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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遇刺 ...


  •   我记不起来。但约摸不是什么让我听了舒服的话。

      那时北羌犯境,他领兵在外,三载不归。彼时朝中没有燕王,也没有晋王,我剩下的王兄们也都不再造反,奸臣党羽皆被除尽,甚至殷载老蛀虫都自己病死了,当权都是卫裴薛赏赵朔这样的能臣,只要击败北羌,山河一片清明。我每天晚上梦里都能笑醒。我还想着,这次良王回来,再不派他去打仗了,太危险,就留他在宫里,让皇儿跟他读书习武。

      参他的折子堆在案头,山一样高,我从来不看。

      我让许长安把那些折子都打包寄到边关去,他给我回了一封信,不是奏疏,是信。信封上他写:十四亲启。信里头他写:天地君亲师。

      他打胜一场仗,参他的折子势必要多起一摞。他打败一场仗,参他的折子也要多起一摞。我屡次把折子打包递去,他不再有回音。

      忽然边关大败,我军溃退千里,他亲笔的战报才递到我的案头。我摔出帝玺去,喝骂百官:“援军,粮草,兵器,车马,诸位爱卿,谁拦下了这些东西,站出来!朕要治他的罪。”

      呼啦啦一群人出列跪我,乌嚷嚷大声争辩着良王功过。我听不进去,只盯着沉默在人堆后的卫裴和薛赏。

      他千里孤骑,亲自返都。我就那么杀了他。

      我那时候怕他。

      就像他这时候怕我一样。只是我怕他时想杀他,他怕我时,怎么还能敢替我去死?

      我愁得抓掉了一把头发。

      我倚在榻沿昏昏沉沉,眯了一会,翌日破晓,一睁眼,见薛赏站在床头。

      他怎么没声没息地就进来了?我惊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又见皇侄竟已坐起身,微垂双目盯着我看。晨色昏蒙,不近真实。我又揉了揉眼睛。

      皇侄的手还在我的手里,我要腾开手去整理衣衫,他却忽然反抓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我彻底清醒了。

      薛赏手中提着一把雪亮的长剑,目光索向皇侄。

      一时有些诡异,他们二人间竟似剑拔弩张。

      皇侄紧紧扣握住我的手,面白如纸,眼神有一丝清冷,低低唤我:“十四叔。”

      我忙推他躺下:“什么时候醒的?叔竟不知道,薛卿,快去叫大夫来!”

      薛赏抗旨不尊,默了片顷,拱手道:“车马已备,陛下可以出发了。”

      “十四!”这时候赵朔走了进来,一见薛赏也在,连忙改口,“陛下,臣护送陛下回宫!”

      我掰下皇侄的手,起身抖了抖袍子:“善。元晦与朕通往,薛卿在此看护良王。”

      薛赏再次抗旨不尊,提着雪亮雪亮的长剑紧跟上我。好你个薛赏,你再怎么跟良王拌嘴,能连他的死活都不顾了?我一只脚踩在门槛上,转身推了他一把,正欲斥责他,忽见皇侄翻身下榻,拖着垂危的伤病之躯,踉踉跄跄地也跟上来。

      皇侄走到我跟前,一把扯开薛赏,闷垂着头,又抓起我的手。

      顿时,薛赏脸色黑如锅底。

      我想,他们二人需要时间好好谈谈。我再次掰开皇侄的手,拉着赵朔:“元晦,咱们走。”

      赵朔换了一身世家公子的文衫,剑藏在袖底,同我一起钻进了薛赏准备好的马车。羽林卫和缇骑扈行在侧,车驾风风火火奔向皇宫。

      薛赏他又抗旨了,我让他掂量着办,他给我整了这么浩荡的一个阵仗,满朝文武还有谁不知道。我怒道:“薛赏这厮!气煞我!”

      赵朔却道:“十四,昨儿那茬,我爷爷知道了,薛丞相也知道了,羽林和缇骑是他们分派的,我可什么都没跟老头说,打杀死那些人,夜市上百姓们睁眼瞧着呢。你做了皇帝,今后休想再出宫了。”

      我一听,心都凉了。

      “这段时间太危险,不如我进宫给你当几天侍卫。”

      我心凉归凉,脑子还是清楚的:“不用管我,你是要出去打仗的。等这事过了,我亲自给你调令,老头子断不敢说什么。”

      赵朔脑子虽清醒地担忧着我,心却是热血沸腾地向往着金戈铁马,立时兴奋地把我抛之脑后。

      到了宫门,换乘御辇,直入大明殿。遥遥望去,文武百官堵在殿门口,正吵得热火朝天,我揪过小跑跟在辇边的许长安:“上他娘的早朝,让他们都散了!拐去岁寒宫!”

      许长安却道:“陛下,岁寒宫传话,让陛下去逝波台。”

      祖母让我回逝波台?我见这一路走来已是风平浪静,并无昨日听说的险恶,她老人家必是又为我开了一回杀戒,焉能不见我?我欲反驳,可这帮扛御辇的孙子,一听岁寒宫发话,麻利儿地抬着我就跑,眨眼就将我撂到了逝波台。

      我颜面扫地,悻悻地甩着袖袍,带领赵朔踱进正堂。我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天空忽然炸响了一个闷雷,淫雨作怪,噼里啪啦砸来。就听见我皇娘凄厉地哀嚎道:“......皇儿几曾开罪过谁,竟遭如此灾祸!哎呦我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哀家也不活了......”

      我感到十分丢人,正要缩回脚,左相赵光瞥见了我:“陛下!陛下回来了!”

      我不得不把另一只脚也迈进去,抬眼一觑,只见缇骑统领姜弼、羽林卫将军姜鲸左右把守在靠门处,左相赵光、右相薛岱分立主座下首,卫裴坐着轮椅在又下首,再一旁跪着一撮人,我弯下腰瞅了瞅,大约是车夫、翰林院的那个嵇望、昨夜北市当值的羽林将薛蒙,以及刑部参审郭龄的小侍郎,我直起身走到堂中央深深地给皇娘拜了一拜请罪道:“皇娘,儿子让您担心了!”

      众人也都齐声拜我。

      我让众人平身,但皇娘并不让我平身。皇娘赌气地不发话,只是哭。老相赵光起身骂咧道:“兔崽子!你随侍御驾,如何让刺客有机可乘!该当廷杖重责......”

      我忙道:“阁老,元晦缇骑当值,并非随驾,这次要不是他,朕才要当真回不来。”

      赵朔和他爷爷吹鼻子瞪眼地两相对峙起来。我自顾直起身,抬头转目看向主座:“皇......皇娘?啊?”

      皇娘旁边夹添的客座上,坐了个魁梧的太监,皇娘脚边的玉阶上,跪了个青衣的薛赏,皇娘金贵的臂弯里,环着我良王侄儿!

      魁梧的太监手中拨着佛珠,圆白红润的脸上露出个残忍的笑,看向我,声如古寺沉钟:“陛下一身清风,可知昨宵几人去了黄泉?”

      皇娘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明显想扑过来,但碍于魁梧的太监——我师父芥子和尚,不敢扑过来。她爱怜地把良王圈在怀里,就当是把我圈在怀里了一般。

      我被训问得无话辩解,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

      右相薛岱忽然提了丹田气,怒喝道:“逆子薛赏!京畿之地,令陛下受如此惊险,我薛氏满门忠烈,几曾出过你这样的废物!”

      好了好了,想二十年后,赵朔薛赏也都是个人物,而今也只能和我一样挨骂。

      “薛相家的废物怕不止一个!”缇骑统领姜弼接道,“昨日陛下当街遇刺,北市的当值羽林卫何在!”

      薛赏抬起头来:“姜统领话可不能这么说,刑部侍郎宋琅的外甥当街打死了郭龄之子,薛蒙率人前去查办,并非玩忽职守。”

      姜弼虎目圆瞪,怒发冲冠,吼道:“哦?薛家两个废物一个在审郭龄,一个在办郭龄的儿子,陛下当真圣驾无归,你们也倒推个一干二净!”

      薛蒙那年轻人沉不住气,抬眼辩驳:“姜统领此言何意,难不成薛氏是故意撇个一干二净!”

      姜弼一捋长髯:“燕王晋王已经离京,昨夜探查并无异动,既不是燕王晋王,京都之中,除你薛氏,试问还有何人有此动机?”

      右相薛岱急了:“姜弼!你休得胡言!”

      左相赵光上前一步:“薛相,清者自清。”

      “够了!都给朕闭嘴!”小朝会都吵成这样,幸好我没去大朝会,我捂了捂耳朵,提声怒喝。几十年如一日,这是我早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这次前所未有地奏效,众人被我一嗓子嚎住,殿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连皇侄都抖了一抖,拘谨地缩在我皇娘的臂弯里,脸色苍白,吐息虚弱,清清冷冷地望向我。自今早醒来,他看我的眼神就是这样。姜弼刚刚意指薛家主使此番行刺,其实就是在说薛家想拥立良王。

      姜弼点醒了我,薛赏他,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薛赏行事向来谨慎非常,即便这辈子我将良王留在京都,眼下缇骑、羽林卫以及八州府军都还在姜氏的控制下,并非薛氏动手的好时机。我出宫是临时起意,除了皇侄和许长安没有别人第一时间知道,策划行刺难以周密部署,薛赏他能在后着不稳的情况下如此草率地就出手?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我疑窦顿起,瞄向主座:“大师,您老人家五十年不曾入宫,今儿乘的那阵风?”

      老和尚被我问住,眼珠子乱转,大声狡辩道:“贫僧不过是尝了口御膳房的酒肉,皇家竟如此小气吗?”

      “大师,”皇娘插嘴道,“大师确实只是去了御膳房。幸有大师恰好路过宫中,不然......不然......”

      我简直想去死,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对我撒谎。

      这案子我没法查下去,我大步踏向主座,一把从皇娘怀里捞起皇侄,横抱着绕向内室,一边放话:“元晦,把卫公子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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