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六月末梅雨季,上海粘稠的空气令人窒息。
      这一天没有下雨,但无处不在的潮湿水汽穿透衣裳附着皮肤,甩也甩不去,叫人仍然感觉着在被梅雨季节强行地侵犯,从心底泛起恶心的感觉。
      老旧的地下停车场里闷热难言,弥漫着奇怪的气味,常年不散。
      这个停车场只有一层,地面上是个烂尾楼。墙皮片片剥落,结着霉斑,每个柱子四角都有数不清的磕碰痕迹。停在这里的不会是什么好车,磕了碰了车主也都不会心疼,便宜的停车费才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一辆早该报废的破车从坡道开下来。
      车顶和前盖生锈,老式车玻璃,开过的时候玻璃颤动发出噪音。这辆车经过收费室,转了个弯朝停车场深处去,最后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停住以后,一个短发女人打开车门,把停车票塞进口袋,下来锁车。
      这个人有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十分瘦,穿着黑色的短袖和洗旧了膝盖处泛白的深蓝色牛仔长裤,露出的手臂上看得见肌肉线条,双手皮肤有些粗糙,有许多徒手操作留下的小伤疤。在她的左边眉尾也有一道陈年的疤。
      她今天心情很好,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一身轻松,稳步朝出口走。

      停车场的出入口是同一个,车开下来,人走上去。收费室在出入口旁边,门关着,朝着停车场的一面墙上开了两道窗户,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其中一扇推拉窗户旁边。
      隐约的音乐声透过关闭着的窗户还是泄露出来,似是一首女声粤语歌。
      短发女人走过收费室时听见了,脚步一慢,朝窗户里看了一眼。

      面对台式电脑坐着个戴口罩的年轻女孩,长头发盘在脑后,低头看书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她穿着白色的长袖上衣,因为穿得太久了有种灰蒙蒙的感觉,袖口布料失去弹性宽松地耷拉在桌面上。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旁边扣着一个套着蓝色塑胶手机壳的手机,侧面还摆了一台摇头的小风扇对着她吹。那同样不复弹性的领口在风扇转过来的时候会轻轻地荡几下,不会彻底吹开。
      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转头向上看来。

      口罩遮住了鼻子往下的部分。她有个小巧的鼻子,不算太挺拔,眼睛不大不小,略似凤眼,末梢上翘但形状稍圆,眉毛是温柔的弯眉,边缘修得很整齐。
      短发女人对上她疑问的目光,心里一动,手撑着大腿,弯身靠近了窗户。收费室里的女孩是左脸对着窗,短发女人这时靠近了才发现她右眼的眼尾上有颗小小的黑痣。
      她笑了下,右手敲了敲窗户。

      女孩犹豫了下,像又觉得这人没什么危险,从里面拨开月牙锁拉开窗户问:“有事吗?”
      她说话时口罩随着下巴而动,声音捂在里面,带点江南的细软口音。
      “认识一下吗?我看你挺有缘。”短发女人说,“我叫陈到,到来的到。”
      女孩很意外,想了两秒,拉下口罩露出下半张脸,态度柔和带着几分好奇:“我叫潘诗。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物流公司的,过两条街那家‘速驰’你知道吗?”
      “知道。”潘诗没什么戒心地笑了笑,拿起手机加了陈到的微信。

      晚上八点潘诗下班,走到家附近就听见“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响,混合着潘妈妈的尖嗓:“你真不该打那张七饼!”
      潘诗家这一片都是上世纪的老房子,建得非常密集,住在这里的人互相都很熟悉,到了夏天总有很多人在楼下有限的空地搓麻将,灯亮到半夜。
      她从旁边走过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她挑起的眼尾遗传于潘妈妈。听见这声招呼,潘妈妈斜着眼睛睨她:“讲话声音那么小,谁听得见?这么多阿姨在这里你不知道叫的?生你真是讨债来的,什么都做不成。去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眼睛。”
      潘诗“嗯”一声,说:“阿姨们再见。”
      她走进楼的时候听见其他人劝潘妈妈,而潘妈妈抱怨着潘诗性格一点不像她,当初只生一个多好。

      潘诗家住在二楼,有三个狭小的房间,潘诗直到十九岁才搬出她和哥哥潘凯同住的那间,单独住了最小的屋子。
      潘凯在刑警队工作,今天加班还没回来。这一片的青年里工作比潘凯好的没几个,在潘妈妈嘴里,那几个工作不错的气质都不行,不如潘凯远了。
      潘诗知道潘妈妈没有好脸色的原因,上次的相亲又没成,潘妈妈嫌她不会说话,不够热情,没按自己交代的做,才让男方看不上她。从二十一岁起,到今年二十四岁,潘诗不记得自己相过多少次亲,好像如果不能快点嫁出去,她就是这个家里的罪人。
      陡然拔高的嗓音穿过窗户传来:“是呀,我家凯凯的女朋友特别懂事,这个周末又要来看我,上次她买给我的阿胶还没吃完呢!结婚呀?明年就结,凯凯跟我保证过了,明年一定结婚。”

      手机震了一下,陈到问她今晚有没有空。
      潘诗:有空。
      出门的时候潘妈妈皱眉问:“大晚上去哪啊?”
      潘诗说:“同学约我吃夜宵。”
      潘妈妈嗤笑:“又是女同学吧?你那些男同学都死绝了?没结婚的你不知道联系人家?”
      忽然间潘诗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是男同学。”
      潘妈妈一怔,脸色缓和了:“快去快去,回来同我讲一讲是什么人。”又急忙喊住她,“不是有长裙吗?换了裙子去。”
      潘诗心里后悔自己说谎,闷头上楼换了一条长裙。

      当年高考的时候她双腿烫伤住院,家里因为供潘凯上学过得很紧巴,潘妈妈就没再让她复读。其实她的成绩不错,几次模考成绩都在二本线上下,但她没有机会知道自己如果参加了那场考试,是不是有机会到外地上学。
      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离开过上海。无数人怀着梦想涌入这座城市,可她只想逃离潮湿的弄堂,去哪里都好。

      陈到请她喝“一点点”奶茶。
      奶茶很甜,潘诗知道这个牌子曾经造成过轰动般的排队盛景,如今只有两三个人站在绿色的招牌下等待,脸上也没有兴奋的表情。
      陈到问:“你觉得好喝吗?”
      潘诗想了想:“蛮贵的。”
      陈到笑起来。潘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有两片很好看的嘴唇,笑的时候拉平了唇纹,嘴角有种飞扬的感觉。
      她莫名有点紧张。

      有记忆起她的性格就不讨潘妈妈喜欢,她想她的性格可能随了早去的爸爸。听潘妈妈碎碎的咒骂,潘诗知道那个男人也令潘妈妈憎恨。幸好有潘凯,他是潘妈妈生活中唯一的指望。
      这副性格也让她很难交到朋友,现在还维持联系的都是过去的同学。这个停车场收费员岗位是两班倒,她每天从早八点坐到晚八点,没有认识陌生人的机会。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很多朋友,她的生活太乏善可陈,不太需要倾诉。
      在陈到敲窗户以前,她近一年没有结识新的朋友了,除了相亲对象。这个晚上她不自觉担心着陈到会很快发现自己的无趣。

      “这工作你干了多久了?”陈到问。
      “三年啦。”
      陈到惊讶:“你不觉得无聊啊?”
      潘诗低头说:“不觉得。”
      陈到笑笑:“你性格真好。我怎么没早点认识你?”
      潘诗有点喜悦,说:“你以前怎么不过来停车?”
      “以前,”陈到表情有些奇怪,“以前不一样。”

      和潘诗分别以后,陈到返回了停车场。
      夜间值班的收费员是个老大爷,伏在桌上睡觉。陈到走到角落里自己破旧的车旁,打开后备箱,里面有两个黑色垃圾袋和一个空的黑色双肩包,她用双肩包装了一袋东西背在身上,离开的时候老大爷也没有醒。
      出停车场,陈到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开始她的徒步行走。
      夜晚极度沉默,路上几乎没有人。她从深夜走入凌晨,在这座城市醒来以前将背包里的东西扔在一片长满杂草的荒地,背着空包原路返回。
      第二天,她也找了潘诗。

      陈到喜欢女人,温柔的长发女人。她来到上海以后谈过两个女朋友,她们都很温柔,都有长头发,也都和她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她性格不好,陈到自己也有感觉,她们曾经都是很喜欢她的,谈朋友以后却经常不开心。
      这次她没打算和潘诗谈朋友,她现在没时间,也没这个心思。
      第二天的晚上,她重复前一天的动作,但选了另一个方向,走了三个小时,把东西扔在一处停工的工地。

      潘诗每天穿长裙出来,都是接近脚踝的长度。第五天她穿了第一天穿过的那条,第六天穿了第二天穿过的,陈到就知道她一共有四条长裙,两条半身的是白色和蓝色,两条全身的是杏色和粉色。
      这是第六天晚上九点,她们坐在公园长椅上说话。陈到问:“你谈过恋爱吗?”
      她问的时候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奇怪。她觉得潘诗应该是喜欢男人,但今天的潘诗忽然涂了眼影腮红,还涂了口红。妆有点浮,是来见她前刚化的。
      “谈过几次,相亲认识的。”潘诗说。
      “你还小吧,就相亲了?”陈到有点惊讶。
      “二十四,不小了。”潘妈妈总是恼恨她嫁不出去,在她与一个相亲对象谈了半年又分手以后,加了一个词,给人白睡的赔钱货。听多了,她也觉得自己的年纪很紧张,潘妈妈说过不止一次,到了二十五她还没嫁就滚出去。

      陈到说:“我都二十七了,你这么说,我不是老太太吗?”她说完哂笑了一声,接着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高兴起来了,“是啊,我是个老太太了,活得够了!”
      潘诗让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陈到没看她,朝前望着幽暗路灯下的憧憧树影,满意地叹了口气,安静下来。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潘诗问她:“你谈过朋友吗?”
      “谈过两个,都是好人,”陈到微笑着像在回忆,“我没遗憾了。”
      潘诗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很怪,但是看着陈到的脸,心跳却有点不受控制似的。潘诗说不清楚,每当和陈到见面,她的皮肤都会掀起几次颤栗,好像被陈到某些瞬间的亢奋感染了。潘诗没有认识过带着激烈气息的人,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样平平淡淡规规矩矩。

      在她出神的时候,陈到忽然问:“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听的歌是什么?”
      潘诗猛然对上她的视线,内心竟然瑟缩了一下,心情有点慌张,低头急急忙忙掏出手机回答:“《倒刺》。”
      她找出那首歌,开着不大不小的音量播放。
      “如画如诗,醉生无知……”

      陈到闭起眼睛听。她没看过歌词,根本不知道歌里在唱什么,但她确实喜欢这首歌的旋律,身体甚至有一种随之摆动的冲动。
      时间渐渐过去,音乐节奏愈加强烈。看不见的锤子敲击在心脏上,悄然打乱她的心跳。
      女歌手的嗓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用陌生字句泣诉。她鼻翼翕动两下,忽觉酸痛,紧接着是鼻塞,脑海中混乱地闪过许多模糊的图像,看也看不清。陈到皱紧了眉仿佛梦魇,用力吞咽一下,觉得自己被拖入某个黑暗的深渊,空气变得粘稠,呼吸无法畅快,身体开始发僵,眼球剧烈地颤抖却睁不开眼,最后竟紧张到有一种要呕吐的欲-望。
      好不容易,四分钟的歌曲放完,陈到仰面看天,缓缓睁开眼睛,此刻她的脸色沉郁,眼里透着近于疯狂的戾色与深埋体内的痛楚。墨蓝色夜空倒映在她的眼瞳,染上丝丝血色。

      “陈到?”潘诗收起手机小心地叫道。
      她看不见陈到的表情,却不由自主地谨慎起来,这是身体嗅到危险气息的反应,但她自己不明白。
      过了几秒,陈到的目光才落在她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初,说:“这首歌很刺激。”
      潘诗莫名松了口气,笑着说:“我也觉得。”
      又过了很长时间,陈到才真正放松,对她说:“我一直没问过,你家里几口人?”
      潘诗不想说这个话题,但陈到问她,她还是如实回答:“我家里还有我妈妈和哥哥,我爸爸在我小时候意外走了。”
      陈到好奇地坐直身体:“你妈妈像你这么温柔吗?她对你怎么样?”
      潘诗声音变低:“我妈妈是急脾气,对我,对我还好。”

      陈到看到她不想说,不再问她,自己讲起来:“我妈妈应该很温柔,她也很早就走了。”
      顿了顿,陈到接着说:“我来上海,就是想再见见她。”
      潘诗听上一句还以为陈到的妈妈也去世了,听后一句才明白过来,应该是离婚了。她就问:“那你见到了吗?”
      “没有。”陈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上海太大,人也太多了。”
      潘诗跟着遗憾,安慰她:“会见到的,她一定也想看你长大的样子。”
      陈到摇头沉默,片刻后说:“算啦。”带着释然。

      这天回家,潘妈妈站在二楼楼梯口给潘凯煮夜宵,倚墙角放置的桌子上摆着灶具厨具,这就是厨房。见潘诗空手回来,她很不高兴地骂:“吝啬鬼,约会快一个礼拜什么也不送,是不是又想白睡不给钞票?你上点心,暗示一下不知道的吗?他要是没有结婚的念头,早早断了!”
      潘诗站着听完,碰见潘凯出房间,叫了声“哥”,潘凯“嗯”一声没看她,不耐地问:“还没做好?我很饿了。”
      潘妈妈忙说:“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潘诗回了房面无表情地坐下,心中想,如果陈到真是男人多好。紧接着她像是被吓到了全身紧缩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略慌乱地瞪着。刚才,当脑中转过那个念头的时候,她心头竟然浮起了几丝幻想。
      她双手握在一起用力地捏了捏,不敢再动念。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短篇,悲剧,致郁。一共四章,明天更新第二章。
    文中年龄按虚一岁算,二十四岁是周岁二十三,二十七岁是周岁二十六。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