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9、Chapter 9

　　江淮远接了两杯茶，侧身递绐霍连一杯，顺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墨绿色的茶叶在水中起起伏伏，热气顺着杯子冒出来，又消逝在了空气中。

　　“乌龙茶和青花瓷，”霍连说，“现在很少见了。”
　　江淮远：“我来参军的时候，我爸硬塞给我的。”
　　关于他家里的情况，霍连应该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他笑了笑，并没有追问，垂下眼睛，抿了一口茶。
　　江淮远坐在他对面，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他，冷不丁问道：“不怕我在里面下药？”

　　“……”霍连放下茶杯，看他表情似乎不是很想理会这个问题，但他表现出来的好涵养不允许他这么做。因此他抬起了眼，慢悠悠地问：“您就这么怀疑自己的可信度？”
　　“海盗的某个高层是我曾经的下属，我要想拿到一些南溟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淮远不为所动，“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霍连：“不担心啊。”
　　“统领说以前见过我，那么我们也许算得上小半个熟人？我相信您还不至于对熟人下手。再说，”霍连侧了侧头，“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全身上下大概也就只剩这一条命了，有什么值得统领惦记的？”

　　江淮远：“……”
　　他觉得他隐隐读懂了对方的潜台词：一个流落到X-19的无名小卒而已，为什么要这么纠缠不休？
　　霍连就坐在距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上半身微微前倾，以江淮远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挑起的眉梢，以及眼底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再真切不过了。
　　但江淮远却有些茫然。
　　面前这个人，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谦恭吗？传说中赫赫威名的联盟上将，桑纳夜色里如瓷器般易碎的青年，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真实的他？

　　——反正绝对不应该是现在的样子。

　　江淮远忽然想，他对霍连这么“重点照顾”，想必对方心里应该很烦吧？一边迫切地想要脱身，一边面对他的试探，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我人畜无害没有威胁所以赶紧放过我吧”的样子。他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霍连一番，一时间觉得甚至对方隐约的笑意都变得苦大仇深起来。

　　“……统领，”霍连再也无法忽略他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您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江淮远自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霍连的反应落到他眼里，就是担心被识破的刻意阻拦。他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说：“这里没外人，别再用敬词了。我担不起。”
　　霍连微妙地挑起眉 ，还没来得及说话 ，江淮远又说：“霍朝上将，你对着我一口一个‘您’的，不觉得拗口吗？”
　　霍连轻轻地笑起来：“啊，是有点儿。”

　　他脸上笑着，眼底那丝隐约的笑意却已经消失了。3D地图早在江淮远离开时就已经关上，偌大的指挥室里除了几把零散的椅子，就只剩下了沙发和配套的茶几——江大统领嫌清洁机器人不干净，一向都是扔门外的。
　　然而此刻宽松空旷的气氛却陡然变得压抑起来，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了实体，就像一层厚重的幕布，直压得人胸口发闷。

　　霍连恍若未觉，他再次端起茶杯，笑问：“我昨天是不是对你说，我不是霍朝？”
　　江淮远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来，愣了一下才点点头。
　　“你信吗？”霍连问。
　　江淮远：“你让我怎么相信？”

　　斯杰·路德告诉他，霍连在南溟的药效下，依旧成功夺取了机甲的副驾驶权限，并且杜衡本人毫无察觉——能越过驾驶员、直接连上机甲精神网的，精神力最低也要比驾驶员高十个百分比以上。
　　这个结果还没到变态的地步，但霍连当时连一架机甲都没有。
　　外貌相似到易峥可以一眼认出 ，精神力稳定在90以上，出身联盟，并且和联盟曾经的心腹大患“机械之心”打过交道……这么一个人，不是霍朝还能是谁？

　　但是——
　　“如果我说我就是霍朝，”霍连缓缓地问：“你信吗？”
　　江淮远没怎么犹豫，干净利落地回答：“不信。”
　　“……”霍连叹了口气，“你看我怎么说你都不信，又何必来问我呢？你告诉我你想听什么，我可以说给你听。 ”

　　江淮远没有回答，他抬起头，直视着霍连的眼睛，那双眸子是极为纯粹的黑色，冷冰冰的不掺杂一丝温度。
　　他的思绪再度飘回了几个小时之前，那正是一天中距离白昼最远的时候，淡黄色的月亮悬挂正中，夜色席卷大地，只有几束灯光勉力挣扎了出来。青年站在舱门前面,，视线游离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了他身上。
　　然后青年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缓步走下悬梯。

　　明明都是同一双眼睛，江淮远想，怎么就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他清楚从霍连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深吸一口气，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你刚才说，你想找生物工程师？”
　　霍连“嗯”了声。
　　江淮远：“这又是为什么，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霍连喝了口茶,然后才淡淡道：“个人终端。”

　　.

　　李域万万没想到，“人在家中躺，祸从天上来”的事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没在基地？”
　　李域睡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一个通讯叫醒，他一时间没迷过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啥？”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语调几乎没有起伏。
　　“我才回家啊，今天又不值班……”李域翻了个身，闭着眼去够床头柜上的个人终端，“找我有事啊？那就等到明天下午……”
　　一句话还没说完 ，他就看到了光屏上浮动的名字，所有睡意登时被他自己一把掐灭，连嘴巴都不听使唤了：“统统统统统领……”

　　江大统领冷漠道：“我记得我头衔没那么长。”
　　李域：“我我我我刚才睡傻了，我现在就去基地!”
　　江淮远说：“三十分钟，我要在实验室看到你。”

　　“统领您最起码给我留个洗脸刷牙的时间吧！”李域现场表演了一个“垂死梦中惊坐起”，蹬上拖鞋就跑到衣柜旁边，原本没有几件衣服的衣柜经他一通乱扒，居然神奇地营造出了遍地狼藉的效果。
　　他费力地揪出来一件勉强还能看的上衣，住回跑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了袖子，整个人顿时趴到了床上。

　　李域：“统领，三十分钟我都找不到我机甲！”
　　江淮远顿了顿，然后说：“那你直接搭飞梭过来，费用我报销。”
　　李域这辈子都没搭过几次出租飞梭，闻言大喜：“好的我洗个脸就出去……”

　　江淮远：“二十分钟。”
　　李域：“我现在就出门！”

　　.

　　二十分钟后，李域踩着一双没来得及换的兔耳朵拖鞋，准时出现在了江大统领要求的地点。

　　作为X-19曾经最负盛名的物理天才，李域从小顶着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环长大，有事没事就上新闻刷个脸，以致于各方混战的势力罕见地在他身上达成了一致——谁能拉拢李域，谁就相当于统一大业已经完成了一半。
　　在经历了一番恐吓威胁之后 ，李域很没骨气地怂了。他否认了取得的所有成就，高调宣布放弃物理，转战生物——玩了活脱脱一出现实版的“伤仲永”。
　　直到江家这个庞然大物向他发伸出了橄榄枝，李域欣然接受，毅然搬到了江家所在的宛南，从此过上了傍大款的日子。可惜江家下手晚了一步，这小子已经对生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说什么也不肯再碰物理一下。

　　“李工，您怎么来了？”
　　江淮远特地叮嘱他不要张扬，因此李域摆了摆手，“想起来有个数据没录，回来看看。”
　　他趿着拖鞋进了实验室，里面已经有人了：“我饭还没吃呢，统领你是不是应该管个饭啊？”

　　李域严格来讲直属于江家，不是军方的人，因此不用遭守军队的种种近乎严苛的规定。他来的匆忙，外面罩了一件厚实的外套，连拉链都没拉，恰到好处露出了里面的睡衣——还是粉红色的，再配合他一头鸡窝似的头发、长着两只粉白耳朵的拖鞋，简直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我是个浪荡不羁的宅男”，放出来居然还没有引起围观，只能说江大统领治军有方。

　　以江淮远的审美显然接受不了这种奇葩打扮，只好转过头：“餐厅关门了。”
　　李域：“当然不去餐厅，我在飞梭上看见基地外面有家酒店，都建大气层上面了，我想去看看……”
　　“那家酒店是家族产业，重力场还是你设计的。”江淮远叹了口气，“一会儿你直接过去就行，先干话。”

　　.

　　在江淮远许多嫡系眼里，他们统领属于X-19上少见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手段强硬性格情冷淡，几乎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家庭背景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有了是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在比较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江家，江淮远根本就拿不到联盟军校的毕业证书，他现在的地位起码要减半再打个对折。X-19一些风云人物——比如易执政官和李域这种——或许都不会听说过这个人。
　　简单来说，江大统领就是靠家世上的位，而且后门走的光明磊落、理直气壮，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传言飞了那么久，传的沸沸扬扬，本人却从来没有出面澄清过。传言就在他本人的默认中飞速长出枝桠，朝着“谣言”的方向肆意生长——希尔达第一次听说到的就是演化出来的几十个版本之一，说他们统领是其实是土生土长的联盟人，被派来暗中架空X-19的。

　　然而李域才不在乎这些，曾经的物理天才一旦放弃了物理，好像节操也跟着打包丢了，天天只想薅资产阶级的羊毛，江淮远一句话对他来说比兴奋剂都管用。
　　自古以来金钱的诱惑往住能轻易压过理想与情怀，好比一管直击灵魂深处的鸡血，瞬间就将人的兴奋度提升好几个层次。

　　“个人终端？哪有个人终端？”李域怀着一腔工作的热情，接了大Boss的任务后立马调转枪口，一连串问题不过脑子就冒了出来，“不都是戴手腕上的吗，怎么会取不下来？”
　　霍连将袖口往上拉了拉，露出白皙的手腕，言简意赅道：“皮下植入。”
　　李城一皱眉：“一个终端而已，也用得着皮下植入？玩间谍战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淮远本来在打量某个叫不出名字的设备，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李域一眼。
　　……还是觉得辣眼睛。
　　自觉审美水平很高的江大统领不忍再看，十分嫌弃地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李域对面的霍连。

　　也许是因为在太空待的时间太长，他的皮肤苍白得有些过分了，在白炽灯下居然有些透明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敛去了笑意，微微垂下眼，神情平静的好似没有生气的雕塑。
　　连向来眼高于顶的黎薇都给了个“标致”的评价，可见霍连的长相确实很对得起观众。

　　只是可惜了，江淮远想。
　　他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看上去非常容易相处，这一点固然无可厚非，但当江淮远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信任时，他依旧维持着林彬有礼的微笑一一就像是一个精巧的面具，一旦戴上，可能就再也去不掉了。

　　霍连没有解释，好在李域也就是随口一问，不等回答就去准备工作了。江淮远看霍连孤零零地站在那，莫名觉得有些不忍，下意识就走了过去。

　　霍连突然说：“我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植入的了。”
　　本来隐隐有些尴尬的气氛经他这么一说，顿时更尴尬了。江淮远来不及细想他的意思，只是想：“他为什么要跟我解释？”
　　霍连侧过头，目光像是被微风惊扰的湖水，安静而忧伤地注视着他。
　　这让江淮远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江大统领大概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性子，敌方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的时候，他偏要想方设法地撬开对方的嘴，可一且敌方稍微示了弱,他自己就得先自我怀疑一番。
　　战场上谨慎一些固然是好事，但在人际交往中，他自我怀疑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戴上了“性格冷淡，不好相处”的帽子。

　　江淮远想：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我应不应该追问他……可是我们很熟吗？”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于自以为找到了霍连此举的原因：“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间谍？”

　　托出神入化的整容业的福，“间谍”这个一次性消耗品早就可以循环利用了，出色的间谍完成任务后，完全可以整个容再去为害一方。为了保险起见，几十年前的间谍们通常会将个人终端植到皮下。不过现在大家都留了个心眼，皮下植入能糊弄一下人的眼睛，却骗不过专业的扫描仪。
　　霍连从不请自来到现在，没有谁拿着扫描仪对着他扫来扫去，以至于江淮远几乎忘了这一茬。

　　霍连略一挑眉，问：“除了间谍，还有什么情况会皮下植入？”
　　“防止个人终端被摘下来吧。”江淮远没多想，“皮下植入是个比较残忍的做法，一般用于监控和预防犯罪，比如战俘、犯罪分子，或者是被鉴定有反社会倾向的……我们X-19没钱普及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回来你可以问问易峥……”他顿了顿，猝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你是哪种情况？”

　　“战俘”“犯罪分子”“反社会”和霍朝上将八竿子里面能打着一竿子的概率，大概就和联盟大发慈悲把X-19重新纳入联盟版图，或着易峥一觉醒来变哑巴了差不多——基本等于零，还没有霍朝主动请缨跑来X-19当星际间谍的概率大。
　　但江淮远就是有种不可理喻的直觉：他不是自愿的。

　　霍连的目光在他身上蜻蜓点水地停了一下，紧接着就飘远了。
　　——他什么也没说，径自走到李域面前，问：“可以开始了吗？”
　　江淮远心里一紧。他微微侧过身，人为营造出了一个霍连看不到的角度，给李域发了条消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