印象。看着这一张张的画像,骁宗不得不承认画得十分神似。
      李斋辞官已有七年,关于她的不少事情其实骁宗都已模糊了,虽说还是记得她的长相,却很难准确地在脑海中准确描绘出来,记得最深的,大约也只是她那倔强的眼神。认识李斋的人都会觉得她待人和善,却只有少数几人能看透她隐藏于温和表相下的固执。而泰麒的画,让骁宗仿佛重新见到了各色的李斋,温和的,愤怒的,害羞的,也有倔强的。
      回想起方才的梦,骁宗不由伸出手去,抚摸着画中的人物。李斋一直都不明白为何第一次见面他就能叫出她的名字,泰麒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只是他从没回答过。其实这并不是多么深奥的问题,他只是觉得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拿出来解释而已:升山的人会相互交流彼此的信息,他一抵达蓬庐宫就听说了承州师的李斋将军也在其中。戴国近三十位州师将军他都有所耳闻,对于其中仅有的女性将领自然特别留心——哪怕在本国,都极少出现女性担任高级武官的特例,何况是一州最高的武将。在听闻她的事迹时,骁宗本人还是有些不屑的,毕竟女性限于自身条件很少能在军中发挥领头作用,他一直觉得这位女将军大约也是凭借着家族的荫庇才得以升迁,直到相遇之后才改变了原先的看法。年幼的蓬山公特别青睐承州的刘将军一事,他自然也听说了,也因此在初次见面时,他就根据对方的容貌和身上散发出的军人的气息推测出了她的身份,只是让他讶异的是,李斋她并不是那种徒有虚名的人物。
      李斋离开蓬山的时候,骁宗心里早已有了提拔她的想法,并且在回到鸿基后就正式下达了敕命将她擢为瑞州师的中师将军。直到现在骁宗还是为当初的这一举动而庆幸,有时候他也会反思,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得到了李斋的效忠,若不是她,自己很有可能没有希望复位成功。李斋的辞官,不在他的预期内,他却能大概体会她心中的想法,也确实知道她是累了,只是,私心地,骁宗并不希望她永远离开,或许有人能顶替她的职位,却没有人能替代她在泰麒和他心目中的地位。
      只是……骁宗的手抚到了画中李斋的双眼上,无奈苦笑。李斋太刚毅太倔强,没有人能够改变她下定的决心,连他也不能。当初就是这双坚定的眼眸赢得了他的尊敬,却也是这双眼睛让他倍感挫折。明明可以选择依靠他的,明明可以选择将肩头的重担一起分担,却总是独自承受,本该生气的,骁宗只觉得无力。
      放下手中的画像,骁宗走到窗前,放眼望向云海。现在的下界定是白雪覆盖,寒冷彻骨。记得李斋走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天气,止不住的大雪,伴随着凛冽的寒风,片刻间便能掩去一个人的踪迹。而她走得也毫不留恋,没有任何留言,没有任何告别,只遗下空空荡荡的将军府和踏雪殿,诉说着曾经的过往。
      ***************
      深夜时分,白圭宫各处都已熄了灯,整片宫殿沉浸在寂静之中,还有一丝冷清。泰王骁宗不喜在宫中安排太多宫人,撤去了不少官员,只留下必须的人数,同时关闭了无用的宫殿,这使得白圭宫不似金波宫那般热闹、玄英宫那般繁华。这个时候,除了守卫的士兵和值夜的宫人,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然而,在通往泰王骁宗寝宫的道路上,有两个人影匆匆而行,前头一人提着琉璃灯躬着身,后面的人则是迈开步伐赶路。不远处的长乐殿,依旧隐隐透着灯光,很显然,主上仍未就寝。待两人赶到长乐殿外,殿内便有人出来将人给请了进去,宫人们则是全部退下。
      殿内,泰王骁宗一身便服,依旧在桌前批改着奏折,来人入内,便屈膝跪下,不发一言。骁宗见了,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来了啊?”
      “是。”简洁的回答,便没有了下文。
      “本来也不想这么晚了把你叫来,只不过这两天你都没给我机会好好和你聊聊。躲得还真彻底啊,李斋。”
      “主上……”来人的声调略显为难。灯光映照下,刚毅的脸庞浮现了一丝无奈。深夜被骁宗传召入宫的,正是现任的禁军左将军李斋。她本已在营中歇下,哪知宫中突然有人前来传话,说骁宗急召,她不得不立马换上官服赶来。
      “军务繁忙的那些话,你还是留着去跟蒿里说吧。”骁宗干脆地截断她的话。这些日子她都住在军营中,对外宣称是军务繁忙,事实究竟如何,朝中没几人知道。
      李斋默不作声。她这些日子滞留军中的原因,眼前这男人自是知道,也没必要再瞒着他。
      “你就不想说些什么吗?”骁宗的语气中隐约带上了些薄怒。
      “该说的,臣都已经写上了,没什么再要解释的了。”李斋低着头,不去看眼前君主的脸。
      看着面前自己心腹重臣如此淡定的模样,骁宗眉头紧锁,许久才轻叹一声,什么也不说,只是翻看着手中一份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奏折。这份奏折是三日前朝议后冢宰悄悄呈上的,当时他的脸色凝重,看得骁宗十分好奇,然而当翻阅完了这份奏折后,便轮到他的脸色凝重了。
      是李斋的辞书,文笔很婉转,字迹很工整秀美,如果撇开内容,骁宗还真想说一句她不去当文官太可惜了。明明是一篇很优美的文章,然而最终想说的只有一件事——辞官,并且骁宗看得出她的态度坚决,不可商议。
      很少有什么事能难倒骁宗,可这回李斋的辞书却被他留中了三天依旧没有批复,也唯有这件事他无法找人商量。现下在他的示意下朝中知道李斋要辞官的只有大司马、冢宰和他、李斋四人而已,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又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李斋身份特殊,功劳太大,当年复位的功臣死的死,退的退,留在朝中的没几人,若不是有李斋稳在那里,那些有志之士只怕也不会进入朝廷。如今她要辞官,不知当年那些人又会作何感想?
      “起来吧,这么说话不太方便。”翻罢辞书,骁宗却只是这么说了句,闻言,李斋唯有默默起身,垂手立于一旁。
      骁宗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夜色。夜色很好,只是他没有心思欣赏。李斋是他的心腹重臣,一直以来陪伴在他和泰麒身边,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离开。
      “李斋,你要走,总得给我个理由。”负手看着窗外,半天骁宗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臣只是倦了。”李斋低声给出这么一个回答。
      “是厌倦了仙人永无变化的生活,还是厌倦了为官的烦扰?”骁宗也曾为仙,能够体会那种感觉。
      “就算都是吧……”李斋的低喃还是落入骁宗耳中。
      “非走不可么?”
      “臣去意已决。”
      “朝廷、军队、部属、你的那些朋友,还有蒿里,都留不住你么?”骁宗又问,得来的却是李斋的一阵沉默。
      骁宗苦笑,李斋的倔强他早已领教过,这一回还是无法劝说她改变主意么?转过身来,骁宗看着自己的女将军,脸上不觉带上一丝无奈和挫折。她太坚强、太认真,从不会屈服于什么不公正的事情,却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而麻烦到他人。突然间说要辞官,定有内情,只是李斋若不肯说,骁宗知道自己是断然打听不出什么来的。
      “虽然蒿里不说,可我知道很多时候他无法全然信任我,现在,连你也是这样么?”低头看着眼前的心腹重臣,骁宗自嘲地说道。
      “主上!”李斋猛地抬头,对上他流露出疲惫的赤红双眸,满脸震惊。
      “就算是我开口,你也不会留下么?”紧紧注视着李斋的眼睛,骁宗认真地问。
      室内的时间突然停滞,骁宗清楚地看到李斋眼眸深处划过的挣扎、留恋、不舍和犹豫,那双湛蓝而幽深的眼眸渐渐亮起光芒,然而不知为何,眼底的那道光芒又忽然黯淡了下去,骁宗心头一紧,已然猜到了答案。
      李斋再度跪下,低着头,忧伤而坚定地给出了她最终的考虑:“十分抱歉,主上,臣心已倦,恳请主上允臣辞官归野。”
      看着身前的女将军,骁宗开始释放出自己的怒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空气一下子凝结了起来,纵使李斋跪着,也一定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只是她并没有退缩,依旧镇定而淡然地跪着,不肯起身,也不肯抬头看一眼骁宗。如果她这个时候抬头,那么定会发现骁宗眼底深处隐藏着的不舍,可惜她没有。
      “李斋你……”满腹的怒气堆积,可是看着依旧固执的李斋,骁宗不知为何突然间松开了眉头,无奈地闭上眼,转身一声长叹,“罢了,孤早该知道强留不住你的。你的辞书,三日后孤会给你答复。现在,退下吧。”
      许久,骁宗听到身后起身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声,期间虽有片刻的停留,但是很快脚步声就消失在了门外。直到李斋离开,骁宗也没有回过身去看看自己这位将军的表情,所以他并没有发觉,李斋转身离开前,投向他的那一瞥,饱含了多少深藏的情感。
      被翻阅过无数次的辞书静静地摊在上等的红木桌上,骁宗拿起朱笔,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搁下。娟秀而有力的字迹,与它的主人的个性是如此吻合,看着这自己似乎就能体会到她书写时的心情。骁宗不舍地抚摸着上头的笔迹,喃喃低语:“连你也要走了……到最后,还是只剩我一人么……李斋……”
      屋内灯火通明,而骁宗的身影却像是被阴影包围,沉浸于重重黑暗之中,不见光明。
      ***************
      “主上,夜深了,请就寝吧。”
      天官的声音打断了骁宗的沉思,骁宗的手在画上停留片刻,继续抚摸着:“什么时候了?”
      “已是三更了,主上您明日还要早朝,还请……”
      “都退下吧。”
      “可是主上!”
      “退下。”
      平静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却已让随侍的天官听得浑身直冒冷汗,忙不迭地退出寝宫。骁宗头也不抬,继续细细端详着泰麒的画,突然他发现了一张有些皱巴巴的被夹在一堆画像之下的纸,抽出来一看,手顿时停在空中。
      不同于其他画中的从容镇定,这张画中的李斋狼狈不堪,满身的伤痕,沾染着鲜血的长发粘在破败的铠甲上,整个人奄奄一息地靠着同样狼狈的飞燕,却仍然试图抓住左手侧的长枪,她的身旁,围着几名戎装的军人,齐齐用长枪警惕地对着她。
      骁宗没有想到泰麒会画出这个场景,这个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浮现在他眼前的场景——那是李斋冒死冲出妖魔的包围奔去庆国求援时,闯入金波宫的禁门时的模样。曾经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带着泰麒找到他之后的李斋没有开口述说七年里她所经历的苦难,甚至没有多提她前去庆国求援的事情,若非复位时延王与景王携手来访,言谈中说起这件事,景王表露出了对李斋的深深敬佩,否则骁宗还不会了解那其中的曲折。也多亏庆国的宝重水禺刀,他和泰麒才能够亲眼见到当时的惨烈。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事情在李斋刻意的淡化下早已被人忘却,唯有骁宗,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若不是这幅画,他不会知道自己的麒麟原来也深深记着这一幕。
      虽然狼狈,虽然重伤在身,可是骁宗留意到,这幅画中的李斋,眼神依旧坚定,或许沾染了太多的悲愤,或许难掩绝望,那双湛蓝的眼眸,还是这么的清澈,这么的深邃,没有半分被阴暗侵蚀的痕迹。就是这样一双眼眸,让他从此留恋起眼底的那份温柔。
      “主上。”骁宗的手指抚上画中李斋的双眼时,突然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连你都特地赶来了么……”依旧出神地看着手中的画,骁宗低喃。
      “主上,夜深了,请您尽早就寝吧,若是将军在此,也一定会为主上您的行为而担心的。”来人恭敬地下跪,语气却坚定而不退缩。
      “清影,你这个大仆什么时候也担当起天官的责任来了?”骁宗淡淡地问。
      “将军走之前曾嘱咐下臣,要密切留心主上您的起居,以防主上您不顾身体。”被唤为“清影”的女子相当简洁地解释了原因。
      “你倒还真是听她的话啊,也难怪她把你安排在这里。”骁宗的话语中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请主上体谅将军的苦心,虽然将军辞官了,却从未放下过主上您和台甫的安全。”清影忍不住为自家将军辩解。
      “看来我若再不去休息,你会锲而不舍地坚持下去吧。”骁宗轻叹一声,站起身来,“雪洳也好你也好都是这样,果然李斋带出来的兵都跟她本人一样固执么……”
      清影低着头,脸微微泛红。
      “行了,你就退下吧,顺便叫那几个家伙进来。”略微收拾了下泰麒的画,骁宗转身往内殿走去。
      “遵命。”
      ——————————————————To be continue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戴国外传)十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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