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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亭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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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奈何如今,却再也没有了当初,高高站在承明殿上的建元帝的身影。
莫敬轩除了匍匐在地,毫无办法。
空旷的承明殿中,是一片令人发憷的寂静,莫敬轩甚至能够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尽数纳入耳中。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
原本静得可怕的承明殿中,忽而间响起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莫敬轩身子微有一僵,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抬起头看看,来者何人。
却不知为何,他却难得的有些迟疑。
停滞片刻之后,他终究没有任何动身形的意思。
于是脚步停了,莫敬轩分明听见那人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陛下,何错之有?”
仿佛有什么幻象在那一瞬间破灭。
莫敬轩直起了身子,面色重新回归冷然的模样,他略略一回头,但见葬月正跪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垂首的模样一派谦卑。
莫敬轩淡淡看了眼上头空无一人的龙案,扶着略有僵硬的膝盖站起了身:“我若当初愿听父皇一句劝告,不仗少年心性、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落得眼下这般境遇。”
而这一句话,葬月仿佛是不曾听见一般,又问了一句:“陛下,何错之有?”
莫敬轩的双眉微不可查地蹙了起来,他隐约里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在停顿半晌之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来,微眯双眸审视着眼前的人。
“你什么意思?”
“陛下如今是陛下,而非当初的秦王,亦非太子,”葬月抬起了头,面具后的双眸直直地盯向莫敬轩,“秦王可以有错,太子亦可以有错,但陛下必然无错。至少——如今的陛下不能有错。”
年轻皇帝逐渐凛然的神色落入葬月眼中,让他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他又道:“陛下若是真觉己错,也非当在此时承认,而是待到一切大定,除了卫泽、除了柳氏之时,陛下的错才错得有道理,才能够错得天下万民归心信服,而非如今错得人人背离。”
莫敬轩在葬月面前停了许久,亦审视了他许久:“你……”
绵长的拖音回荡在承明殿中,纵然心中有重重疑惑,但是莫敬轩最终还是尽数吞了下去。他缓了一会的光景,随后双手搀扶起葬月,显得谦逊万分:“多谢师父教导,朕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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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的时候,谁都能看出莫敬轩的强压怒火之后的疲累,同样的,也谁都能够看出卫泽和柳氏父子的志得意满,也谁都能看得出慕容昭的稳操胜券。
于是不少大郑的老臣们,见到眼前这一切,都不由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看着这几人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
卫泽和柳氏父子一向不把这些事情放在眼中,慕容昭又非大郑之人,自然也没有必要去理会这些,只是……仍旧他却总觉得有一束目光,从他的背后刺来,让他的脊梁隐隐有些发凉。
他回过了头,正好撞上了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的任子尧的眼神。这位曾经被称为“笑面公子”的年轻尚书的脸上,难得一见地展现了从未一见的恨毒神情,尤其是那双眼睛,大有恨不能要将慕容昭生吞活剥了的意味。
这种眸光慕容昭不是没见过,可无论是哪一次,都不至于让他从心底萌生出心虚的感觉。短短对视的瞬息,慕容昭竟然觉得他有些不敢看向任子尧,因为他完全能够透过任子尧的每一个行动,看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慕容昭乱了,于是他避过了任子尧的目光,低垂了双眸静静地走着,仿佛从来就从不曾看到。
任子尧的自控力一向是极好的,那恨毒的模样也不过是仅仅停留了一瞬,随后便又重新压制在了那张永远不会破裂的面具之下。
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让慕容昭心神不定。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任子尧的那一眼,不仅让他的心底发虚,更仿佛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一想到刚刚的那种感觉,慕容昭的脚步微微凝滞了一下。跟随着他的侍从有些疑惑,连忙走上前来关切地询问:“二殿下,怎么了?”
慕容昭从短暂的恍神中回转过来,轻摇头:“没什么,回去吧。”
侍从不知慕容昭想到了什么,只是乖顺地备好了车,扶着慕容昭上去,然后随侍着往驿馆走去。
其间也曾碰见任氏父子的车驾,但两方不过是擦肩而过之后,便各奔东西了。
一路之上平静无波,但慕容昭的心里却好似陷入不知名的混沌,混沌中什么都没有,却能纷纷扰扰得乱得他思绪不宁。
他撑住额头,倚在车驾之中尽力平复着波澜乍起的心绪,直到——
直到在馆驿外头时,被车驾外的一声高喝打断:“什么人?”
慕容昭惊醒,他迅速敛了心神,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一顿闹闹哄哄之后,外面的人像是被擒住了,随后一段简短的审问之后,便得出了结论。
这人是收了人的银钱,前来送信的。
西燕的随从显然是不相信这番说辞,毕竟这人说的话委实是有些古怪,比如说不知道是谁要来送的信,大约就是个那么高那么白净的公子哥,从路边上拉了他过来,只说是要来这儿送封信,然后就给那么多的银钱。然后这人就贪心了,于是就将信送到这里来了。
没成想,就遇见了这帮子凶神恶煞的护卫,要是早知道这样,他打死都不来送信,又说什么他上有老下有小的,放他回去,至于这银钱他不要了,孝敬了车驾中的贵人还不成吗?
无论那人怎么哀求,慕容昭的侍从打定了这人是要来行刺的,正要动刀子正法,就听得车驾里传来了一声呵斥:“住手!”
侍从们停了下来,只见慕容昭掀了帘子,从车驾上缓缓走下,一袭紫衣,长身玉立的,越发显得贵气逼人。那人见这个贵人走下来了,顿时气势又矮了一截,哆哆嗦嗦地匍匐得更低,连方才大声地求饶架势都没了。
慕容昭走到了他的跟前,问道:“让你送信得那人,你可看清楚了?”
一见贵人问他,那人顿时就觉得来了机会,慌忙讨好似的回报:“小的看清楚了,那公子身量小,所以小的记得清楚,大约有这么高,生得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说什么让送封信过来,小的当时贪图银钱,要是知道会惹上这般子事情,哪里会……”
“信呢?”
慕容昭有些厌烦,他不想听着人在絮絮叨叨地把刚才那番话再说一遍。
一旁的侍从赶紧走了上前,将刚刚从这个人身上搜来的信件毕恭毕敬地递到了慕容昭的手上。
刚刚这人在外申辩的时候,慕容昭心里就仿佛像是被什么轻轻击中一样,泛起一股子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而他在接过这封信的刹那瞬间,这种感觉更甚。他拆信的手略有一迟疑,如此微小的动作落入了一旁的侍从眼中,侍从连忙走了上前,压低了声音道:“殿下小心,万一这其中有什么诡计……”
“无妨。”
侍从的这番话,到时彻底让慕容昭下定了决心,他将信封拆开,随后将其中的信展开,仔细地阅读着。
突然,慕容昭的手紧紧攥起来,方才阅读的信纸已经被他攥入掌心之中。他这般突变的模样顿时让侍从紧张起来,转头便怒视着送信的那人,那人也慌了,磕磕巴巴了半天愣是吓得没憋出一句辩解的句子。
“慢着。”
慕容昭伸出手拦住了侍从,他盯了送信人片刻,请他拿了一声,“不必了,取些赏钱给他罢,跑这么一趟也不容易。”
无论是侍从还是那人,都被慕容昭的态度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侍从应了声“是”后,便招呼着人取来了银钱。
慕容昭没有理会之后的事情,那人究竟何去何从也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现在一心都在这封心中。他将信放入怀中,略略思量了片刻之后,走到一匹马旁,翻身跨了上去。
一旁的侍从们有些惊了,纷纷围了过来:“殿下要去哪?”
慕容昭冷了神情,扫过了周遭,浑身顿时散发不容抗拒的威压,冷声道:“本宫出去一会儿,少时回来,若有任何人拜访,一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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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所约的地方,是城外的凌秀山,那个地方慕容昭实在是熟悉不过,也正是这个地名出现的一瞬间,他便已经确定这位要人送信的所谓公子究竟是谁。
凌秀山上,风景依旧如旧,漫天遍野的菊花正是盛放的好时候,在微凉的秋风中摇曳。有那么一瞬间,慕容昭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个重九日,那个柿子园附近的菊花丛,菊花丛的那一头站着个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裙,袅袅婷婷的,可爱得紧,她扬着擎着花的那只手,冲着一个方向脆生生地呼唤:“任二过来,帮我瞧瞧,哪朵花好看。”
慕容昭嘴角不觉噙了丝笑意。
一阵微风拂过,那姑娘的身影便随着花瓣一同消逝在了秋风之中。慕容昭上前追了几步,一时愣在那里,有几分分不清方才究竟是乍现眼前的回忆,还是切切实实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但很快,一时有些微冷的秋风带来凛冽的温度,让慕容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随后恍然惊醒。他看着眼前仍旧摇曳的菊花丛,而花丛的那头没有那个姑娘,只有一个小小的亭子。
亭子里,站着个背影清瘦的少年。
慕容昭迟疑了一下,随后举步踏过花丛,到了亭中。亭子里已经摆好了两张案席,案席上没有摆放别的东西,皆只有一壶酒还有一盘柿饼。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布置,却像一记重锤锤在慕容昭的心口上。
亭中少年打扮的人听到了拾级而上的脚步声,随后缓缓地转过了身,不是别人,正是任梓芊。
她负手而立地站在那里,逆着光线,仿佛距离是那般的遥远。慕容昭有些踟蹰不前,只能看着她向着他一欠身:“二殿下,请了。”
慕容昭顺着她的动作入了座,随后任梓芊也落了座,两张案几相对,两人长久无言,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有穿过亭间的风声。
“故人好久不见,”任梓芊淡淡地开了口,“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慕容昭避过了她的目光,垂下了眸:“还行。”
他停了一会光景,似乎觉得如此沉默下去有些不妥,于是开口:“你……”
“还行。”
压根不等他说完,任梓芊已经料定了他接下来的话是什么,随即猝然打断。
这使得慕容昭顿时语噎,原先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西燕二皇子,如今在凌秀山这座小小的、不知名的亭子里,却显得尴尬和局促。
他停了许久的功夫,从桌上端起了已经斟好的酒盏,轻轻抿了一口。他的面色微变,有些诧异:“这酒是……当年的菊花酿?!”
与此同时的任梓芊,也端起了酒盏,抿了一口,回答得干脆果断:“不是。”
慕容昭显得有些困惑,他仔细地品尝着,偷过这般清冽的酒香,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凌秀山。
于是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任梓芊放下了酒盏,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当年你离开晋安城以后,曾经在公子府中遗留下来了两瓶菊花酿。当初贤妃娘娘已经离世,我知道这世间将会从此再无此酒,所以我特地命人寻来了酿酒高人,随之仿酿,经年过去,如今也只能得七八分神似而已。”
一席话像是秋风穿过菊花丛,不经意地穿过了花丛的根底。慕容昭心中亦是如此,乃至于良久间,他不知该如何去寻找语句对答眼前的这个姑娘。
他再度给自己斟了一盏这有七八分神似的菊花酿,浅抿一口细品。菊花酿的清香伴随着凌秀山的景色,仿佛将慕容昭彻底拉回了初入晋安城的那一年,那一年的梦里有山、有水、有声、有色,有当年的侯府小姐,也有调皮可爱的小七公主,还有……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的——
沉星。
亭中一时陷入了死寂,无论是慕容昭还是任梓芊,有那么一息光景,皆不知该说什么好。
任梓芊比起慕容昭,显得要淡然许多。她纤细的手指闲闲地摩挲着袖口的云路花纹,带着几分散漫地问道:“你这次来我大郑,是为了做什么?”
慕容昭饮了口酒,以同样的态度回敬:“你不是都看见了?”
对面停了一会儿,任梓芊那双眼已经随着他的话语刺了过来。她冷冷地盯了慕容昭半晌,随后一拍桌立了身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若是旁人如此逼压,慕容昭浑然不惧,可这人偏偏是任梓芊,倒是让慕容昭心底难以平静。他不由紧握住拳,咬牙将心绪强压下去,随后重新抬起头看向她,眸底是森森冷然:“我是来大郑,缔结盟好。”
“还有呢?”
“为我大燕,迎娶大郑平宁七公主。”
“为什么!”
任梓芊愤然起身,连案几上的酒盏都险些碰倒,一些菊花酿也洒了出来。慕容昭看着眼前的她,顿了顿,跟随着她一并起身。
“因为她是大郑皇帝莫敬轩最疼爱的妹妹。”
慕容昭放下了酒盏,转过案几,面上重新回归了当初冷到极致,淡然到底的模样。
“以你的聪慧不是不知道,我若是能够娶了她,得到的是什么?”他往前逼了一步,扬起双臂,“是整个大郑!它们将成为我的后盾!有了大郑的军力压境,慕容德还能奈我何?!”
“可你分明知道小七和叶枫……”
“那又怎样?”慕容昭又抢了一步,他逼视着任梓芊,面上是从未有过的阴狠毒辣,“他慕容德当初逼死我母妃、逼死无忧,慕容宇害死沉星的时候,他们又想过什么?!”
任梓芊顿时愣在了那里,满眼不可置信,她看着眼前慕容昭的气息骤然沉了下来:“从我母妃遇害的那一日起,你就应该知道,当初的慕容昭已经死了!死了!剩下的慕容昭只为权力,只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活着!只要能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只要我能亲手手刃慕容德慕容宇,我曾经熟识的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
“莫小夭和叶枫对于我来说算什么?他们在不在一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她是大郑的公主,她若被迫和亲西燕,我能得到的是莫敬轩倾举国之力的相助!”慕容昭的双目通红,近乎疯狂,“你比我更清楚你们大郑如今的皇帝是个什么性子,他莫敬轩能对所有人心狠手辣,他能舍下天下,可独独不会舍弃掉他嫡亲的妹妹!”
慕容昭怒极反笑了起来:“对,我就是要利用他这个弱点,就是要将平宁公主逼嫁,唯有如此我才有足够的实力,手刃慕容德!这!就是我来大郑的真正目的!”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落到了慕容昭的脸上。
任梓芊气急语噎,她颤抖地看着慕容昭,半晌才愤恨地挤出了三个字:“你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