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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遥忆从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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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广站在掌客殿的落地窗前,放眼打量着外面的风景。玄英宫的基调是黑色,整个宫殿群建在黑色的山石上。比起清汉宫的精致秀美,玄英宫显得宏伟大气,随意轻松却又不失稳重豪爽,一如它的主人。夜晚的玄英宫到处点着琉璃灯,宁和温馨,利广却隐隐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氛围。
这是他七百年来第三次踏入玄英宫,上回还是两百年前作为使节庆贺延王登基四百年。即使与风汉交情深厚,他还是不怎么喜欢去人家的宫殿。这次他在清汉宫中呆腻了,就取道才国经范国到达恭国,听说灵州不稳专程去打探消息,然后顺便去了趟霜枫宫提醒珠晶注意,却意料之外地听说延王懈怠。
那日利广正和珠晶就柳国的事交换看法。现任刘王登基才三年,国内情况没有多大好转,滞留恭国的柳民让珠晶很是头痛。虽然柳民较多选择北东的雁国作为庇护所,因此流入恭国的人数并不多,不过恭国同时要支援重建只有十年的范国,压力不小。珠晶为此向利广使劲抱怨。
“恭国再富裕也才两百年,还比不上以前范的三百七十年呢,和雁的五百九十多年更是没办法比,可那些百姓也好,别国的官吏也好,都当我是万能的,这个有问题找恭,那个有困难求恭,我又不是天帝!延王是慈悲,那好歹也有近六百年的基底呢,何况周边的庆和戴也都稳定繁荣,不需要他操心。我呢?范国和我们虽然没有国交,但他们是我们的木材出口大国,一旦不稳连带影响我国经济;柳国就不说了,对海的芳国呢,当初流落昆仑的峰麒不知所踪,三十年后蓬山又结芳果,好不容易人家月溪撑了四十五年,峰麒选的王只在位三十多年,现在月溪总算登上玉座,芳的复原也没这么快。如你所说的话,国内又要费心思,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偏生我家那只傻麒麟还要我帮柳国,别这么早就驱逐柳民。他说得这么轻松,让他来当王好了!”这么说着的珠晶越说越气,小脸涨得通红,利广在旁想,若供麒此刻在这里,恐怕又要挨巴掌了。
“喂,你怎么好话也不说一句啊?我都郁闷死了。”见他微微发笑,珠晶气冲冲地喊着。
“我的供女王陛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月溪干的还不错吧,再过个十来年应该不会麻烦到你了。柳国的话雁也扛下了大部分责任,只有个范国,你就再忍忍吧。”利广安慰她说。
珠晶的火气终于降了下来,喝了口茶,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的,突然对他说:“对了,你有没有延王的近况?”
“我和风汉有五年没见了,上次还是在塙王失道前在傲霜遇见的。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为了兵器购买的事,我派人去了趟玄英宫,回来后他们报告说这回没有见到延王,延台甫也没什么精神,有传言说延王已经三个月没有上朝了。”
珠晶的话仿佛晴天霹雳,利广顿时就呆住了。他知道风汉翘朝议是常有的事,但每月至少会上朝一次,像这样三个月不上朝是从未有过的。想到偶尔风汉流露出的厌倦,利广心头一紧,莫非他要毁灭雁国了?
清楚利广的担心,珠晶干脆地把他轰出了霜枫宫。来不及感谢,他就匆匆跨上驺虞奔来了玄英宫,之后就一直等着。风景虽美,他却没有什么兴致欣赏。
终于,雁的大司寇来迎接他。利广记得他叫杨朱衡,别字“无谋”,听风汉说是个虽然笑起来很温和实际上比冬天还要寒冷的家伙,雁的三大名臣之一。
“非常抱歉让卓郎君久等了。”朱衡非常优雅地一揖。
“哪里,是我无礼地突然造访,给你们添麻烦了。”说了几句礼节上的话,利广进入正题,“那么,请问延王他……”
朱衡微微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真的很抱歉,主上现下不在宫中。”
利广眉头轻皱,然而朱衡接下来的话让他放下了心头大石:“主上不久前去了金波宫拜访,会在那里留几天。”
“金波宫?”若是去了金波宫,那么说明风汉已经没事了,可若传言是真的,朱衡他们理应把风汉扣在玄英宫,不让他外出啊。
或许看出了他的疑惑,朱衡微笑着解释说:“是这样,景王为了主上的事耽搁了庆国的政务,我们十分歉疚,商议下决定让主上亲自去金波宫道谢。”
朱衡虽然说得委婉,不过利广已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担心不复,自然不便多留:“打扰了,那么我也该回国了。”
一齐走出掌客殿,利广的目光落在过道两旁高大的树木上,依稀记得以前没有这些树的。朱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笑道:“这是蓬莱的樱树,难怪卓郎君不识得。”
“蓬莱的樱树?”他好奇地环顾四周,发现四处都种有这种树。
“是的,这些树种还是八十多年前主上让台甫从蓬莱带回来的,现在是秋季,若卓郎君在三四月份前来,便可见到花开的情景了,那时玄英宫一片白色、粉色的花海,很是漂亮。不过花期很短,不过半月。”朱衡细细解释道。
“这么说来,每年四月景王来访就是赏花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金波宫内的樱树不如玄英宫多,似乎是金波宫的臣子不太赞成。樱树毕竟来自蓬莱,不易栽种,也就只有我家的这位才有闲情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延王也太喜欢樱花了吧?”种得还挺多。
“似乎在蓬莱,樱花是蓬莱的象征——景王是这么说的。”
点点头,利广明了一笑。说是风汉喜欢,恐怕更多是景王喜欢吧,不然那五百多年怎么没见他种过?只是这话利广自然不会说,而想必朱衡也不会。
离开玄英宫,利广骑在驺虞上,想着樱花,不由想起了那个红发翠眸的少女。景王么……也只有她能劝动风汉吧。飞越庆的上空,看着云海下方灯火璀璨的城镇,利广笑了。九十多年的庆国,已是个强大的国家了,那位胎果景王,在位也快百年了。孤独了半个千年,风汉终于等来了与他齐肩的知己王者。
利广只见过景王寥寥几次,还都是在私下的场合。虽然在寻找泰麒一事上庆国与奏国结下了友好的关系,但正式建立国家则是景王践祚五十年之时。之前尽管庆国发生的事或多或少也传到了奏国,利广却一次也没有见过景王。不久他便听到了那个传言,说景王是延王的至交好友。这回他好奇了,风汉是容易接触,但毕竟是五百多年的明君,人们更习惯于崇拜他而非以朋友的身份与之结交。这个景王,不一般。
芝草一别后,再次遇见风汉已是近四十年后了。那时的利广听到了巧国不稳的传言,于是与往常一般去了傲霜转了圈,意料之中遇见了老友。只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回的风汉并非独自一人。
庆赤乐四十年五月,当时的塙王岩华践祚二十三年。奏与巧并无太多的交往,但利广听说塙王是位温和的君主,似乎很得人敬重。由于先王错王不知做了什么事使得假朝期间妖魔横行,巧民给奏国带来了很大的负担,所以利广一直关注着这位塙王。只是没有想到仅仅二十三年,巧国又将不稳。
走在傲霜的街道上,看着两旁明显修缮一新的住房,利广不由叹道:“才二十三年,塙王就不行了么?”
“又在悲天悯人了吗?果然很闲啊。”一个调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利广微笑着转身,看着眼前一身布袍神采俊逸的男人,而令他吃惊的是,风汉的身旁跟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年,同样是朴素的衣袍,同样带着一柄剑,吸引利广的是少年那一头如火焰般明亮的红发,以及那双如夏日清泉般凉爽的翠眸。六百多年来,利广从没见过风汉与他人一齐出现在这种地方,哪怕他家那只麒麟。
打量了那少年几眼,利广对风汉说道:“真难得风汉你会带朋友一起来这种地方啊。”
“没碍着你吧?”
利广轻轻耸耸肩,转移了话题,“住哪儿呢?”
风汉指了指街尽头一家看似不错的客栈,利广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那我也搬过来住好了,我那儿的兽厩不行。”
“随你吧。”这么说着的风汉向那少年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
利广在大堂用过晚餐上楼时,正撞上伙计收拾好碗筷从风汉的房里出来。敲门而入,利广却有些惊讶地发现风汉正和那少年在悠闲地喝着茶。见他来了,那少年起身向他欠身行礼,风汉则仍是安坐一旁。简单地回礼,利广一脸好奇地看向风汉。
“阳子,这是利广。”
阳子?这名字好生奇怪,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女孩子的名字,这么想着的利广又细细打量了阳子一番,这才发觉虽然打扮得十足像少年,举手投足间也很有阳刚气,但这阳子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孩子,而且还很年轻。
“我说风汉你什么时候……”利广惊讶不已。风汉这男人向来喜欢那些柔媚的女子,也从不招惹良家女子,这次怎么换口味了?
阳子微微泛红了脸,风汉则淡淡说了句:“别乱想。”
利广耸耸肩,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没打扰到你们吧?”
“我说打扰到了你就会走人吗?”风汉扫了他一眼。
“你若真这么说那我只好乖乖走人了,我可不想在美女面前丢脸。”利广瞥了眼一旁的阳子。尽管是女扮男装,却掩盖不了她的容貌,没有一般女子的娇艳,取而代之的是从容淡定和蕴含于内的高雅大度,乍看之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若多留神一下,则会为之深深吸引。只是这女子坚毅刚正,恐怕不好招惹。
风汉挥了挥手,表示懒得再与他胡扯。利广也不再与他胡闹,转入正题:“那么,这回风汉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塙王的事你大概也知晓些了吧?否则你这个大忙人会来这?”风汉哂道。
利广略微正色:“塙王岩华据说是个不错的君王,原本还指望他能翻越一山,只是看这样子,怕是走不远了。”
“塙麟还没失道,庆巧边界也还没妖魔出现,还不至于太糟糕。”风汉转头看向窗外,淡淡说道,“二十年时间让巧国复原到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无王的十六年里巧国的荒废虽比不上当年的雁,但也已经很荒凉了。”
“塙王推行的政令都是些福泽百姓的法令,他也很受百姓爱戴,这样贤明的君王,我真的想象不出会走上歪路。”阳子神色有些黯淡。
“理想和现实到底有差距,不是说你想做好就能做好的。”风汉回道。
“说到这,风汉,当年错王究竟做了什么事惹得妖魔横行?”利广知道风汉消息向来灵通,这事或许会有线索。
风汉扫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知道?”
“这些年来四处乱晃,我也听到些传闻,似乎与景王有关。”之后的话利广没有说出口,毕竟那个叫“阳子”的女子身份为何他还不清楚。
“错王强迫塙麟追杀景王,并在庆国立了伪王,就是这样。”短短的几个字就给出了答案。
利广顿时瞪大了双眼。干涉他国内政已是违背天纲的事,居然还强迫麒麟追杀他国的王?错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可是,景王不是一直善待巧国的百姓吗?”利广有点搞不懂了。照说堂堂一国之君被人追杀,到最后还是借助其他王的力量登基,这么大的嫌隙谁都不会无视之。但据利广所知,当年巧的百姓流亡去庆国时,景王并没有亏待他们,即使自己的国家也不怎么富裕,却还是坚持留下他们。听说现在庆国在这方面的制度是十二国中顶尖的。
风汉耸耸肩:“反正都能发布那样的初敕了,这种做法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吧。”
闻言,利广先是一怔,然后才恍然大悟。的确,在他眼里,景王是个难以理解的奇怪的人,或许是她出身蓬莱的关系吧,总之她的许多做法连他的那一家子绞尽脑汁都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而景王的不少做法他们虽然叹服,却不会落实在本国,十二国中也就只有庆国和雁国能接受那样的敕命了,只是雁国的王也是胎果,做法同样惊天动地,他们已不足为奇了。
这时,在旁的阳子微微露出了苦笑,起身便要离开。风汉见了,出口询问:“怎么了?”
“我出去走走。”这么说着的阳子干脆地走出了门。
利广有些好奇,迎视着他目光的风汉只是用淡然的语气解释说:“她的心情有些低沉,出去走走舒缓舒缓。”
“对了,她到底是谁?”利广趁机问。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风汉避而不答。
知晓他存心躲避这个问题,利广也不好怎么样,只能继续自己的问题:“那么,因为被追杀,所以景王才会向你寻求庇护么?”
风汉接下来的表情突然让他很是讶异,那是从没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无奈好气怜惜又敬佩的神情:“向我寻求庇护?当时她若真是抱着这个想法的话倒省去我不少麻烦了。”
“哦,怎么说?”利广很想知道细节。
风汉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了口甘露,然后才无奈地摇摇头:“你有听说过不想成为王的人么?”
“什么?”
“我是说,当初她压根就不想当王,来雁国只是为了想回蓬莱,根本就不是如别人传说的那样是为了登基。”
利广顿时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她说她是个愚蠢丑陋的人,没有资格登上玉座,若登基为王会给庆国的百姓带来更大的灾难。”风汉一脸回忆的模样。即使过了百年,他仍对这话记忆犹新。
这下利广彻底呆住了,半晌才愣愣地看着风汉。非常难得的,风汉没有拿他的呆滞来开玩笑,看得出他自己也在回味。感觉到利广的目光,风汉无奈一笑:“没办法,这丫头就是这么固执,我和朱衡乐俊他们劝了她好几次,她都死活不答应。最后要不是因为六太让她可怜可怜景麒,恐怕这事情还会僵持得更久。”
利广深吸一口气:“景王,果然是个不同凡响的人啊。”
“是啊,我一直坚信自己可以为王,可她却认定自己不适合为王。究竟是她太幼稚还是我已经老了?”一声叹息,利广却听出了以往从没有听到过的珍惜与敬重。
“这么说来,景王让你很头疼了?”
风汉苦笑:“明明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可为什么我总觉得反倒是我欠了她似的,总被她牵着鼻子走。”
听着这话,利广想起了当年对泰麒的拯救行动,这么说来风汉也是被景王给逼迫得不行喽?想象着这个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的男人那时的无奈,利广忍不住笑了。
“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吗?”他调侃道。
风汉露出了哑巴吃黄连的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