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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小雨还在下着。
      泪水和雨水很快布满了潘诗的脸,此刻她只觉得痛苦无边,没有力气思考,只管奔跑,别人惊奇地看她她也毫无感觉。
      我做错了什么?
      我们是仇人吗?
      难道当初不是你推了我?
      为什么今天承受痛苦的人是我!
      她心中充满了愤懑与不平,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这些情绪仿佛要撑炸了她,让她想要嘶吼大叫,去质疑、去发泄!阴雨中传出呜呜哭声,这是她能发出最大的声音。

      毫无章法奔跑到力竭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停住,全身都湿透了。举目四望,她来过这个地方,和陈到。
      干涸的泪水又流了出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潘诗看着地面雨水溅起路灯的光,心中寂冷,默默垂泪。
      忽然她想到什么,急切地把在奔跑时甩到背后的小包拉回身前,打开来,里面果然躺着一个手机!她破涕为笑,拿起手机,有一瞬难以捕捉的犹豫,拨出了陈到的号码。
      “嘟……”
      一鼓作气。
      “嘟……”
      再而衰。
      “嘟……喂?”
      潘诗深吸气,哑着嗓子问:“你在哪里?”
      “我还在上海。”
      “你来带我走吧。”

      潘诗八点下班,陈到多等了半个小时,八点半才从停车场开出那辆破旧的车。
      她彻彻底底地没有了方向,没有了目标,没有了要做的事。
      于是在上海市区顶雨乱转,随心所欲地开,拥堵畅通都没所谓,经过加油站顺便加满了油。这几年的存款,现金留在出租屋作为补偿,卡里的在网上随便选了个公益项目捐出去,手机还有几千块,随便走走逛逛花出去,就结束了。
      接到电话,她立刻掉头去找潘诗,昨夜焚尽多余心思,现在黑灰废墟中竟又燃起一个光点。

      接到人的时候已经十点钟。潘诗的头发湿漉漉还在滴水,她没有伞,只能站在树下稍微挡一挡。
      雪纺裙子湿得紧贴着身体曲线,没了飘逸的感觉。
      陈到想问的话在看到她通红的眼圈后吞了回去。
      “去哪?”陈到仔细地望着她。
      “你要去哪?”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陈到笑了一下:“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潘诗想了想,眼神蓦地坚决起来:“那就离开上海,我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城市,苏州、杭州、南京,还有什么城市?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好。”陈到松开刹车,转动方向盘,“那就随便走,直到你想停下。”

      潘诗兴奋得脸颊潮红,注视着前方,陈到每一次转弯她都惊奇。笼罩全城的雨水中,这辆旧车就是她最后的保护伞,雨水砸落在车顶的声音那么清脆好听,让她的灵魂随之击鼓应和,迅速填满豪情。
      今天她说话异常多,声音富有感情,整个人仿似燃烧起来,双眼湛亮。
      经过便利店,陈到停车下去买了两瓶水。潘诗从高一说到高三,正口渴,喝了几口水不再接着讲高三下学期,看向前面问:“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上高速。”
      “好。”潘诗笑着,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外面。夜雨阻碍视线,但她仍然看得很开心。

      “你也没有去过别的城市吧?”潘诗问。
      “没有。”
      “你不害怕吗?”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害怕什么?你害怕?”
      “我当然不怕。”潘诗又笑起来,跳过高三那年夏天,讲第一份工作,从领导同事讲到遇见的顾客。

      “有一个女顾客,每天在我的收银台结账,同我聊天,问我手机号码,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猜她是不是想让我帮她打折,我们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呀,我就搞不懂她想做什么。后来她请我吃饭,说她想和我做朋友,我还以为遇到一个好心的姐姐。”
      陈到明白了:“她想追你?”
      潘诗笑着说:“讲真话,她表白以前,我没想到她对我是那种意思。”
      “你答应了吗?”
      “没有啊。但是她说不谈对象没有关系,做朋友也好的,我们就还是联系着,一直到我换工作没有时间出来玩,有时间又总要相亲,就不见面了。”

      陈到心里某种感情在冲撞。她咬住牙关,决不给它出口的机会。
      车子驶向高速入口,陈到向潘诗确认:“要上高速了。你决定好了要和我走吗?”
      潘诗望着夜雨中不知通向哪里的公路,点了下头:“我要和你走。”
      陈到的手攥紧方向盘,力气大得手指都要嵌入其中。这原本是一条结局之路,但潘诗的存在推远了那个结局。陈到不容许自己思考,这样她才能自欺欺人,仿佛她真的能带潘诗走。
      “走吧。”陈到想,走到哪里算哪里。

      夜晚风雨凄凄,使得本就单调的两旁景色蒙上一层阴暗难辨的颜色。
      潘诗不论再激动,扒着窗户看二十分钟后也逐渐失去新鲜感,扭回有些发酸的脖子看前方。
      高速公路平直地铺入黑夜,潘诗有些沉醉地望着前车橘红色的尾灯。
      或许是天气原因,这段路上车极少,除了她们和前方一辆,只偶尔会有车子从侧边超过去,潘诗的目光便会被发动机轰鸣声吸引,看着不同的车碾着雨水冲出,越来越远,再被雨幕遮蔽了身影。
      陈到间或转头看她一眼,待看到她脸上或惊奇或沉醉的神情,内心感到满足。

      “跑车!”潘诗突然兴奋。
      陈到侧眼一看,是辆明黄色的跑车,风驰电掣般经过她们,超越前车,很快失去踪迹。
      “太快了!像闪电一样。”潘诗赞叹,又问陈到,“我们离开上海了吗?”
      “应该快了,过下个收费站就到昆山了。”陈到答。
      “昆山。”潘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慢慢看到一片明灿灿的光亮,是夜晚的收费站。
      陈到减速开过去交过路费,潘诗忍不住左右打量,又看着挡车杆。挡车杆缓慢升起,陈到松开刹车,稳稳地开过去。
      整个过程如同一个圆点徐徐接近上海的边界线。
      然后脱离。

      离开了!
      这座城市。事实上她只生活在其中偏僻一角。埋怨与疼痛也仅仅是寥寥几人造成。她无力改变手边的现实,只好往更高更大的地方怨恨。受制于经历与眼界,她所能探触到的最大的假想敌,就是这座城市。
      离开这里,仿佛就挣脱了一切痛楚的根源。

      “我们在朝什么方向走?”潘诗向往着崭新的天地。
      “苏州。”
      “过了苏州呢?”
      “无锡。”一切是临时起意,陈到没有查过地图,只凭着模糊的印象猜测。
      “还能更远吗?”
      陈到:“常州?南京?”
      “会经过杭州吗?”
      陈到想了想:“走这条路不行,杭州在南边,我们在往北走。你想去杭州?”
      潘诗一哽,她只想要逃跑,没有想过终点,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条路是没有终点的。杭州是什么样子?她一点也不了解,忽地有点胆怯:“不去,就往北吧。”

      没有充电器,潘诗不敢一直看手机,她开启节电模式,把手机收进包里。
      雨势大了,车顶的声音密集没有间隙,有些像昨天晚上她们躲过的那场雷阵雨。潘诗抱怨一句:“到处都在下雨。”
      “你讨厌下雨?”
      “我讨厌梅雨季。”潘诗说,“我讨厌发霉的味道。我的房间见不到光,一到梅雨季就容易发霉。”
      起初搬进那个房间,她不是不喜悦的,一扇属于自己的门,关上就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可是习惯以后,被忽视的弊病都摆在眼前。旧木板床翻身时吱呀作响,老衣柜好几处发黑腐蚀,到了梅雨季,门窗柜床全都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待在里面好像自己的身体也在缓慢地腐烂。
      尽管房间不如意,也是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潘妈妈腾出那个房间给她住的时候非常不情不愿,如果她表现出嫌弃,后果将是她卷铺盖睡在过道。
      现在提起那个房间,鼻腔似乎又填充了那股霉味,她不觉得讨厌,却生出点想念。

      “想什么?”陈到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没,没有想。”潘诗回过神,目光仍然没有焦点,遥遥望进雨中。
      陈到不知道她为什么发愣,只能联想到她晚上站在路上淋雨的一幕,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霉味散开,耳边隐约传来尖声谩骂,潘诗情绪陡然低落,车外的暴雨下进了心里,她看着膝盖说:“我的腿有多难看?如果别人看到了,会愿意娶我吗?”
      陈到眼神黯然,回答:“不难看,会的。”
      潘诗后知后觉失言,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陈到也觉得雨落进了心里。
      车里有些闷,潘诗安静了片刻,道:“可以开快点吗?”
      踩油门的脚慢慢压下,这提议正中陈到的心。

      暴雨如注,破车疾驰。
      车轮如急箭般削碎地面积水,“哧哧”声响不绝于耳,仿若碾碎大地,碾碎幻化的仇者身躯,碾碎渺小的她们的无能为力。无比快意!
      潘诗安静地沉浸在模糊的臆想里,睁大的眼中开始落泪,她抽动鼻翼,感到自己在这大雨里一往无前,再也没有畏惧。她想要呼风唤雨的力量,她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在她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谁反对,命运也不可以!
      命运,对了,是命运!
      潘诗突然发现了真正的敌人。不是上海这座城市,而是无形又残忍的命运!
      使她卑弱可怜,使她无所凭依,穷困不得自由,碌碌不具意义。
      潘诗的手轻颤着抚摸自己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满脸空洞,无声流泪。在她的幻觉中,她的神魂随着疾驰的车起飞,命运被隔绝在外,被她甩在身后,再也没有伤害她的机会。

      陈到也在幻想。
      她清醒地知道那些永远不会实现,却抵不住这种甜美奢侈的诱惑。
      无视公路上方“雨天路滑,限速80km/h”的红字,陈到将车速提到一百二,听到破旧的车发出不堪承受的嗡鸣声,就像一个无路可投的自己承载不了幻想的未来。
      潘诗说,你来带我走吧。
      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要怎么告诉你,我带不走你,因为我已经毁灭了自己。

      那一天亲眼看着鲜血迸溅,汩汩流淌,陈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干净。
      母亲留下她的理由——身体里脏污的一半血脉,随着那个人断绝生机得到了净化。她没有了父亲。
      谁在上海见到了她,多嘴告诉这个男人,让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向她要钱,辱骂她和她逃跑的妈妈,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撞到冰箱上?
      当手中的水果刀没入他的腹部,这个问题变得无关紧要。
      他面部扭曲,还瞪着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反抗吧?不论是妈妈,还是她,都只能逃跑,妹妹没有跑掉,于是被埋在了地下。
      第二刀在颈部。妹妹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就在这里。
      动脉里赤红的血液飙出,染红她的眼瞳。看着他痛苦抽搐咽气,陈到没有丝毫恐惧,但这不是他应得的结局。丧失生命的身体只是肉块和骨骼而已,她冷静地将尸体拖到卫生间,换用菜刀,斩断头颅,然后手臂,内脏,躯体,腿,脚。
      八个黑色垃圾袋,八个抛尸地点,死无全尸,到了地下也要继续受苦,这才是他的结局!

      杀人分尸:死刑。
      她的人生结束了,但她没什么好后悔,一命换一命。
      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这一生始终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下,小时候动辄挨打,妈妈逃跑后,被打得更狠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全好的时候,跑到县城打工被抓回去两次,导致一份工不敢做太长,到了上海也时刻担心被认出,再被抓回去。二十几年,都不如最后这几天来得轻松快活。

      谁能想到?
      一念之差,敲了那扇玻璃。
      “认识一下吗?”
      不该认识。
      不该开始。
      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曾有过未来,她曾经有机会过上此刻正在幻想的生活,也不会在幻想消散以后,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条路没有希望。
      这条路只有绝望。

      又经过一个收费站,雨下得小了些。
      潘诗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呢?”
      陈到没有应声,逐渐提速至一百二,与前一段路同样。
      潘诗说:“开慢一点吧,这样有点危险。”她有一点害怕。
      陈到减速到一百。
      过了一会儿,潘诗说:“再慢一点吧?我看到牌子写限速八十。”
      陈到减速到八十。
      潘诗不再要求。

      耐不住长久的沉默,潘诗问:“你想过去哪里吗?”
      陈到:“没有。”
      潘诗发觉了陈到态度的冷淡,有些不安,问:“你本来是想自驾游吗?行李带着吗?”她回头看见后座只有一个背包。
      “我没有行李。”陈到说,“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到哪里,如果你想回去,无论走了多远,我一定送你回去。”
      潘诗觉得今天的陈到非常奇怪。不对,是从刚才开始变得奇怪。
      “你心情不好吗?”
      “不,我只是后悔。”
      “后悔……接我?”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下说:“不是,和你有这一段路,我很高兴。我后悔在遇见你之前,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陈到摇头,如果说出来,她会吓坏吧。

      和杀人犯在一辆车里,没有目的地。
      打电话给杀人犯,在无助哭泣的时候。
      穿杀人犯买的裙子,还开了房。
      和杀人犯一起逛街,买的包现在正背着。
      为了见杀人犯而化妆。
      和杀人犯听一首歌。
      ……
      在最开始,答应和杀人犯做朋友。

      是啊,她是杀人犯,陈到怔然,在杀人后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是有罪的人,危险麻烦的人。
      她怎么能交朋友?她怎么能频繁去见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竟是错误的。
      她的人生最快活的几天,竟然彻头彻尾是一桩大错。
      这认识令她发冷,她转脸看潘诗,潘诗一无所知,脸上是那样单纯懵懂的神情。
      陈到的心渐渐坠了下去,面色发白。她幡然明悟,即使杀死父亲,她也没有变得干净,那个人阴暗污浊的秉性深深埋在她血液中,唯有流尽血,身体消灭,魂归天地,她才将真正干净。

      潘诗没有听到答案,便放下了那一个问题,她现在的心思不够一分为二去探听陈到的秘密。前一个小时她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然而看着孤寂的公路果真无穷无尽地延伸,心底隐隐升起几分对未知的恐慌。
      静了几分钟她呐呐地说:“我到了新的城市,要找什么工作呢?”
      这些现实问题不能轻易思索,一想便动摇了最初的孤勇,或者说那只是一腔未孕育成熟的冲动。
      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只有一个手机,却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像被流放的孤儿,眼前只见黑暗,内心惶惑不安。
      她怕了。
      啊,原来她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

      潘诗忽然陷落到一种奇特的状态里,小雨的声音、汽车行驶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她耳中都像远离了几十里。她只关注着自己,从未这样认真地、不瞒不哄地看清自己。
      她是害怕的,她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比起不见光明的遥遥前路,她感到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四年的发霉老房子原来也是遮风挡雨的安全所在。
      她想要逃离那里,可是现在的她尚未做好准备。

      “陈到,你会喜欢我吗?”
      陈到一怔,抿唇点了下头:“会。”
      潘诗低头笑道:“你让我觉得,我没有那么差。”
      “你一点也不差。”陈到说,“你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女孩子。”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潘诗赧然,后一句问得很小声,“如果我说,我想回到上海,继续过以前的生活,你会觉得我没用吗?”
      “不会。”陈到肯定地说,如果可以回去,她也想回到杀人之前。那个人要钱就给他,那个人打她就忍着,未来有一天遇见潘诗,她就敢喜欢她。
      潘诗继续小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陈到。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可能这一生等不到那一天。”
      陈到右手松开方向盘,伸过去轻轻覆住她的手背。
      潘诗的手掌突然翻过来与陈到交握了一下,又忙忙地抽手,害羞加紧张地垂着眼睛,欲盖弥彰。
      手中的温度一触即离,陈到的鼻端蓦地一酸,她也若无其事收回手扶住方向盘,手臂却在微微颤抖。

      她喜欢着潘诗,潘诗对她亦不是毫无感觉,但是时间没有赠予一个机会,她们来不及相爱。
      陈到想说,我不是会喜欢你,我已经喜欢了你。
      她还想问,潘诗,你会喜欢我吗?
      舌尖在口腔中卷动,她不断地咬住那块软肉。不能说,也不能问。牵了一下手,就够了。
      “回上海吧。”潘诗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陈到答应。

      下匝道绕一圈,重新回到她们来时的高速公路,向着相反的方向。
      雨越来越小,过了不久,竟不声不响地停住了。潘诗拿出手机看时间,小小惊呼:“正好零点零分!”
      陈到露出一个笑容,一切归零,这寓意很好。
      尽管雨停了,陈到的车速依然控制在八十,谁也没有提出加速。她们都希望这条路长一点,久一点。

      进入上海,下高速,回到地面道路,陈到的车速更加慢了。
      上海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凌晨三点,她们坐在车里听车顶的雨声。拉开车门,走三分钟,潘诗就能回到家里,她却不着急。
      沉默了很久,潘诗抬头看了陈到一眼。她很舍不得,可是不能挽留,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开口,陈到会不会留下,也不知道如果陈到留下,自己会不会和陈到在一起。怎能开口呢?
      她只知道,如果再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她会喜欢上陈到。
      于是她们似是默契地保持沉默。潘诗心想,她不催我,是也舍不得我吗?

      “陈到?”潘诗发觉这个夜里的陈到异常话少,自己应当是等不到她先开口了,便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今天就走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似的,半晌陈到才点头:“是的。”
      潘诗有些沮丧,又问:“那你,还会回来上海吗?”
      这次等了更长时间,陈到回答:“我不会回来了。”
      听她说得没有余地,潘诗感到又气闷又委屈,原来还是要走,而且再也不来见她了。
      话至此,潘诗即使想找些话来拖延时间,也觉得实在无意义。
      最后潘诗只说出一句:“一路顺风。”
      陈到微微地笑了下,点头:“嗯。”

      “我走了?”
      “嗯。”

      等了等,见真的没有下一句,潘诗只好推开车门,回身朝她挥了挥手,淋着小雨慢慢走入了围墙之中。
      而陈到的目光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像呆住了一般,静静坐在车里。
      天光亮起,上海的早晨来了。六点过,小雨收住,渐渐路上有几个行人,经过时打量一眼这辆破车。
      陈到守在这里,她没有等,只想再待一待。心口的生气在这无比沉寂的时间里慢慢地消散,七点钟她离开,已无所求。

      陈到回到出租屋写下一封认罪书,交代自己与死者的身份,叙述杀人动机与犯罪过程,并不写明抛尸地点,只写道:尸体分装八袋,扔在不易发现的八个地方,两袋沉河了,应该是找不到的。
      她写:我原本不后悔杀人,他过去参与拐卖妇女,犯下杀女的罪过,他死有余辜。但是现在我感到后悔,一个人不应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做这件事要承担的代价太重,不是一命换一命这样简单。我已经认识到错误,一天不想多活,因此我不愿接受法律的审判,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写到这里,陈到手中的笔停了停,她思考着自己是否要留下什么遗言?
      想了很久,她落笔在这张纸签下名字与日期,然后换了一张纸,续写道:我还有一个遗憾,我遇见了一个美丽纯洁的上海女孩,最后这段日子我感到非常幸运和幸福,可惜我没对她说一句再见。潘诗,再见,祝你快乐。
      一滴眼泪落在纸上,陈到叹了口气,将纸张揉成一团,和手机卡一起丢入马桶,按下冲水。
      最后的最后,她将手机恢复出厂设置搁下,只拿着认罪书离开了出租屋。

      第十天。
      这天的天气不错,竟不闷热,难得有一丝雨后的清新味道。
      潮湿的停车场收费室里,潘诗托着腮正在发呆,双腿自然地晃动着,有几分凉快。她今天穿了一条阔腿中裤,只到膝盖,早上她心血来潮翻找,这条裤子还在,没有发霉,她抖了抖就穿上身。
      早晨出门时她与潘妈妈错身而过,潘妈妈似乎不想与她说话,只露出冷漠不屑的眼光。她假作没看到,不停顿地离开,发现自己心中没那么怨恨了。
      是她太没能耐。她越畏缩,潘妈妈越看她不起,成了恶性循环。
      她出神想着,陈到可以打工攒钱念技校,她就做不到么?她也可以攒出学费,重新学习。

      只睡了三个小时,上午潘诗还能撑住,下午就困得趴在了桌上。她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听见有人敲玻璃窗,以为有车要离开,着急地想坐起来收停车费,却醒不过来。
      这般挣扎着,潘诗睡沉过去,睁开眼是五点半,她其实没睡多久。靠着椅背,她回忆梦里听见的敲窗声,那声音又空又远,不像在耳边。许久,她才想到一个可能,她梦到了初见陈到的那一天。
      怔了片刻,她拿起手机,没有一个电话或短信。她想今天凌晨陈到对她的态度那样绝情,她才不要主动联络她,可是禁不住总想,陈到到哪里了呢?

      想起陈到就会立刻想起昨夜的冲动与疯狂。
      潘诗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她心中想——
      命运疾驰,不为任何人停留。
      无数人追赶不及,惊慌失措地被抛下,她曾也是其中之一。
      昨夜她们疾驰在雨夜里,仿佛赶超了命运,于一刹间挣脱桎梏,接近了自由。她虽然回到这里,却已不完全是过去的自己,陈到唤醒了她新的部分。

      晚上八点交接班,潘诗慢悠悠地回到家,今夜也没有约。
      上楼梯时,潘诗听见说话声。
      “分尸案嫌疑人在一个停车场找到了。”这是潘凯的声音。
      “找到了?太好了,听你讲了这件事以后我心里真不安。怎么抓到的呀?”潘妈妈情绪很夸张。
      “不是抓到的,嫌疑人在停车场自杀,保安发现后报警,车里有一封认罪书。这个嫌疑人对别人狠心,对自己也狠心,手腕割了三刀,还怕死不成,在脖子上割了一刀,车里全都是血。”
      “真吓死人了!这种危险分子还是死掉的好,不然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人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
      “对额,所以侬勿要担心了,好好休息。”

      潘诗听到那嫌疑人的死状,也觉得有些害怕。她关上门坐在床边,又拿起手机看。
      都晚上了,走了一天,怎么一条消息不发?真要断得这样彻底?
      潘诗不高兴地放下手机,准备洗澡。
      再等等。等到明天上班,如果陈到还不发消息给她……
      那她就给陈到打一通电话好了。
      陈到到哪里了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原计划一万字,写了两万二。
    六月末的雨天坐车时听歌,放到《倒刺》正好看见路边一个空中停车场,突然有了这个脑洞。第一次写悲剧,总算圆了我蠢蠢欲动写虐的梦。摸摸头,抱一抱,不要难过啦。
    八月《吉娃娃》见,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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