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负时空》风未裳

12、Chapter 12

　　承光悄无声息地拨开了大气层，江淮远低头观察着航道图，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风衣随意地搭在椅子上，右耳虚虚地挂着一只耳扣，好和地面保持联系。
　　奇怪，他想，明明X-19阳光那么好，怎么一出大气层，就只剩下无边无寂的黑暗了呢？
　　群星寂然无声，自然不会回答他。

　　承光依靠惯性前进，几乎不用消耗什么能源，但这个速度也是地面上飞梭能达到的极很了——飞梭作为民间常用的交通工具，不具备抵抗宇宙射线的能力，因此只能留在有空气阻力的大气层里，而且飞梭以安全和舒适为重，不可能将全部动力都用来推进。
　　但机甲就不一样了。
　　人类正式进入星河纪元的标志，历史层面上是“领航者”号星舰飞出很河系，技术层面上则是第一架武装机甲的问世。一架重甲的火力足以炸掉整个是球，最廉价的小型机甲也能配备十发导弹和几十发粒子炮,这种张牙舞爪的金属怪兽直接将人类划分成了武装分子和平民两大类，前者通常以空间站为据点，偌大的太空随处都是他们的“用武之地”；后者则只能龟缩在大气层里，穷尽一生也许都没有机会亲眼看看神秘又荒凉的宇宙。
　　被联盟一些人捧到天上的星河纪元，有时候反倒更像一个伟大的谎言。

　　“统领，”希尔达说，“例行训练时间到了，机甲可以解锁了吗？”
　　江淮远:“解吧。”
　　“是，不过统领，机甲都在收发室里，外人又混不进去，为什么一定要上锁？”
　　江淮远没吭声。
　　对于某些人来说，接管一架机甲根本就不用踏进收发室的门。

　　他的突然沉默让希尔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里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只好安慰自己统领肯定有他的道理，另一边悄悄转移话题：“对了，昨天桑纳基地爆炸的事……你说内鬼是杜衡，证据确凿吗？”
　　“怎么？”江淮远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你还怀疑谁？”
　　“这倒不是……我昨天一直在想那个霍连的事，没注意谁表现的不对劲，根本没想到会……”希尔达顿了顿，壮着胆子说，“按理说爆炸的时候我们本应在桑纳基地里，但因为你提前下令，大家才逃过了一劫。如果真的有内鬼，一击不中，他应该等下一个机会吧？为什么反而在葡萄酒里下药，用的还是危害不大的南溟？”

　　他这番分析和昨天易峥说的差不多，江淮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杜衡投奔了海盗也是事实，这点你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海盗没有趁机进攻，这是不是也表明，他们没打算跟我们彻底撕破脸？我觉得如果证据没有那么板上钉钉的话，最好还是别……毕竟是好几年的兄弟，都为了X-19一起出生入死过……”
　　江淮远露出一点讽刺的笑意：“你的意思是，杜衡投奔海盗，我们这边还应该给他做无罪推定？你当这是民事法庭呢？”
　　希尔达不吭声了。

　　“也许他没有制造爆炸 ,但伙同海盗占领桑纳这一条，是你、我、军队所有人，以及整个X-19都真真切切看到的。因为损失不大，有交情，你就可以不追究了？你让其他人心里怎么想？让民众心里怎么想？我们X-19军方宽宏大量，连出了叛徒都不管？”
　　他在操作屏上点了点，打开了自动绘制航道图的功能，然后淡淡道：“民事法庭做无罪推定，是防止误判，宁愿放过一个恶人，也决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出于人权考虑这当然无可厚非，但它有个前提，即使真的放过了恶人，回头再发觉也还有补救的余地，但我们没有，你明白吗？现在当务之急不是把桑纳打回来，而是肃清我们内部。攘外必先安内，这样的事要再发生一次，谁都承担不起你代价。”

　　江淮远除了训人 ,很少一下子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他自认为把道理讲请楚了.正寻思要怎么揪出内鬼，就听见希尔达说：“对不起统领，我还是觉得……反正我要是私底下碰到他，大概不会直接下杀手。”
　　“……随便你。”江淮远无话可说，他知道杜衡不是内鬼，但还是免不了对此耿耿于怀，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说，“传令下去，侦缉队巡逻强度加倍，重点放在桑纳，注意隐蔽。技术员检查各地防护网是否完好，同时安检扫描，禁止任何规定以外的地方出现易燃易爆炸／物品，还有……桑纳军事基地的设计师是谁？你去问问都有谁看过设计图，明天给我一份报告。”
　　“是，统领。”希尔达应了声，又问道：“所以爆炸的事，和杜衡没关系吧？”

　　确实没关系——但谁让他刚好赶上了这个时间点呢？
　　现在海盗暂时稳住了，但保不齐他们哪天就转头打过来，必须做好防范。霍连是敌是友尚不清楚，更别提江淮远一直忌惮的联盟……
　　对了，X-19大气层外面的海盗不止斯杰·路德一家，地外防御还等着构建，以及“吸金黑洞”地对空反导系统……
　　估计十年之内，X-19的军费都会超支。

　　摆在他面前的是个妥妥的乱摊子，他仿佛能看到前方的路被迷雾掩盖，不甚明朗，而路面下埋着一触即发的地/雷，路旁的林子里藏着磨牙吮血的凶兽。
　　他一直想要统一全球，可统一之后呢？是停战配合易峥发展经济，还是飞出大气层，继续探索暗潮涌动的宇宙？
　　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个人的选择本来无足轻重，但他的选样却关乎到整个X-19，因此不得不慎重。
　　在外人看来无所不能的英雄们，也并不是永远都勇往直前的。常人庸碌一生，也许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却总归有个大概方向。然而那些被贴上了“救世主”标签的人，被寄予了太多期望，属于“人”的一部分被各色耀眼的光环取代，以至于观众常常忘了，救世主也会茫然无措，也会举棋不定。
　　更何况他们的决定，关乎千万人的命运。

　　江淮远收拢思绪，强行命令自己的心思回到尚未处理的内鬼上。他并不打算解释真相，只是问：“如果海盗打过来呢？”
　　希尔达:“明白，我是一名士兵。”
　　——不管制造爆炸的是谁，不管交情有多深厚，如果杜衡果真将炮口对准X-19，那么他的身份就不再是“可以争取的昔日战友”，而是彻头彻尾的敌人。

　　江淮远：“桑纳周围所有监察队改为三人一组，轮流给我盯紧了，出现异常能量波动立马报告给我。从现在开始，任何人进出桑纳必须向我申请，警卫全天候巡逻……”
　　他顿了顿，又改了口:“苍蝇还是算了。”
　　希尔达：“……”

　　.

　　大概到了X-19的傍晚时分，霍连一个通讯请求发了过来——没有终端实在不方便，这位就向江谁远借钱想买终端，并十分坦诚地表示有借无还。好在首富独子江大统领从不在意这点小钱，直接给制造商打了声招呼，后者立马就开机甲把东西送来了。
　　除了官方政府和为官方政府撑腰的江家及部分武装分子，普通公民能买得起机甲的毕竟是少数，因此制造商用机甲当交通工具来表殷勤，是有些马屁成分的。只可惜他马屁拍到了马嘴上，江淮远在人情世故方面堪称棒槌，完全没领会到他的良苦用心，反而盯着监控上制造商的机甲，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议会拒绝拨款购置机甲的问题。

　　江淮远一边打着收归民用机甲的主意，一边下意识点击了同意。没想到这居然是个视频请求，他皱着的眉头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霍连捉了个正着。
　　霍连一挑眉，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他们私底下都叫你面瘫。”
　　江淮远大概也知道底下那帮人怎么看他，不仅不打算改变，反而乐得清静——除了个别比较熟络的，一般人没事不会往他眼前凑。

　　霍连：“你出了大气层？”
　　江淮远嗯了声。
　　他需要绘制一份X-19太空环境的航道图，哪怕现在他还不确定，统一后的X-19会不会进军太空。

　　“X-19处在统一的关口上，你们的政府公信力还不高，现在布置太空防御，反对的人不少吧？”
　　“岂止是不少。”江淮远呼出一口气，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没人赞同，他们都觉得我杞人忧天。”
　　他心里突然升起来一种隐秘的渴望，他想要问问霍连，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正常，人都是贪图安逸的动物。”霍连说，“他们一辈子龟缩在大气层里，根本想象不到外面什么样。你结束割据局面，本来是光耀千古的救世主，现在救世主突然说我们要向着宇宙的更深处进发，他们八成觉得你脑子进水了。”
　　江淮远：“……”
　　虽然很不爽，但他说得对。
　　“不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霍连话音一转，“历史处在一个转折点，如果没人出来拉一把，那么大多数人就会选择一个最安逸的方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导弹已经预热上膛就等发射了。公元纪年有个作家怎么说的？‘我们都是阴沟里的虫子，却总得有人所望星空。’——毕竟伟大的星河纪元，可不是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乌托邦。”
　　即便是几乎与人类社会隔绝的X-19，也得时时面临域外海盗的威胁。如果终其一生闭门不出，恐怕哪天导弹落下来都不知道自怎么死的。

　　霍连：“不过我并不建议现在就转移重心，有点早了。”
　　江淮远：“为什么？”
　　霍连收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终端的投影只映出了他的上半身，看背景应该还在塔克尼亚的基地。然而他的目光却早已跳出了视野的禁锢，冷眼旁观这颗承载了十八亿人悲欢喜怒的星球。

　　“X-19与首都星法兰距离720个航行日，联盟目前速度最快的是装备曲率驱动的I型三代机甲，不考虑曲率驱动的能耗问题，从法兰到X-19共有大约400航行日的距离支持跃迁，每次跃迁最大距离为20航行日，也就是最少需要跃迁二十次——当然实际情况中，曲率驱动不支持如此高频率的跃迁——忽略其他干扰因素，不能跃迁的路程以最大速度行驶，最少也要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是什么概念？联盟没在X-19驻军，如果域外海盗袭击X-19，从联盟得知消息出兵，到一个月后赶到X-19,海盗早就洗劫完拍屁股走人了，联盟根本拦不住。所以你明白吗？如果海盗真打过来，联盟不会出兵，但他们又承诺过要保证每个公民的生命健康权——整个联盟就是一群野心家的妄想，从他们的利益来看，X-19被踢出联盟，本来就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这以前海盗确实挺猖獗，”江淮远说 ,“但是现在……”
　　仿佛一夕之间，臭名昭著的星际海盗们纷纷洗心革面从了良，除了昨晚机械之心不请自来，其他海盗已经很久没在X-19出现过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X-19十个航行日之外的地方，就是海盗们的大本营。

　　霍连:“因为虫洞。”
　　江淮远：“……”
　　所以什么锅都能推给虫洞是吗？
　　霍连慢悠悠道：“你们和虫洞距离太近了。”

　　“X-19直径6817千米，表面积大概和地球差不多，人口却只有十八亿，生存空间相对宽松，因此人口大多都聚集在气候适宜的地区，不用辛辛苦苦去开拓荒地，X-19有一小半的地方都没什么人。”霍连说，“好巧不巧，X-19自转方向类似太阳系的天王星，由北向南，东西方向相对位置几乎不会发生变化……”
　　虫洞在X-19东方。
　　在X-19陆地上，西方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全球90%以上的人都处在最靠近虫洞的位置。

　　霍连微微垂下眼，沉吟了几秒，然后才接上前面的话:”X-19政治经济中心都在东方，西方多山且人烟稀少，不方便铺设滑轨。小型机甲续航能力弱，不依靠滑轨的话恐怕没有足够的能源来摆脱地心引力，无法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海盗大多造不起中型机甲，这就决定了他们必须在靠近虫洞的方向起飞——机甲飞出大气层的那一刻空气阻力突然消失，精神力偏低的驾驶员控制不了，很容易被虫洞引力扯过去。”
　　江淮远没想过这一层，听完不由得愣了愣：虫洞阻拦了海盗袭击，但同时他们要想飞出大气层，岂不也更难了？
　　紧接着他又想：“他怎么这么了解？”
　　江淮远注意力一直放在地面上，而当他好不容易扫好后院打算出门时，霍连却早就将目光投向了浩袤的宇宙中 ,达到了一个他无法企及的境界。
　　这就是差距吗？

　　霍连：“我试着估算了逃逸速度，你注意点，精神力73以下最好不要出大气层——直到你们科研解决了这个问题为止。”
　　江淮远心想那我估计指望不上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全球能出大气层的，算上我也就三个，其中还有个卡着73的及格线。”
　　霍连想了想，发现实在找不到一个委婉的说法，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挺好的，起码能独自开一架中型机甲了。”
　　江淮远又说:“我们中型机甲只有一架，就是承光。”
　　这下霍连彻底没话说了，他双手抱着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所以江大统领，到底是谁给你的底气来逼问我？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还以为……”

　　“我以前肯定见过你，”江淮远想，“说什么也不能轻易放过。”
　　“我心里没底，”他说，“你觉得我胸有成竹，也许是因为面瘫。”

　　霍连一愣，然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很好看，淡淡的笑意从眼底蔓延出来，连带着雕塑一般冷硬的棱角都被削弱了许多。哪怕是相似度极高的一张脸，恐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霍朝上将——是遗传了另一方的原因吗？
　　江淮远突然生出了抑制不住的好奇，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妈是做什么的？”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种过于偏向私人化的问题，实在有悖于江大统领向来的风格。

　　那一瞬间霍连眼中分明闪过戒备的神色，紧接着他一垂眼，就被细密的眼睫盖了过去。沉默了几秒后，霍连说：“其实……”
　　“其实”这两个字，某种程度可以算是最奇妙的词语之一。不过十笔却包含了“冰释前嫌”“真相大白”好几重含义，乍一听没什么感觉，只有放嘴里细细咀嚼才能品味出其中的厚重。

　　其实根本没这个人。
　　其实我一直在骗你。
　　但有些东西早已深入骨髓，此时刚离开水深火热的联盟，局势不明，尘埃未定,他怎么可能猝然宣之于口？
　　“我没怎么见过她，”因此最后他端出一个四平八稳的微笑，轻描淡写道，“可能早就死了吧。”

　　江淮远顿时更后悔了，简直恨不得穿越到十秒之前，死死堵住自己乱说话的嘴。好不容易他们的话题才越过了霍朝这座大山，多好的开端，就被自己硬生生给毁了！
　　他不知道是该安慰几句还是说声对不起，前者他没有丝毫经验，后者放在眼下又显得有些敷衍了。两相权衡之下，江淮远哪个都不想选，于是大脑自动帮他开辟了C选项：他低下头去看航道图，假装没听见。
　　霍连无言微笑：“……”
　　很好，“一般尴尬”成功变成了“非常尴尬”。

　　就在这时，江淮远脸色突然一变，毫无征兆地切断了通讯。
　　航道图旁边有一幅五颜六色的投影，上面标有精神网探测范围内的各种能量谱线，同电场磁场类似，它表示能量的波动情况，实际并不存在。能量谱图被誉为星河纪元最傻瓜的发明之一，在机甲内人工智能强大的运算能力下，属于行星、恒星的能量谱线分别调成蓝色和黄色，人类的机甲比起天体缩水了一大圈，同时颜色也深得多，接入通讯网络的友军是绿色，而通讯网络之外的则一概默认为红色，只要不是色盲都看得懂。
　　而此时此刻，能量谱图上，几十条紊乱的蓝线上悄然浮出了几分红色。两者的光芒撞到一起，倒融合出了些梦幻般的紫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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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到目前为止，除了联盟在暗箱操作以外，好像霍连没说出来关于他自己的半点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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