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隅方时》怀执

2、那个人

　　“快，引航啊，你赶快把着小兔崽子拎走，老子算是怕了他了，诶呦！”彭如申原本昏暗顷满怒火的眼神刹那间闪现了一道光，他保证再没有一次看到这厮是如此亲切温和了。
　　佟引航依旧立在一旁，只是那双丹凤眼里有了一丝戏谑之意。“老彭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到孩子了，可怎么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施施然覆上小沈隅的嘴角，在那已淌出淡淡血丝的唇畔打转。
　　少顷，将眼神落到小姑娘身上，仔细审度，面前的小颜时头上总着两条不甚完好的马尾，虽然在这混乱场待了大半月却仍是不曾沾惹一丝半点儿的污浊，唯有那颊上的点点灰尘和略带脏乱的衣裙显得有些突兀。那葱白的藕段因为用力阻止王守的动作而努力地蜷缩着，原本的白皙微微发红。观及此，佟引航不禁将剑眉一蹙，款款行至女孩身旁，那翩然的身姿被间或吹来的微风吹起一袂衣角，仿若谪仙。此时映在女孩漆黑黝深的瞳仁里，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影。
　　小颜时保证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起码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渐渐地，她的眼中流露出最深切的渴盼，她希望能有一个人能救他们两个逃出去，逃出这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黑屋。
　　很显然，面前的男人有着跟彭如申相等或更高的权利，她不愿被困在黑暗的没有阳光的地方，可若是她知道，将来自己或许只能游走于黑暗，那么，那时的她，一定不会将救出她和沉鱼二人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男人的身上，亦绝不会再多看他一眼。这都是后话。
　　现在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呆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沉鱼也不能。天知道她最怕黑了，那每一个困在那间仅有一张破旧的几乎是躺上去就会垮掉的小床的夜晚，没有蜡烛，没有干净的水源，甚至连吃食有时候都是馊的，也不知是隔了多少天的剩饭。都让她觉得浑身战栗。不忍再回想。
　　可无论多么想把它忘记，却总有一件物什让你再次看到便能轻易联想起那段不堪回首。
　　那盖在身上勉强遮风的薄被，则是小颜时记忆中的噩梦。即使再往后，她长大了，做了许多那些人眼中的“大事”，她却也始终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隐疾，或说是习惯，便是再不穿旁人递予她的任何服饰，尤其不喜自己的贴身衣被被他人触碰。当然，这也让以后的沈隅十分为难。病因还是在那段过于黑暗的童年经历。
　　在自己又一次晚上被不知名的虫子咬醒，小颜时双唇一扁将将要哭出来时，沉鱼将让她将被子攒成一条，像极了拧毛巾的模样，透过坚硬的铁丝网递给他。
　　在夜晚眼睛像是被盖上了一层黑布，以往清明的一双眼却是看的不大清晰，仅能勉强将手中物递给沉鱼。但身体的其他感官在夜晚却是异常清晰的。就比如，你在半梦半醒间时长被蚊子骚扰，那在夜晚被刻意放大的听觉往往能洞悉一切生命体的存在，特别是对你自己有威胁的物种。可很奇怪，第一次，小颜时不希望自己有这么敏锐的听觉，至少，在那个夜晚。
　　她确信，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些夹在被褥里的虫子簌簌掉落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那在夜晚看不真切的眸子只能尽力看出丝丝光影。
　　小颜时起初并未听出那是虫子滚落地上的声音，只当那是什么东西打翻或是有人在夜晚走动而引起脚下鞋子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音。只因她伸手取回被子的时候，小沈隅关切了一句：“晚上睡觉多留点意，小心虫子爬到嘴里。不过以你这迷糊的性子，说不定会当成是什么加餐吞了也说不定。”小颜时当下变了脸色，不可置信的目光在勉强能看到的人影身上打转。弱弱地问到：“你，你说的，不会是这被子里······”一句话哽在嘴边却是再也问不出，她多么希望铁丝网对面与她有着相似境遇的男孩能够明明确确地告诉她，刚才那只是玩笑，你怎么那么好骗啊！然而，那一句“不信你大可以睡觉的时候把嘴微微张着，说不定，那些虫子会钻到你的胃里，在那里，生根，发芽，哦不，应该说是繁殖。”直接将她的小小希冀打破，毫不留情。
　　从那个惊悚夜晚起，颜时便再不敢盖薄被，执着到无论天降雨还是狂风作，从来都是一身单薄的衣物，茕茕孑立，事实上，从那件事开始，她便拒绝和旁人有过于亲密的接触。
　　佟引航看着小姑娘眼中满溢着的乞求，他承认，他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在这个内里黑暗的让人作呕的地方，居然会有如此清澈的眼神。他想留住这样的眼神，是的，永远留住。
　　他将小颜时从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拉起，细细地讲女孩头上不知何时粘上的纸片轻柔地摘下，用着一双剪瞳注视着小颜时，半晌，抚了抚女孩的额际，一股微风就这样拂过了小颜时的因混乱挣扎而渗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的额头。
　　“这样的眼神，我很喜欢！”那只手顺着小颜时娇小却尤为精致的五官，划过眼睛，“永远留着它，好不好？”点过鼻尖，好似一个精明的商人正在同融资者谈判，“跟我走，好吗？”其实后来回想起来，佟引航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好似就应该这样做，只能这样做，别无他路。只因这个女孩的一个眼神，那个他自从儿时被那个女人，那个甚至不配被称作母亲的人随意地兑换成吃食又被人贩卖到缅甸后多次辗转，努力适应那个可怖的、没有丝毫人性的世界的过程中，甚至是手下转手了无数孩童里却从未见过的眼神，如此的纯真，如此的清澈，在那对清透瞳仁里倒映出的他自己却显得如此肮脏。相较之下，相形见绌。
　　“你，会带我出去吗？”小颜时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盼望了大半个月的愿望，就要实现了。那男子微微一抿唇，轻轻颔首。小颜时觉得她近8岁的人生终于被上天眷顾了一次。那一刻，她似乎透过那男子的话语感受到了阔别19天的阳光。她仰面瞧着他，倏忽间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将目光转而投向彭如申臂膀上正覆着的男孩，感受到那道一直未离去的关切，心底里最隐秘的念头和最担忧的想法尚未来得及在嘴边流转，便脱口而出“那沉鱼呢，沉鱼怎么办？我不能抛下他的，我们两个说好一起逃出去的，不，不能食言。”小颜时见那男子眼神逐渐幽深，到了嘴边的话也磕绊了起来。
　　“你，想救他？”那只手流连在女孩的唇间，“当然了，我们说好的！”佟引航当即便捏起女孩的下颌，女孩被迫抬起下巴，“承诺吗？”小颜时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一双眼睛泫然欲泣，而佟引航似乎也意识到手下动作对一个小女孩来说不大妥当，他轻揉着被他过重的力道而压得泛红下颌，缓缓道：“你要知道这东西从来不会长久，诺的左半边是言，右半边是若，口若悬河的若，可不就是信口拈来的胡话吗？两个同样虚伪的人，一个固执的以为，承诺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不可悔改。一个呢，状似坚定地立誓，实则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境地，安静地在一旁做个看客，看那个被他三言两语迷惑的团团转的人儿，陷于水深火热里，是不是添个火，加把柴，生怕这出由他主导的戏剧散场。人啊，始终演绎相信与被相信，欺骗与被欺骗。永不疲惫。”
　　佟引航见小颜时弥漫着迷雾的眼神，无奈地叹息，“拥有这样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瞳仁的你，什么时候能明白呢？”
　　小颜时见面前的人总是用手摩挲她的双眼，便以为他没有彭如申那些人的坏脾气，或许还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好感。小颜时便有了一些底气，一点点就够了，只要能让她和沉鱼两个出去就行了。轻轻用那只柔软的小手拽了拽男子的衬衫袖子，怯怯地说道：“你，可不可以叫那些人把沉鱼放了，他是个好孩子，真的，我们都不说谎的！”小颜时怕他不信，随即将肉乎乎的小手放在胸口，像模像样地保证道。佟引航登时忍不住心头一软，不可名状的，像是一颗早已干涸许久，将将要枯萎的种子突然被浇灌了清水。在彭如申和王守的眼神注视下，点了点头，无意识的。
　　“真的吗？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小颜时顿时激动地声音发颤，再一次看向小沈隅，“我看人的眼光准吧，不像你，像只老虎似的直接抱着那个人的手臂上来就咬，到最后还得我去救你。”小颜时恨铁不成钢的睨了他一眼，“还好我够聪明，要不我们俩真的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你哦，真的应该感谢我！”小颜时举了举小拳头，“我说过的吧，咱俩啊，一定能出去！我没有骗你啊！”
　　彭如申打从佟引航踏进屋来时候就觉得眼皮莫名跳动，他以为这厮是来从那兔崽子口中解救他的，谁曾想到，竟然，竟然要放了他们。那可是自己的摇钱罐啊，小子也就算了，人家家里知趣给了钱，放了也就放了，倒是自己这一身伤，有气没处撒，倒不好再狠狠教训他，万一打出个什么好歹，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定怎么闹呢。这丫头，可是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这么好的货，接洽的人要是检验过了，多给些钱也未可知。况且，彭如申又一次将那猥琐的目光放到小姑娘身上。这丫头还这么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反正之后做的活也是那档子事，倒不如让他先尝尝这未熟的果子的滋味。彭如申正思忖着如何吃到这颗青果，恍然间听闻佟引航要将她带走，还要放了。顿时五雷轰顶，不由吼道：“佟引航，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老子面前抢人，也该问问我的意思吧？”
　　佟引航未曾将目光从小颜时身上分由半点给彭如申，只淡淡一句：“怎么，如今竟连我要人也不给了？”彭如申立时回道：“你少插手老子的闲事，你可别忘了你脚踩的是谁的地界！”“你同我说‘地界’？”佟引航一道凌厉的眼锋扫过彭如申，竟是将彭如申吓得手一抖，冷汗瞬间密布了额头，将上面的经由皱纹划出的沟壑填满。而小沈隅也趁着这会他不察，狠狠踩了一脚那只油腻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刷过的鞋，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彭如申疼的浑身蜷起，而小沈隅也因此暂时脱险。
　　“沉鱼！”小颜时在佟引航身边目睹了这一切，便立即想上前，将小沈隅带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她一度认为唯有佟引航身侧是可以避免一切伤害的。当然，她错了，错的很离谱。
　　然而，身旁施施然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

　　佟引航，作为女主颜时惨淡生命中出现的仿佛灯塔一般的存在。只是，后来的人生航路的偏移也正是因为这个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