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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刚醒来有一段时间谷奕人也觉得自己亏了,大亏特亏,亏心!
      当然不是他亏心。
      而是他觉得堂堂中原第一酒楼如此坑客人着实是亏心的。
      号称一夜三两的客房,谷奕人以为纵使没有金碧辉煌,至少也不该是采椽不斫、硬床粗被的,直硌得他腰酸背痛。他不禁想:此处果然是间黑店!毕小宝果然是个奸商!
      一咕噜坐起来,摸着额头消去一半的小鼓包,依稀残留药油的触感与气味,谷奕人的不忿便消了一半,多少认可毕小宝尚算个正派的好人。
      待开门出去,惊觉此处阴僻少人,廊前庭院宛如荒屋野地,植被任性生长毫无章法更莫提园艺匠心,留着自己住都嫌寒酸,绝对不像是客居雅舍。一撇头,望见拐角檐廊下坐着的张一本,身前摆只碳炉,炉子上置块铸铁网格子,正烤着两根薯蓣。
      谷奕人嗅着香,立即就饿了,不见外地蹭过去,瞅瞅薯蓣道:“这不行,外头焦了里边都不会熟。你得把热气闷住了。”
      张一本眯着原本也没睁开多大的两眼笑起来:“行家,吃客!”
      谷奕人接过铜筷子翻弄了几下薯蓣,移开网格子拨一拨炉内的火炭匀出些空余,夹起薯蓣贴着炉壁放了下去,随口问:“有栗子没?一块儿烤了。”
      栗子确没有,张一本自身旁布兜里抓了把什么递过来。谷奕人伸手接了,登时苦起脸。
      “白果?这苦了吧唧女孩儿家吃的玩意儿,还有毒,我不要。你爱吃?”
      张一本仍旧弥勒带笑,指指对方额头道:“行血护脑,少吃点少吃点!”
      谷奕人咂摸这话总觉得不对劲儿:“你是关心我还是骂我呢?”
      张一本笑而不语。
      谷奕人白他一眼,终究还是撒了一把白果在网格上,没一会儿就哔哔啵啵炸开了。他两手往袖里一缩,冒着烫热把开口的白果扒拉在手心里只拿袖子搓一搓再吹一吹,尽数倒给张一本。
      “这是你住的院子?”
      张一本点点头,灵巧地剥去果壳,将完整的果肉放在身前陶碗里。
      谷奕人嫌弃地皱皱鼻子:“你一大掌柜,住得也忒简陋了,还不如我那狗窝——我呸——”
      张一本咯咯笑:“谷当家快人快语,磊落豁达,真我本色!”
      谷奕人瞪他:“你又拐着弯儿骂我!”
      “都是好话,哪一句都不是骂人的。”
      “快人快语不就是说话不带脑子?磊落豁达不就是没心没肺?真我本色不就是懒人配狗窝?你哪一句都是骂我,且骂得字字诛心。我跟你讲,你这样阴阳怪气到外头是要被人打死的。”
      顿一顿,蓦长叹:“但能打死你的人估计也是不多了。”
      张一本客气客气:“谷当家过誉了!”
      谷奕人生气生气:“我就打不死你!不被你打死就不错了。”
      “可是没有东家的命令,小可怎么会打死谷当家呢?”
      “昨儿你差点儿打死我呢!瞧我这包。”
      张一本甚无辜:“这岂非谷当家自己撞的?”
      “废话!我算得好好的,笃定能从你和门梁中间钻过去。不是你拦我一下,我能撞上去么?”
      “小可确实什么都没做。”
      “不可能!”咋呼完,谷奕人猛然意识到什么,直将张一本拉起来,并肩一比,随即弹眼落睛:“奶奶的,你压根儿不矮啊!跟我一边儿高。”
      其实还比他高一手指头呢!
      张一本满脸无奈。
      谷奕人挠挠额角,不好意思了:“那什么,看差了,看差了!”紧接着强行扭转话题,“话说回来,就算你这回没把我怎么的,可谁知道你家主子哪天想打死我哪天又不想?她不想的时候还能给我从坟头里扒出来起死回生吗?”
      “哎呀,这个很臭的呀!”
      “也就是她真的会叫你去挖坟啦?”
      张一本两手一摊:“挖过挖过,光挖东家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习惯了习惯了!”
      谷奕人愣了愣,十分诧异:“她没事儿活埋自己干嘛?”
      “不是活埋!”张一本自己在网格上又撒一把白果,笑容淡了一半,“是真的没气了,就拉出去埋一埋。埋上一天后挖开来看看,要是还没气就算真的死了。要是活了就带回来,继续做东家。”
      谷奕人足足把这话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多少悟过来:“那时候她不是闹着玩儿啊?她真的寻死去?不是,她,仙客居的东家,老板,大财主,就她——”谷奕人胳膊高高扬起,随意指着半空不存在的一个人,一惊一乍,“江湖五霸嗳!要名有名要利得利,呼风唤雨的,她还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张一本抬睑,本是紧得严丝合缝的双目下倏然射来两道透骨清凉的锐利,淡然问:“谷当家觉得,有了这些就当无所求了,是么?”
      谷奕人噎住。说实话他不知道。
      总是快人快语没心没肺如他,头几年或不假思索认为名利便是人生的全部,好日子少了钱,就跟过年没肉吃一样,都是糊弄,是虚妄。
      后来他遇到了结拜兄弟宋箴,比自己有钱也比自己名声好,可总见他背着人挽一副怏怏不快的模样,端得是怆然怀古。起初谷奕人怀疑他是叫旧疾磨的,心绪不好;过一阵儿又觉得这人少时经历坎坷,居安思危也是难免;直到那名女子——曹蕊初,她走了,从宋箴的日子里消失了,看不见摸不着就只能搁在心里头神魂颠倒地想,想得身也病心也疼,想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得息断命催不欲求生。那时候谷奕人才约略明白了,人跟人全是不一样的,贪的不一样,所谋所图皆有心结百系,酿成心头一口气,憋住扛起,活一辈子就是要争,为了份念想不畏艰难迎风冒雪往前闯。这口气没了,就是指望没了,活着没意思谁还要活?谷奕人都不要活!
      “她图啥呀?”谷奕人漫无目的地拨弄着格子上最后的几颗白果,都焦了,炭一样黑。
      “谷当家觉得人活多久算够?”张一本不答反问。
      谷奕人皱起眉头想了想:“高兴了,当然是越长越好,必须活够一百岁。”
      “怎么叫高兴?”
      “有吃有喝有女人呗!”
      “谷当家实在。”
      “光问我,你咧?”
      “小可?”张一本自谷奕人手里拿过筷子,一粒粒夹下烤焦的白果,移了格板,看一看炉子里煨的薯蓣,似心不在焉,“东家活多久,小可便伺候她多久。”
      谷奕人摆摆手:“没问你伺候不伺候的。”
      “活着才能伺候东家。”
      “不是,那有天她不是东家了呢?退休不行啊?”
      “小可活着伺候东家,”张一本夹出薯蓣放在格子上滚一滚凉一凉,忽提起手边的铜壶照着火炭兜头淋下凉水,滋啦的声响中热气蒸腾迷了人眼,将他面容绕得模糊,唯话音清冽,“唯她一个是我的东家。”
      待雾气薄了散了,廊下只剩谷奕人独自木愣愣坐在秋日的凉风里,参悟了好久才回过味来:“不对呀!他还是没说毕小宝干嘛没事儿寻死玩儿。嘿,这刁子!”
      此后又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谷奕人才弄明白毕小宝与张一本身上各自捆扎的秘密与隐衷。皆因第二天,他就死皮赖脸跟着无敌门的后辈新秀石小碾北上去往风铃镇了。再访仙客居时,已过去二载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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